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lyler】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此地不宜久留 作者:黯雪时晴 文案: 据说这是 “一个傲娇炸毛攻,离家出走多时,不得已老爹病重,只好回家接摊子卖粉,顺便给老姐的未婚夫戴绿帽的故事”。 正文没有笑点。 不是甜美的,懵懂的爱情。 15岁以下勿入。 一桩无迹可寻的命案,两路不可告人的复仇。 唐予歆:好警察?我倒想要先做个好人。 樊云:因为自己和家人的生,践踏他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易非:做过鬼的,一辈子都是鬼。 人,兽,鬼。 生死存亡,何去何从? 此地不宜久留。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边缘恋歌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樊云,易非 ┃ 配角:晏君,唐予歆,江于流,顾犀 ┃ 其它:姐妹黑黑黑   ☆、归梦湖边   八点十分的飞机。正赶着下班高峰期。   车灯如流,车窗外是被排气管蒸汽晕染开刹车灯夺目的红。飘着一点雪,在拥挤车流里化得肮脏不堪。车窗里缭绕着散不去的烟灰味道。   这种天气能打到车已是万幸,司机也依言把烟掐了,就顾不得再挑剔这二手的烟气。   易樊云心情不佳,无意识地转着手腕表盘。   然而此番旅途说到底自己是主,晏君是客。一路沉默,未免太不礼貌。   “没想到这么堵,还烦你在楼下多等我。”   “还有一小时十三分钟,来得及。最近塔台流程很慢,天气差,又在晚上,多半晚点。”晏君的无框眼镜片反射着宽屏手机的亮光,她看来没有半分不自在。   晏君执拗地从座位的缝隙里揪出安全带扣紧,的哥从后视镜不住地瞟着,忍不住开口,请这位小姐放心,他很注重安全。   易樊云看晏君同的哥的夸张反应,回过神来想笑。   如果不是今天糟糕的情况,本该对晏君更感兴趣。名字就够怪异,怎么想得到一个容貌婀娜的女人起这样古板的男人似的名字。   樊云回想着从公司下来,在CBD临马路口的星巴克,看到落地窗里精致小套装蹬着五厘米高跟鞋的晏君。她臂弯夹着轻薄的长羽绒服,脚边登机箱是空姐那样一个抱枕大的。不愧为商务人士,精明干练。但这一趟不是短差,如果易非拍板,晏君起码要留下来大半年。   “你行李真是少。”   “老在外面,习惯了。”晏君声音温柔,语速稍快,断句干脆利落,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你也少。”   “毕竟我是回家。”回家这个词,樊云讲出口发现自己刻意压低了音调,莫名艰涩,透出表演一样的戏剧腔。   停了一阵,“我爸爸身体不大好,忽然说是住院了,叫我赶紧回去。”   倘若不是事先已听到消息,凭这一句话,谁知道她多么难得返一次家。这么大的事情,像讲不相干的人,透着股冷酷。   “公司里是易非,我姐姐,她全权负责。请放心,今晚或者最迟明天,他们会和你面谈。”   晏君早先已听闻易近山因病退隐,目前由长女出面。摁灭手机,想了想,“打扰你们了。”   “怎么会。是要麻烦你。……因为之前说随时可以走,我多少算从中介绍,一道去,我好安心交差。”   晏君回过头来,樊云回暖的脸上泛着红晕,人却是冷冷清清,目光已经又飘到车窗外。   例行公事。   但樊云转表的动作不停,透出古怪的紧张。   “你的手表很漂亮。”   “是吗?”樊云缩起手,嘴角轻勾,“祖传的。”   即便在车厢昏暗的灯光里,晏君看得很清楚,没有刻度的圆形表面,做旧的两厘米宽黑色表带。男式时装表。   冷笑话。   她当然不至于看走眼。樊云从头到脚不客气说没有一件上得了场面。极力证明与家庭毫无关系一样。但车窗外的光映在她莹白的皮肤上,偏头沉思,或者发梦一样淡漠地说话。眉目中闪瞬光芒像刀出鞘,晃神间,却掩藏起来,只留一缕清风。年轻漂亮,未必要衣装做衬。   晏君不动声色,调整坐姿,低下头继续查邮件。   樊云也渐渐插手进工装大衣口袋,沉入自己的心事。   办好登机牌,飞机果然晚点。   两人流连在中餐厅时,樊云接了个不到半分钟的电话,抬头告诉晏君,她父亲已脱离危险。   依然客套的语气。不似描述亲人。   易樊云一时想,晏君应该知晓,自己说的话在易家是不做数的,所以也就免了无谓攀交情;一时又想,毕竟受人之托,晏君也是一表人才,不好做出不近人情的样子。   但说到底这都是别人的事情,樊云更在意,早上易非破天荒地亲自打电话来,语气不容商量,这次回去恐怕得要待出个什么结果。   晏君原本订好下周的机票,中午忽然接到员晗电话,说易家急召樊云回去,可以跟她一路。   员晗本科与樊云同寝,研究生转专业成了晏君的同学。易家这个工作机会,是员晗让过来的。   从前和樊云不过研究生会活动的一面之交。她皮肤很白,一件松垮垮的格子衬衣当外套披着,手插在裤兜里。只不过理工科女生不起眼的打扮,偏偏长得美,又显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而有一点惹眼。某种角度讲,易樊云的苍白孤冷是更符合女生审美的。   事出突然,晏君也分明觉得这一路不会起什么帮助,还是提前了行程。   员晗的描述中樊云人很不错,有一段时间两人同吃同住,樊云待人温和照顾,容易相处。但晏君从员晗的叙述里琢磨出一种深层次的意味,源于本质的淡漠。   比起从前,樊云脸圆了一点,或者是厚衣服的关系,不再那样锐利敏感。   晏君对樊云的第一印象,谈不上好与不好,透明人一样。有员晗的话打底,懂得应对。   才下飞机,步入廊桥,迎面是S市腥腐湿热的空气。樊云微蹙眉,缓缓呼吸,于是沉积于记忆里的粘稠气息涌进躯体。解开衬衣领口,终究由人流裹挟,阔步而出。   到机场已经关闸口,两人都没有托运行李。节约时间。出口围着一排接站的人。樊云看也不看,加快脚步。绕过人墙,一眼望到不远处柱子旁站着个高瘦的大男孩和一个神态恭敬的中年男人。男孩朝着樊云挥手,边迎上来。   “姐。”接过樊云的拉杆箱和大衣,用另一只手臂轻轻环抱她。不嫌肉麻地搂着不放,目光却已飘到一旁的晏君身上。   赵衍身材微胖,擦着汗,却立马躬身把箱子接过去,又有底下司机再从赵衍那里接过。   两年不见易然已像个男人,眉目依稀父亲年轻时影子。樊云松开来,转而介绍。   “小然,这位是晏君,我在X大的朋友。”   易然伸手,“你好,闫小姐。叫我易然。家父抱恙,大姐一直在医院陪着,所以没过来。这位是赵衍赵经理。”   提到大姐那一句,是转头对着樊云,樊云未搭腔。   晏君与易然轻握。自然知道这位正是太子爷,因为个子高看起来还算老成,其实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易先生你好。赵经理好,我们之前有联系。”   旁边男人才开口,“两位小姐一路辛苦。飞机晚点了,有半个小时吧。”   “嗯。十二点多了,烦劳您接。边走边说吧。”樊云接口道。   赵经理接待晏君先往酒店,易然和樊云坐另一辆。如果不是樊云同乘一班,赵衍其实未必亲自来。   一上车,易然立马绷不住,“姐,下次别坐这家,我要饿死了。”   “都说了别等我,你们先吃。”樊云咬唇轻笑。   “还是大姐了解你,说不要站在出口,离远一点。我还怕你找,结果一眼你就出来了。”   樊云笑意渐渐散去,又恢复冷淡的语调,“爸怎么了?这么急。”   “不太好。这几个月人老了很多。”错车时对面远光灯扫过樊云侧脸,低垂的睫毛微微翕动,脸上没什么表情。   商务车两人各自坐在宽大的位子里,空气里静了一阵,就不免有微妙的气氛隔阂在两人之中。易然道,“你可有两年没回来了。”   父亲易近山爱讲发迹史,忆苦思甜。农村人家,八个儿女,生存多艰。当年背井离乡,爷爷又难过又生气,说你跑那么远是想再也不回来了,那时他年轻气盛,说这破地方不回就不回了。然后故事在樊云身上变了个样重新演绎。   故事里是火车转汽车转牛车,山窝窝里。而今不过三个多小时飞机。   樊云觉得胸口闷闷的透不过气。   道路笔直,路旁一排整齐的椰子树。羽毛状树冠在向后疾驰的风里连成一片暗绿。   车绕进庭院,停在大门口,灯火通明。在客厅脱下外衣和羊毛衫。上二楼,易非已等在餐厅。   易非穿着米白色的连身裤,中分大波浪一丝不乱。稍有倦态,但妆容依然光亮。   她理应青春浪漫,人生刚刚开始。刚开始就已经高居在上,一家之主的威严附于她年轻靓丽的身躯,倒好像尘埃落定。   樊云同她稍稍对视,平白地感受到一种震慑。平了平一天坐皱的衬衣,再瞟过去,易非的视线已不在这里。易然好绅士地给樊云拉椅子。樊云且落座。   空出主位,易然坐到易非身旁。樊云与易非相对,不敢抬头看。   菜早准备好。   “这么多素?大姐你可真偏心。早知道我就跟老赵去酒店了。”   荤菜最后才上来,依着易非的意思摆在易然眼前。   “忙一整天,清淡点吧,我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易非兴致寥寥。   过去的时间顿如弹指一瞬,压缩成一层薄膜。好像前一刻便是这样静夜里全家自然而然坐在一起举杯执著。好像什么波澜都不曾发生过。   诡异的平静的和睦的家庭气氛,在他们姐弟却好像素来如此。樊云简直感觉走错了门。   易非忽地给樊云搛菜。一道仪式,意味着稍许亲近。   樊云心中耸动。   “妈呢?”   易非姐弟微怔。   “爸没跟你说?他们离婚了。”易然道。   樊云失语。   理所当然,这是他们的家事。只是太意外。   樊云照自己了解两人的性格,没推想出这么个结局。   “房间已经整理好。晚上你一个人住这边,或者跟我们过去?”易非道。   原来搬去了另一处。   “不用了,我就在这边。”   樊云明白过来,他们专程来陪自己吃这顿饭。   樊云把他们送下楼。在厅里站着。问父亲的病。   “九月底查出来,肝癌中期。前段时间爸瘦了很多,以为是刚离婚,他接受不了,生活上不习惯。他自己也没注意,耽误了。”   易非讲述中稍有动容,但事情已然发生了这么久,大大小小的医院诊所,中医西医,跑了也有几十趟。这个家骤失顶梁,她没功夫感慨伤怀。   上午是并发症,上消化道出血,已经脱离危险。叫樊云再过一两天,父亲稳定下来,去医院看看。   樊云咬着唇,沉默不发。   父亲已住院三个多月,自己居然一无所知。   易非眼见着她脸上的变化,动了恻隐之心。   “今晚我留下吧。让然然回去就行了。明早要到公司,从这里走近。”   厅里空荡荡,死去一样笨重的实木家具正南正北地陈列着。樊云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声。   不知道他们住去哪里,公司一搬再搬又在哪里。上高中时,才刚刚有了这处宅子。离家又是七年过去,整个大宅落得清清冷冷。   三个月里唯一一次电话,记不得哪天,工作日下午五点多打来。   樊云在格子间里,压着声音应付着,被父亲问到什么人生大事。并不算安静,对面位子几个同事在高谈阔论。樊云扫屏幕上的时钟,讲够十分钟,说就这样吧,在办公室。易近山似没有听清,说是啊我在办公室呢,旁边没人。樊云苦笑,我说我在上班。   樊云早已习惯了在这份所谓亲情里,像周报月报KPI一样装模作样的汇报。早已习惯了不对这份亲情抱有期望,相应的也不再倾注感情。   可以做得不必这样敷衍。樊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后悔了。   易非的房间紧挨着樊云。两个人站在门廊里,樊云脸上已恢复平静。叫阿姨铺床的功夫,易非连打了三个呵欠。   易非无话找话道,“时间这么赶,你的事情安排好了?”   “嗯……没什么要安排。请了三个月假。”   易非不置可否,“爸爸情况不乐观,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樊云微微蹙眉,“都麻烦你了。”   樊云没有态度的态度。易非看不透她如何打算,也无法判断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一份打算,一如从前。不由觉得厌烦。   话说出口,易非脸上露出不满。樊云发觉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了。那是因为易非对自己也一样见外,电话里都是例行公事一样的冷气。两人一打照面相互的姿态都设定好了,樊云只能由着她的设定。   等阿姨出来,易非便要进房间,“明天你可以睡晚一点。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易非……”樊云忽然叫住她。叫住了又陷入语塞。   易非望着她。   樊云吞吞吐吐,   “晏君是我一朋友,人生地不熟的,还请你安排……干净点的事情。”   一下就清醒了,好像被劈头甩了一记耳光。易非转回头来,挑眉盯着樊云,似笑非笑。   “‘朋友’?”   “朋友的朋友。”樊云靠着门框,清楚了自己不该在错误的时机讲话。   易非只是笑着,看这个妹妹拙劣的解释。刚消化了家里这么多事,她还顾得上朋友的朋友。   “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明天我和她见面谈。但想必在这一点上,我们都比你更要清楚。”   樊云耸肩,做了个让步的姿势。易非华丽转身,却还算温柔地把门闭上。   深色壁纸和更深的红木包边、褐色地毯,卷成隧道、漩涡。壁灯黯淡的光像要被黑暗吞噬。   樊云抿紧的唇缓缓松开,叹出一口气。      ☆、归梦湖边   记得起初院子池塘里有荷花。大约实在屋子里没有主人,请来收拾的人工自然而然也缩减,池塘里似乎是清理了,一片静水铺着粼粼的日光。   窗户大开着,窗纱被风鼓起又落下。光亮像海浪一样在地板上拖动,时涨时消。   易非可能是生气了,像忘了自己已经回来。但又犯不着因为一句话,气到刻意晾着自己。大约只不过如同这几年,即便节日,相互没有多余的联络。   日子是过得漫长,但回想起来却好像被跳过的书页,短暂而模糊,覆上一层落寞色调。   同父异母的姐妹,究竟应该用什么样的模式相处呢?   樊云发现心里竟没有一个正常的模板。   在空荡荡的宅子里待足三天。除去吃饭就是在书桌前对着笔记本屏幕发呆,忽然弹出一个会议提醒。完成一半的PPT还在硬盘里躺着。   邮箱一会儿功夫就被各种抄送刷屏,还接了几个电话询问详细事宜。走得很急。但要不了太久就会交接清楚。   倒是晏君知会工作已经和易非谈妥,表示感谢。   樊云有一种忽然从生活里抽出去的虚幻感。   但又不止如此。这很可能是一个不由她控制的漫长假期。   因为劳动了赵经理接机,公事公办的架势。没法缩在家里不露面。樊云趁着白天同辈都在工作时间,拜了不得不拜会的几家。干爹干妈喊着。   到易非家里正是日头西斜。   陈丹气色看来还好,并没有受什么影响。   樊云不知道该怎么提父亲的事情,居然闹到离了婚。估摸不出到底唱到哪出,那一声“妈”也就叫得尴尬起来。   但陈丹很坦然。   “你父亲他很想你。……他是很喜欢你,不想让你走那么远。”   这些话这些年,陈丹总是说。说来说去,也就是这样。   这‘母女’关系,不过因为父亲做纽带。   但陈丹和父亲的关系改变了,父亲又住院,生离几乎要变成死别。   樊云毕竟彻底地脱离家庭,再鼓足勇气回来。   千回百转,听在心里的感受与从前再不相同。   “我出去其实也没有多久,他正当年。没想到这样。”樊云心防一松,话就这样滑出嘴边。   陈丹看着樊云,樊云脸上是几乎从来没有过的犹豫。   陈丹心里也软了,说出没有准备的话。   “你们姐弟三个,他其实最疼你。你也想想,他只带过你,小时候多么惯着,要什么有什么。结果你就这么冷静,怎么都留不住。你真是伤了他心。”   樊云的犹豫倏忽消散,不再搭腔。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冷静”有什么问题。退一步说这世界做父母的都爱着子女,绝不会有什么过错,所有伤害都是无心之失。她不怪罪谁,但人生是她自己的,留个底线给自己,也不过是透口气的空间,怎么能不冷静。   陈丹感觉得到,只不过几句话,樊云受到攻击就迅速地把心硬下来,再度重重防备。说教或者拿身份压她,她是绝对不吃这一套的。像是早已把同他人的联系斩断干净,从头到脚的事不关己。   陈丹忽地叹息。   “他没有忘记你妈妈,去年你不回来,他回去看她了。现在病着还跟你姐姐说,早晚是要和她埋在一起的。   “你性格这么倔,要我说很像你爸。但在他心里,你也实在很像妈妈。不要说易然是男孩,你爸爸心里还是挂着你更多。”   樊云陡然心惊,万分抱歉地望着陈丹,几乎从凳子里一跃而起。话说得这样重,樊云始料未及。   “妈!……你们一碗水端平,我心里明白,是我害你们操心,又让你们失望了。”   陈丹沉默着,知道这一时刻的沉默,让樊云备受自责煎熬。   这是她心里的一个死结,她自己看得太沉重,以己度人,认为陈丹也很在意。于是一直避讳。   “他嘴上不说,你自己这么争气,他心里还是很为你骄傲。在外面跟人家吃饭,忍不住总是提你。”陈丹终于落到话题上,“多去看看他,别那么犟着。”   樊云诚心诚意地答应。   陈丹留樊云吃饭。樊云不敢推辞。也不知如何凑巧,易非姐弟都没有消息。   一顿饭心里七上八下,到最后眼看收拾着,天色黑尽,也没有等到易非。   樊云不知道易非是否有必要避着自己。   冷静下来思考,陈丹的话自然都是易非的意思。多余的事先放在一边,凭她种种劣迹,做好父慈子孝已不容易。   易非的毫无交代让樊云得以便宜行事,樊云感觉到内心里松出一口气,无声息地卸下担子。但又透着一股子失落。   从少年就相互陪伴,可怕的知根知底。因为太了解,更不容许不切实际的期待。   索性只是失望,失望到觉得可有可无么?   再回到空落落的主宅,对着空落落的池塘。樊云要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所谓的生活。   清白独立,某种角度说就是推开自己的亲人。说到底是她一早放弃了父亲,决意再不要相信他,再不必试图讨好他。相应的,把那些继承的权利、家人的责任、至亲至爱的牵绊情感,一一舍弃了。   但当她走进茫茫人海,却发现自己再也没有相信的能力。   樊云感到眼前的人生逐渐摊成薄薄一张硫磺纸,透明的,模糊的,似乎存在,又似乎毫无意义。   如果家庭之于人,是从刚刚出生起被挂上一块块重量,得以潜入深海。樊云感觉到自己是一下子脱去了全部配重,猛地被浮力拖拽着飞速上升。那有多么危险,几乎是脱胎换骨。而现在后患未消,又犹豫着要回头望。   真是折腾,何苦折腾。   城市道路发展得全不认识,听闻现任郁市长精明强干政绩显赫,可见一斑。好在一切有导航。提醒各种限速拍照,不然樊云这一路就有够罚。   樊云拉手刹,给易非去电话。在医院地下车库的电梯碰了面,易非带着个盘靓条顺的女保镖,说医生约好了,正等着呢。   电梯厢里,保镖挡在前面,黑又亮的拉直过的长发梳成马尾。   易非从包里掏出个小镜子。樊云侧头看着易非补粉。眼睛里有些微血丝,显得精力不足。像是在车里等着自己来的这么一会儿功夫睡着了。   易非由樊云看着,只说听闻她这几天没有闲着,起码的礼数尽到了。   樊云不知这是否算句肯定。   易非已转而叮嘱,一会儿听医生的话,见到父亲少提病情,哄一哄老人。   见的是肝胆外科主任,易近山的主治医生。指着片子给两人看,这边是肝脏,这边是肠道,这一片黑色阴影是腹水。并发症是常见的现象,情况已经有所好转,要给病人信心。   樊云这几天google了资料。相关的症状、并发症、治疗方案,甚至翻到了天书一样的学术论文。易近山年轻时挥霍身体,抽烟喝酒无度,又是乙肝携带者。发现时已经不适宜手术。医生开的进口靶向药大概是最好的手段,也确实家大业大,承担得起。   这种高级病房装潢像星级酒店,有电视墙,还有会客区,沙发水吧五脏俱全。   护工帮忙把易近山的床调起来,坐着也是不舒服,易非说还是躺下吧,他又不依。   樊云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黄疸,皮肤甚至眼白都呈现出怪异的黄色,头发稀疏干枯,随着表情,面部的皮肤堆起山谷沟壑一样或深或浅的纹络。他像从前那样宽慰地微笑着,和记忆里的图像重叠起来,又偏偏哪里都不再一样。   “爸。”   第一声最难。   “小云呀。这么快就回来了。”   樊云点头。   “事情都安排好了?”   “嗯。请假了。”   樊云余光看到易非瞥了自己一眼,明知这个回答并不足以让易近山满意。互相都是一阵沉默。   “一个人回来的?”   “嗯?嗯……”   “这么久了,就没有谈个男朋友?”   “爸……”   樊云怎么讲出口,自己爱的是女人?   易近山招手,樊云凑过去半坐半靠在病床上。手被他紧紧攥住,因为伴随癌症的低烧,樊云感觉像小时候那样,手被热度紧紧包裹。   易近山清嗓子,“我和小云单独说点。”   易非明显不放心,但该叮嘱樊云的都叮嘱过了,又盯了樊云一眼,也就出去了。   “我现在的状况很不好……消化道、胃,哪里都不好。里面都是水,还有血。”易近山说着比划着肿胀的腹部。“查出来的时候我说手术,你不在你姐姐胆子小,一定劝我保守治疗。吃了那么多特效药,又是化疗。现在地都下不了,腿都是肿的。”   樊云觉得自己回来得太晚了。不该是这样。曾经硬气的男人,一眨眼就成了真正的老人。语句里夹杂着喘息,语气是暌违多年的温柔。诉说着病症,像是习以为常,又克制不住地抖落出对疾病和死亡的无可奈何和深深恐惧。樊云张了张口,易近山接着说下去,并没有停止的意思。   “爸爸这样说是觉得自己没有多长时间了,我希望你回来。你一个女孩子,一定要在外面。要是成个家也算。这么漂着。”   “爸……”樊云打断道,“爸,你好好的,我陪着你,我们安心治疗。我哪儿也不去。”   易近山像是欣慰,沉声道,   “把工作辞了吧。”   樊云早有预感。到底还是他亲口提出来。眼见易近山形容消损,又记起陈丹的交代,未尝没有愧疚。   樊云觉得自己这次回来,从公司电梯里下来,一路的拥堵,起飞降落,迈出机场,没有一刻不在抗拒着,又莫名地生出一份悲壮的心态。   悲壮?   是……   竟然是悲壮。   “家里面,公司里,帮你大姐把把关。”   一如预想,樊云直觉这就是父亲最终托付了。出乎意料,内心里竟然有一种正中下怀的满足感。   但是,想想易非没有态度的态度。   眼前又似是从深海里腾空浮起的一瞬,气泡和强光充盈视线。   “我可以停下来。”樊云掌心里已有汗意。“这么多年了,家里这些人情世故我不懂什么,公司业绩正好,不缺人才。”   “胡说。没有什么不懂的,人还不都是事情逼出来的。”易近山和缓了语气,“你姐刚开始也是处处要教。你又聪明,又有她撑着,怕什么?”   樊云视线飘开,不搭腔。从前那些事情易近山是可以选择性遗忘了么?   易近山攥得更紧,“然然才十八,还在上学,书总得让他读完。”   易然留在S市念大学,一个男孩子,三天两头往家跑。易近山偏偏就喜欢这样。   樊云的决心更定。十八岁,读书,呵。同样十八岁,自己又是独自面对怎样的生活。那时刻的抉择,不管不顾地一次次押注,难道可以回头?   现在还能记起,父亲当时故作惊异地说你确定要跑那么远去北方?要么念最好的学校,做不到你就给我滚回来。到后来拿录取通知书给他面前,再度变卦,学费的事情要她自己想办法。万八千于他们是九牛一毛,于她,她能想出什么办法?   当年易非确实是听话地选择了父亲看中的大学,然后终于听话地继承这份好像有多么了不起的家业。樊云不知道这一切算什么。   十□□岁实际对人世无知懵懂,强行开辟自己的人生道路,能有什么选择?遗憾不是没有的,是一边被迫接受,一边踉跄而行。   “你大姐也要嫁人了。如果不是我和你陈阿姨的事情,还有我这个病,一拖再拖,本来应该这个月订婚。”   樊云一口气滞在胸口。      ☆、归梦湖边   樊云从病房出来,面色不善。指了指里头,“让你进去。”   易非搭在门把手上,又转过头,“爸说什么?”   “叫我留下来。”   “你呢?”   樊云犹豫一瞬,“我不同意。”   “你!你不能委婉点?不看爸的身体!”   “好了……”樊云轻声打断。   延续多年前从不吵架的默契,易非停了口,只是横樊云一眼。将要开门,又被拦住,诧异地回头看樊云。   樊云低垂着脸,细碎的刘海扫到眼睛。忽然抬眼望向易非,咬牙道,“我不知道你要结婚了。”   樊云嘴角勾出笑,眼睛却是潮湿的,像蒙蒙水汽中的月影。易非一怔。心里闪过无数念头。想想多少次拨她的手机,号码输好了,最终作罢。   有什么好不知道的?八年时间都够抗战,人有什么理由呆在原来的地方?   “你现在知道了。”   樊云蹙眉,说不出话。于是松了手。   易非趁机推门进去。   樊云整日在医院陪着。   癌症,单纯是生理的痛苦也足以激发病人的脾气。樊云发现头一次来,是父亲状况好的时候。他本性就不是温和的人,理智受病痛蚕食,更难以捉摸。多是对着护工发火,有时也冲着樊云。但就算发脾气,体力也大不如前。   浑身痛,水肿,什么姿势都不得劲。很难入睡,醒来也有气。摔东西是难免的。就是一口一口喂饭喂水,这一下冷了,那一下热了。   其实在医院也没有太多事情,时长还要少于上班打卡。费力的都有护工。纵然踏入S市时已做好心理准备,樊云仍然感到疲于应付。原以为自己可以坦然了,况且生死面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可以暂时放在一边。但心情随他病情牵引,思绪理也理不清。   每每看到医院里的榕树,樊云感觉自己便是一只脚踏去,生活里的点滴琐屑像空中飘荡的气须,活生生地缠上来,把自己拖进回忆。抽紧的过程煎熬的缓慢,樊云却没有办法动弹。尚能呼吸,就眼看着空中密密层层的气须坠下,感觉着肌肉被勒紧的麻木痛感。   樊云一个人呆在主宅的房间里辗转反侧。在死寂里听出父亲被死亡逼迫的喘息。   过往片段,已不知是梦境还是回想。   在狭窄逼仄的橱柜间穿过,昏暗光线里顾不得脚下,踏着将朽的木板,吱吱嘎嘎。那也是死亡尾随。   母亲嘶哑的带着哭腔的怒斥。那是从门窗紧闭房间的录像机里,随着香烟缭绕隐约泻出的。而最终变成父亲一道短促的叹息。   没完没了地咳喘,美术刀剖开皮肤,身体在失血中恐惧又兴奋地战栗。然而门被忽然撞开。是陈丹,或者是易非,尖叫,呼救,是死亡擦肩而过的声音。   ……   冷汗沿着额角淌进发丝。摘下手表,触摸到腕间凸起的疤痕。   割腕的时候还在念小学。涉黑混子的女儿,娘被人寻仇杀了。但是自残那一套,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自怜自艾,是要被人嘲笑的。   她心里总是恨恨着,却轻易滑向另一极端,疯狂地讨好父亲,处处试图盖过易非。或者为证明自己的母亲教得更好,自己的母亲更好。或者单纯出于动物受到威胁的本能,为了捍卫地位。   那段荒谬的经历,在樊云脑海里具象出荒谬的影像,大概可以望文生义为“彩衣娱亲”。但还要不同,是披麻戴孝。   没有谁问她真正要什么。她要过了很久才明白,其实也没有谁给得了。   臆想中似有舞台,她把自己和易非摆在强光里,一举一动,纤毫毕现。映在帷幕的暗影,是已逝的母亲和横空出现的继母比较着。有时似乎稍占上风,有时又好像差那么点。瞪大双眼在漆黑的静夜里,举着放大镜一样观察变形的局部,直到幻象与记忆与现实揉成一团模糊。   更沉重的绝望。   对于这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人来说,死者和现实活生生的人怎么比较?死去的在照片里永葆美丽。活着的才有利益往来,知冷知热。   只有她切实地失去。   用张牙舞爪的夸张姿态扮演一个自己都感到耻辱的恶心角色。   那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樊云蜷缩身体,用又湿又凉的右手狠狠按压脉搏突突跳动的手腕。   如果亲情是血脉相系,其中还有阴郁情感,腐朽,腥臭,暮气蔼蔼,毒一样一点一滴渗入骨髓。   家这个词,近乎等同于人的历史、根源,盘根错节,意味深长。所以才有“近乡情怯”。   但转念想到易非。樊云陷入迷茫。   是因为有那一部分记忆,抚慰她内心蠢动的怪兽。否则大概只能以自身血肉喂食。   易非那时的冷静,超出她任何时刻对那个年龄的孩子的想象。无论发生什么,对樊云从来没有敌意。   在她讨好父亲乞望争宠时,易非不抢风头,在她最阴郁的时光,易非小心掩护。   易非看她的目光总是温柔安定。热闹的场面其实并不值得兴高采烈,悲哀也应当适可而止。   易非好像能懂得她。   静默地包容爱护,好像她们当真是姐妹。   好像被易非的温柔感化了,受她无理由的爱,才能蜕下重重戏装,做不需要再求什么的自己。   又好像陷入更浓的迷雾。   曾经视她为仇敌,却在不知不觉中感情豁然转向,一下子跃过“姐姐”,亲密得太过。   无理由无条件的爱被赋予了理由。于是在樊云一错再错的毅然选择里,终致荡然无存。   樊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后悔。倘若是亲情,至少有那么个名分可以挂一辈子。   她被拯救过了,所以有了重新做人的勇气。所以渴望挣脱樊笼一样不管不顾地甩开这个家庭。像乘着失控的列车,耳畔是轰隆惊雷一样的风声。易非和她自己的青春一并甩在身后。   心底里最深处的古老记忆。樊云越是不愿回忆,越在失眠里,晨昏难分的梦境,一遍遍破碎浮现。   易非让她看到了生命是五彩光亮的,有□□有低谷。但说到结果,最终裹入无尽黑暗。   有所求。求不得。   易然半醉地开门,房子里静悄悄。门廊留着一盏灯,映出餐桌旁易非的侧影。   易非手肘支在桌面,夹着烟,不知在想什么。   “姐?”   易非抖了一下,低头弹落烟蒂,“又这么晚回来。”   易然没见过易非这样,点亮了灯,嘻笑着,“难得,等我呀?”   “睡不着。下来喝水。”   声音很烦躁。   没等着易然观察她,易非忽然起身,倒了杯水塞给他,“谁知道你回不回来?”   “喂……”易然瞟了一眼烟灰缸,“和姐夫吵架啦?”   易非睃了他一眼,“‘姐夫’叫得太早了吧?八字还没一撇。”   易然更觉得抓到了问题根源。“哟,怎么了?别这么保守呀。”   易非看着他一副毛头毛脑的样子,好笑,“有这个功夫八卦我?你还是早点睡,白天抽空去看看爸爸吧。”   易然发现自己真是没什么话语权,什么话题到头来都能变成说教自己。没劲。   但是说,“下午去过了。……爸现在话好多,拉着我也能讲半天。还跟我说让二姐留下。”   易非微微扬眉,讥讽道,“你怎么劝她?”   “我可不知道怎么说。你想想多尴尬,爸哪是冲着我,都说给她听的。不过二姐脾气真是好多了,居然一直坐旁边听着。”   还是樊云救驾,让易然脱身了。   易非笑了一下,脸色依然很差,于是干脆地把烟摁熄了,抓起烟灰缸。“得了……你辛苦。我回去睡了,你也早睡。”   “姐?”   易非回头看他。   “你也想她回来吧?”   易非皱眉。   不等易非回答,易然又说,“在她面前反而很冷淡哎。你们怎么了?”   “我对她冷淡?她……”易非忍住莫名爆发的情绪,耸了耸肩。随后打了个哈欠,“不行了,好不容易困了。晚安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本人不冷淡,有评论必回orz   ☆、归梦湖边   在医院看樊云对医生告知家属的那些名词一知半解,易非好像交了差,一周才现身一次。易然开始放寒假,来得还更勤一点。   这么久,易非同她是再没有说过什么了,起初是易非避她,而后樊云也鬼使神差地躲着。   易然傍晚过来。父亲这天心情尚好,很快吃过饭,状况稳定。易然转头说一晃两周过去,叫樊云一起回去吃个饭。   驶过长桥,路灯豁然一盏追着一盏点亮。汽车向着光,扎入河岸缤纷的灯火里。绕过大厦辉煌的裙楼,钻进地下停车场,在电梯不远的专用车位停下。   易然熄了火,征询地看樊云,“上去找大姐?”   樊云点头,“我就在这里等吧。”   易然车里是些健身房音乐,节奏在低音炮轰鸣中格外清晰。樊云等待着,心脏依然剧烈鼓动,忐忑的情绪却像逐渐被汗水冲刷殆尽。   不断有人从电梯间推门出来。停车场里陆续传来远远近近的开锁声,启动声。樊云感觉自己像静伺于掩体里的战士,在鱼贯而出的人流中等待目标。   等了很久,等到樊云内心几乎完全平静下来。   樊云看到晏君从电梯里出来,然后易然跟出来。易然给晏君指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过来。   樊云下了车。易然嬉笑着说,“姐夫定了烛光晚餐,大姐她不回了。刚好碰到她,捎她一段。”   樊云愣了一刻,勉强勾出笑脸:“那就上车吧。”说着开副驾驶门给晏君。   晏君拉过樊云,“我们坐后面。”   易然便忙给女士打开后车门。樊云看了一眼易然,知道自己想错了,误以为易非派他来做和平使者。   “好呀,坐后面安全。”樊云说着指安全带调侃晏君,晏君也抿嘴笑了。   樊云与晏君在后座,像来时的出租车。   持续多天的失眠和先前等待时的紧张已几乎耗尽了樊云的注意力,再提不起兴趣同晏君寒暄。车厢里一时只听得动感的音乐。   “看不出,车技可以啊。”晏君忽然开口,似乎不好意思把易然当司机晾在前面。   “那是,开好几年了。”   晏君笑,“你多大啊?不是才上大学?”   易然满不在乎,“那是我们国家驾照年龄限制太大了吧。”   易然隔了一阵,又说家里还有辆跑车,下次有机会开来接晏君。   樊云望着窗外的车流,那些胡乱变道加塞的,喇叭狂响”。缭乱的光线与尖利的声响充斥着,一如易然那一声“姐夫,让樊云感到疲惫不堪。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又说到父亲的病情。话语声飘到樊云耳朵里,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晏君望着樊云,误以为樊云因为父亲的病重烦心,宽慰了几句。很快便到了地方,晏君另约了朋友吃饭。   齐磊等了半个小时,易非才姗姗来迟。   易非换了一身白色蕾丝裙,披散着长发,温柔可人。在散落的坐席中,易非像皎皎月轮。齐磊早习惯了等待,反而为易非明艳的妆容而骄傲。   “听说樊云回来了?”   齐磊摇着酒杯道,或是酒意,脸色微红。   “她去过你家里了吧?”易非向后靠了靠。   “哦,我没见到。……这次是要留下来?”   “看情况。”易非打量着齐磊,内心中生出一丝残忍。“爸爸想让她留下来。”   齐磊深吸一口气,品味着酒液的变化,   “她回来也是应该,医院里总是要有人一直看着。”   易非不置可否地微微笑着。   齐磊忍不住道,“不过她真的说要留下了么?听说她在那边工作也挺好的。以前不是还想出国?爸爸以前态度很强硬,现在……经历这么多事情,想开了也说不定?”   易非望着齐磊,齐磊故作坦然。他好像是替樊云打算着,不动声色地探问,却似是而非。   易非侧过脸饮酒。才缓缓道,   “要看她怎么想了。也不是非要爸爸支持。但我看她出去这么久,回来安定下来也说不定。”   易非不在,同易然和陈丹,一顿饭没有太多话。讲了讲父亲,又提了易非的未婚夫。   齐磊是三叔的小儿子。和易非同龄,从小在一起上学。樊云五年级才转过去,然后是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   互相都了解得很清楚了。   樊云看得出陈丹对她来毫无准备。多少明白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樊云想要等得晚一点,但终于明白到头来都只是徒然。易然还有约,吃过饭歇了一阵,就送樊云回去。   身体昏昏沉沉使不上力气。   像在别人的身体里。   阳光穿透顶棚,白炽灯补光,空调冷气十足。像行走在任何一栋现代化建筑内部,不分四季,难辨时刻。   被工作人员引导着从侧边道逆向穿过。望向四周,人群匆忙,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赶时间的人脚步飞快,樊云稍稍避让,工作人员张开臂在身边拦了一下,重新指明路线。   不知不觉中,绕到行人稀少的方向。   “等一下,到底有什么问题?进来的时候都检查过了。”樊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疲倦。   “小姐,请往这边走,请您配合一下。”   犹豫着,停下来看表。但毕竟是公共场所,似乎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我们需要再次确认一下你的信息,尽快处理完,您才好方便离开。”礼貌里夹着一点不耐烦。   迈开步伐。跟着眼前穿制服的女人,转入一道门廊。   意识到走出摄像监控区域的瞬间,身后大门猛地推开,没有看清脸,一个男子快步闯出。来不及反应,樊云被猛地拖住。力气有限,手腕拧在背后,痛感中失去反抗的力道。   半张脸被紧紧捂住,几乎无法吸气。女人猫一样悄无声息贴近过来,在樊云耳畔发声,“郁家买你的命,我们只是受人之托。对不起了。”   清楚地感受到匕首没入,缓慢拧动,撕扯着颤动的肌肉。身体被匕首抽出带着向前,很快又是一下。   滚烫的液体汹涌漫出,沤湿衣衫。   腹部一暖,身体的一部分被偷走一样。像扎破了气球,力量倏地泻出。   呼喊被封在喉咙里,抽气以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匕首轻快地抽出,再狠狠捅入,直到刀柄贴到皮肤。   心脏骤然狂震。眼前的强光晃起来,拢起一片漆黑。   杀手不知道怎样跑掉了。只是恍惚的一刻,再没有力气支撑躯体。樊云踉跄着,没有触到墙壁就瘫倒在地。   手抱着剖开的创口,血像装满的水桶底打破了缺口,不可能阻拦。   疼痛里混杂着麻木。与其说是惊讶、痛恨,实际是,不甘心。明明就要到了,她只希望能等到。   越濒临尾声,越脱离了对死亡的恐惧。但死亡的脚步并不由她的漠视放缓。   意识被逐渐晕眩淹没。   呼,吸。   脑海里仅剩下的念头。放慢呼吸,等待着,拖再久一点。   每一次费力吸气,却好像再也没有氧气进入血液。在漫长的吸气里,黑暗具有粘稠的质感,不断挤压,覆满全身。   窒息一般,樊云从睡梦中缓慢地抽出。   “嗐……”   大张着口喘息,瞪大眼睛望着浸在黑暗里的房间,在这里,过分清晰的梦境消失无踪,寻不出一丝端倪。   冷汗浸透了睡衣。   当然是一场噩梦。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感觉到濒死,惊恐痛苦,甚至已经隐约意识到是梦,就算不能主宰也可以轻松脱离,偏偏强迫着自己忍受。   这场梦即将结束,醒过来平复呼吸以后或许理智压抑肉体的恐慌,可以具备在结局中彻底消解的勇气,但梦中止了,就不再会继续梦下去。   樊云很清楚,梦里,她一直等着易非出现。   第二天樊云起得迟了。   换好衣服,餐厅里保温饭盒已经装好。樊云提着袋子下楼,进到车库,意想不到多停了易非的车。   心里默数,第十三天。   格外拉长的时间供她回忆,供她犹豫,让她辗转反侧。但仅此而已。   易非夹着滤嘴细长的女烟,从车后座迈出,纤白的小腿从纯黑长裙的裙摆中滑出。樊云愣了一刻,想问怎么等在这里不进去。   不及开口。   “这是江于流,小江,以后她跟着你。”易非站在敞开的车门前,袅袅婷婷。   好像这十三天并不存在。   好像从前发生的一切也不存在。   好像她们只是不再亲密的姐妹,父亲病重,共尽一份家庭的责任。   如果人生不过是出戏剧,这一幕,每一幕,易非划分角色,她当通力配合。   樊云缓缓调转视线。   一个小脚牛仔裤T恤衫的短发女孩,比一般女性稍显高大结实。   叫女孩可能过了,樊云感觉年纪与自己相仿,可能还要大。   江于流率性地将手臂搭在樊云车顶边沿,面带笑容,叫樊云,“老板好!”   易樊云眯起眼,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易非道,“上我的车,我跟你一起过去。”   保镖兼司机小潘打开另一边后车门。樊云把车钥匙扔给江于流,绕过小潘的殷勤,径直上副驾驶位。   易非毫不在意地坐下,按熄了烟。   车载香氛淡淡的香气盖不住烟味。   至少等了一支烟的时间。易非在想什么?   ☆、归梦湖边   音响流泻着早春天气一样明丽的日系后摇。   衣食住行样样便利。   这是易非的早晨。   她在两千公里外挤地铁时,眼前从不曾有过这座驾里的具象。两人一前一后身体舒展在安宁的阳光和音乐中,各自内心纠结。这一秒压进记忆,受时光封存,又将在某个纷纷人海的通勤时分豁然浮现。涌动人潮里游魂一样迈步时,仿佛早已释然地吸气吐气,却忽然因为尖锐的遗憾卡住,茫然四顾。   “你脸色很差。”易非像漫不经心道。   “嗯?没有吧。”   “吃饭了么?”   “早饭?没有。起晚了。”   樊云显得心不在焉。   “两个饭盒一个汤盒?嗯?只一个菜一个汤?”易非轻轻一瞥立马发现问题。   “嗯。”   “那你吃什么?”   “我跟着吃。”   “专门交代好给你另做。她自作主张?你怎么这么惯着外人?”易非语气冰冷。   樊云微微皱眉,“不必要费那个功夫,有饭就行了。”   “跟爸吃一样的?鱼你嫌腥,又不爱吃;要么就是粥,又要清淡,都是没有味道的……净是汤汤水水,不腻?”   易非絮絮的语气,樊云觉得太陌生。一大清早,说的都是些什么不相干的呢?   只字不提前一晚易然带她过去吃饭,不提那时那刻她在和齐磊烛光晚餐。既然要结婚都不必告知,借口事忙躲着自己,倒不如索性把“相敬如宾”贯彻到底。   “爸满意就行了。这才几天,新来那个护工,爸看他哪都不顺眼。”樊云压下心里的冲动,试图转移话题。   “护工是护工,保姆是保姆。我在的时候爸怎么不挑错呢?”   已经明显是嘲讽的语气。易非坦坦荡荡,是她要心虚。   樊云沉默一阵,服软道,“得了,小的知错,这种事您就不用费心。”   易非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气。离开家七年独身在外,一切不也都好好的。难道还要人照看吗?   明明骨子里极其固执,表面上却含糊着一副顺其自然的样子。究竟要被推着,还是牵着别人走?   “行啊,保姆都使不动。那你自己高兴就好。”   小潘始终目不斜视,好像完全听不到一样。女朋友大概这样的才好,不唠叨,不多事,人又漂亮。   但女孩到女人的变化总是大得令人咋舌。七年前易非绝对没有丝毫这种所谓长女的贤妻良母(母鸡护食)的气场。   反观自己,仗着年轻无知的勇气冲杀出去。樊云觉得自己无所畏惧。   然而医院里第一次亲身见到父亲因病失态的时候,除了喊护工,她头脑里是一片空白,就束手无策地晾在那里。   病房双层玻璃窗前飘着一层薄纱,绝好的阳光照耀得整个房间敞亮。雪白的床铺里,却只有被病痛消损的衰弱驱壳。她眼看着护工近乎冷酷地托举父亲□□的肉体,像起重机吊起污损的机器,不带感情地擦除沟壑的脏污,套上替换衣物。重新置换了床品,喷洒空气清新剂。   光照里连飞尘都没有,监视仪器平稳地发出呼吸声,香氛也镇定地掩盖异味。但樊云感觉到内心掩饰的画布在一片兵荒马乱后,油彩片片碎落。她很希望把回忆里太过清晰的细部打上马赛克。然而头脑的记忆并不具备这样的功能。   肉体腐朽时种种窘迫,与她所理解的书本里的生命相去太远,与之相比精神上的所谓尊严,仁恕或是自制,都终于不值一提。   人本质还是动物,生或者死,对于绝大多数正常心智的人,绝不是什么抉择。人只能苦求生存。   真正求一件事物的时候,旁枝末节是当真可以视而不见的。   樊云不搭腔。下意识地转动表带,胡思乱想着,望向窗外。   再无他话。   易非上午看过就走了。   晚上樊云在车上半睡半醒,睁开眼江于流把车开进别墅区,是易非的住处。   车子已经停进车库。樊云一头雾水。   “易总说把你接过来。”   想不到第一天见老板就要担这样的苦差。江于流装出一脸无辜,抱歉地笑着,故意把话讲得不清不楚。   从后视镜偷眼瞧樊云,樊云咬牙,忽然抬眼,目光正与她对视。   樊云觉得自己有理由愤怒,就算只挂着一层疏离的姐妹的关系,白天当着面明白说出来,那能有多费力?   但心里像浓雾笼着,愤怒投进一片空茫里。   猝不及防被江于流看着,偏头向窗外,   “你走吧。我在车里等她。”   “到了?”易非似乎早等着樊云的电话。   樊云无语。   “搬过来住吧。”易非的声音很平和。   “是不是至少通知我收拾一下。”   “收拾?你有什么好收拾?笔记本?还有那几套衣服?已经拿过来了。”   雷厉风行,一个电话的事情,安排自己像安排下属。樊云沉默着。   易非就等着樊云的沉默。   听筒里传来樊云细微的喘息。窗外夜色中星星点点的光芒,是车流中灯光闪烁。多少归人。   上午折回去,到主宅看。保姆早已离开。整栋房子空荡荡冷清清。樊云像住宾馆,还不如宾馆,似乎准备好随时提箱子走人。行李箱摊开平放在衣柜里,东西还齐整地码着。只几件上衣挂着。   易非觉得自己不该心软。   “还有什么要说?”   依旧是静默的呼息。易非皱眉,将要把电话摁掉。   “你愿意见到我吗?”樊云说。   剑走偏锋。   先前准备的一套措辞都用不上,被问住了。怎么回答?   易非故意用轻描淡写的口气,   “见不得你一个人那么消沉。”   听筒里传来樊云短促的喷气声。樊云张口结舌,   “我没有。……我……都很好。……只是失眠。”   易非很想问问,是不是在外面真的有那么好,回来S市的一切就让她那么苦不堪言。   如果不是,她抛下她一去不返,死扛的这些年算什么?如果是,得了海阔天空的自由,那她还要怎么强留她。   “我们还是一家人。”易非只能这样说。   樊云的沉默依旧。   “我马上回去了,你等着,我和你一起吃饭。”易非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这一处别墅连地下室和阁楼算,有四层。占地面积比易家主宅小一些,但房间尺寸相仿。装饰与主宅压抑浮夸的中式风格全然不同,相对年轻干练,看得出这里一切由易非主宰。地下是棋牌室、影音室和客房,一楼车库餐厅客厅,二楼是三间卧室,阁楼健身房吧台还有一间卧室。   易然就在阁楼,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不怕打扰谁。易非在二楼主卧,外面连着衣帽间。他们的母亲陈丹在易非隔壁,连着大阳台,养了好一些花花草草,还布置了个佛龛。樊云在朝东的次卧。   从前来,同陈丹只是在楼下坐着,全然没有带樊云参观的意思。樊云没想到专门给自己备了房间。   两米半的长写字台对着落地窗。巨大米白色丝毛地毯从窗前铺到床边。没有电视墙,取而代之是一排书架。书架侧前方沙发椅,背靠着暖光落地灯。   没有谁提起这间房的设计是怎么做出来的。樊云看到了,心里也就知道了。   夜里亮着灯坐在写字台边,樊云觉得自己是裹在梦里面。无知无觉的,这个星球上就已经有一个真正属于她的房间。她和易非同在的这栋房子,就挂在易非名下,她们之间只隔着不大的起居室。   她以为生活了无希望可言的时候,她的愿望正被真真切切地实现。樊云不敢想这是否意味着易非的接纳。   生活里多了人气,比起之前只和病人医院打交道的日子,好过很多。   上了年纪的人起得早,陈丹每天不到七点就醒来,叮嘱着阿姨给全家张罗早饭。八点多易非穿戴整齐,樊云一身薄睡衣睡裤跟着下来,凑在阳光充沛的餐厅吃饭。等易非走了,樊云收拾好,饭盒也正好装好。临出门的时候,易然还没什么动静。易然跟大家都是有时差的,兴许凌晨两三点还在外面,日上三竿也不会起来。   易非可以算勤劳了,没有应酬的话加班也到七八点,顺带去医院接樊云。   樊云很想同易非道声谢。像少年时,一次次受她的照拂。   好像是套着太空服一样隔绝于烟火气息,即便身上丝毫感应不到冷热,看到了橘色灯光里腾着热气的饭菜,自然而然激活一种近似于本能的知觉。   樊云惊奇地发现自己开始能够理解那些在正常家庭秩序里的生活。   对于一度抽离的人,正常生活里被理智判定为繁琐无用的种种制约,因为从陌生的角度重新观赏,展露出奇妙的仪式感。世俗忽然演变成为一支宗教,无法领会,但生出微妙的敬畏,继而莫名地一份毫无底气的力量从天而降。   她原本是漂浮在一片静水。   贪生。畏死。于是渐渐有了倾向,甚而要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都不评论,你们是要静静地看着我装逼的意思?== 好啦我知道点击还是个位数。。   ☆、有为有弗为   易非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当然,谁的年岁都不是虚长的。   易非高中就是校花,大学时似乎也风光无减,那些自愿鞍前马后的,不在话下。除去相貌,易非有她积聚人气的能量。同样是气场强大,有一种生人勿近,有一种蛊惑人心。易非属于后者。   其实父亲刚过了五十五,要说还算不上暮年。易非正值青春就挑起这副担子,周旋于叔叔伯伯辈,不免惹了一身杀伐之气。   樊云不得不承认会感到陌生和畏惧。   但又有些时候,易非就大方地被樊云注视着,或者转过脸也看着樊云。易非的脸型实际还是偏甜美,靠妆容把五官修得硬气。那双又清又亮的大眼睛一闪,若有似无的情触像小镜子晃过的一抹亮。   樊云觉得多少时光其实都是虚幻,去而复还的千里阴晴不过晦明一梦。而此处,云影浮动,日光细碎,她在水中央。   易非说父亲身体越来越差,流言满天飞。人心浮动,公司里事务遭受到方方面面的阻力。   樊云跟着易非去了公司。   这也是易近山的意思。   易家正天集团主营餐饮娱乐,七年前樊云走的时候明面上不过老城区零星三五家饭馆,再之前的账目该有多混杂樊云想象不出。如今竟已经做出分别面向高端和中端的两个连锁品牌。公司总部在S市市中心已封顶最高建筑第三十五、三十六层,这是办公区最高两层。三十七层是公司旗下高端餐饮,再往上是酒店,观光区。   易非的董事长办公室风景绝佳,俯瞰主城大小建筑,两年前引流的人工河宛如玉带正打眼前经过,河对岸是植被覆盖的公园。人与车俱为渺小。   樊云仿佛能体会到一点父亲迷恋的化身主宰的感觉。玻璃框住的画幅,天下熙熙攘攘尽收眼底;外间是日晒雨淋,房间里是中央空调恒定不变的适宜温度;所有滴汗的流血的都低如尘齑,罪与罚只不过城市中为凸显光明而陷落的阴影。在这里只有至高无上的光辉文明。   这一切,大约就是钱与势。   樊云坐在老板桌对面四四方方的黑色皮沙发里玩手机。一天功夫跟着易非开了两场会议。只是旁听樊云就觉得头晕脑胀,狐假虎威似乎并没有想象那么令人愉悦。还好易非尚没有打算替她做正式介绍。   秘书进来说吴振明先生到了。易非示意樊云站起来。   吴振明穿着黑色皮夹克,人也黑瘦结实。五十上下,走路虎虎生风。   “五叔。”樊云收起手机,让出位子。   “咦?小云回来了。”吴振明并没有什么惊讶,应是一早知道了。“不坐了,不坐了。几句话,我说完就走,待会儿还有个局。”   吴振明面朝着易非,眼睛扫着樊云,微微迟疑。   樊云望着他那副与七年前比照已然陌生的脸孔,内心尽力劝导自己,过往已经很遥远。   易非略抬起下颌,满室的厚重装潢伙同她的沉默形成逼人的气势。吴振明马上会意,“哟,想通啦,回来给你爸帮帮手。”   樊云笑而不语。   吴振明转而向易非:“料一直谈不下来,我看现在这家确实没有更多来源了。也不只一家这样,再找合适的,怎么着也得等年后了。”   易非,“这个你来决定。”   “嗯。还有,我跟他们说现在这个情况肯定要涨价了。外面都涨到八了,我们给新客的也都涨了。”吴振明停顿了一下,易非只是表示在听。吴振明继续道:“他们的意思,涨肯定要涨。但是我们干货涨散货不涨,他们那边接不住。请我们体谅体谅。”   “怎么体谅?”   “年前我们先把散货的价格提起来。他们马上跟上。”   “提价是自然。我总不能眼看着手边的钱不去赚。不过在本市,到底不单这一块生意。要是散货这点差价也成问题,那倒不如直接来收我们散货好了。”   吴振明也沉默下来。听闻易近山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易非的态度倒是强硬不减。   “还是要麻烦五叔去点拨点拨。我也不想听什么因为我年纪轻,不顾旧情。”   易非似玩笑地讲出,脸上仍是近乎冷酷的表情。   吴振明表明立场道,“那不会的。也不是头一回,他们心里应该明白。”   话虽如此,易非知道吴振明仍等着她让出一步。   沉默里空气似乎也压抑静止。   “说的是什么料?”樊云清冷的声音搅动房间里的沉默。   他早听说樊云回来时拜会了几家长辈,却独独漏了他。自然再度联想到当初樊云自以为秘密地来找他借钱的时刻。乃至于最后拿到钱的时刻。她行为的狂热和冷漠神情形成剧烈反差。   “苯丙酮。”吴振明看向樊云,她仍是置身事外的神情,仿佛问句不是由她发出。   苯丙酮是制造□□的最重要也是受管制的原料。流行的新型毒品,也少不了这些原料。   樊云内心不无颤动。在与易非短瞬对视后目光滑向大班台上包装精美的硬盒女烟。   易非,“我们也不要在年关为难了,等年后市面平静了你那里再提价,这是最多了。不过这段时间的量,五叔可要把牢。”   吴振明故作踟蹰道,“既然大小姐发话了,我一定照办。”   易非望着吴振明闭了门,若有所思。稍许才转向面前的樊云,“你听懂了?”   樊云迟疑道,“和他怎么分?”   “工厂是我们的,上游下游他去交涉。本市只供我们一家,保证足量。价格一起商量。”   工厂出产的所谓干货想必纯度比较高。再经作坊加工,变成形形□□成分不一的散碎药片流入城市怪诞的白昼与夜晚。S市消费剩余的那部分纯度高的货色,通过吴振明转手,他将从这部分利润分一杯羹。利益并不少,但受控于易家。而今看来他也未必满意。   如樊云所想,时间已过去七年多,有所改变,变化是更成规模,永无餍足。   樊云注视着易非,衣装打扮都是明明净净的,白日里也开着冷光灯,映得易非清雅脱俗。樊云总觉得也许这几年确实洗白了,也觉得父亲总归是希望易非把洗白的生意交到儿子手里。不由叹息。   樊云毫不掩饰的遗憾在易非看来十分扎眼。从前樊云的轻蔑是对着父亲,对着庞大繁杂的利益体系。而今易非也成了整座汗血工厂的一部分。   樊云沉默了好一阵,“五叔看起来还很硬朗。”   易非坐下来,把身体交到硕大的皮椅里,“以前还要好。也就这么三五年了。你看他的手,筋全爆出来了。”   “他也在吸了?”   “贩毒的有几个不吸?”不等樊云反应,易非低声道,“你不就想说这个?”   樊云像被刺了一下。快步向前,从易非桌面抄起烟,转身要走。步子已经迈出去,硬生生停下来。回头看,易非脸上多少有些失望。   “回来有一个多月,爸的身体你最清楚。现在公司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这样的话从易非的唇中吐出。樊云尴尬地扯动领口。   阔别七年回到S市,好像坐着时光机,一下被丢到这里,与努力掩埋的记忆迎面相撞。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记忆的片段像刀片一样戳在胸口。对于从不亲自染手的易非来说,毒品或许只不过是风险更大的暴利商品。显然,这是犯罪。但她未必认为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就算当真有什么闪失,可以拉更底端的人抵罪。   但换个角度再想想,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还算不上什么富贵显赫,子女出入却要保镖不离身。难道不感到亏心?   樊云如鲠在喉,欲言又止。   父亲病重,从前与他称兄道弟的盟友已经忙着算计各自的利益。置身其中,如不可控的漩涡,试图叫停将面临更显而易见的凶险。   樊云既然知道了,没办法装作视而不见,只好说,“对不起,让我再想想。”   ☆、有为有弗为   二十楼有个露天的走廊可以吸烟。只是感觉高处风紧。   晏君远远看到樊云踮着脚手撑着扶杆,上半身已经探出去。   “喂!”晏君作势把樊云拉下来,“不怕的么?”   樊云嘴里叼着一根女士烟,退后一步同晏君拉开距离,烟雾腾空又被风吹散了。看见晏君眯着眼睛在笑,便好整以暇地打量晏君。“好巧。”   晏君今天一件银灰色夹亮丝半袖衬衣,中长发挽在耳后。握着手机和一包薄荷寿百年。   更引起樊云注意的,晏君已然惯熟的姿态。也或许通过几次电话,同坐了易然的车,又是在公司休息区巧遇。晏君的动作神态已超过了初次见面时的事务性面孔。樊云想想两次同乘,都赶上她心情沉落谷底,或许只是她太不近人情了。   樊云没有让烟的意思。晏君掏出一支,打火机火苗在风里跳,半天没点着。樊云将手里的防风打火机递给晏君。   点着火把打火机退回来。樊云说不用了,送给你。   晏君有点发愣。   “我不抽。……我姐的。”樊云把细长的半截烟在垃圾桶的菊花格上摁熄,将火星也摁灭了,才丢进去。   “打火机也是你姐的?”   “打火机是我的。”樊云笑,“哪有拿别人东西送人。”   “那叫借花献佛。”晏君打趣道。   晏君的手指纤长,吐烟时微微侧脸,高而窄的鼻梁颧骨,目光炯炯。   早听员晗自夸,她们这个行业都是人精。晏君的履历樊云看过,大二就过手八位数的交易,想来的确有点背景。人说是金子都会发光,只是不知道金子做的人,视钱财如何。   晏君忽然与樊云对视,樊云缓缓移开视线。   被樊云观察的同时,晏君也在观察樊云。晏君先前在办公室已听说樊云列席会议。   关于易家二小姐的来路,真是众说纷纭,各路消息唯一相同之处,就是打公司成立起从没人亲眼见过这位易小姐。相比易非笑脸与黑脸的闪瞬切换形成高压的威严,樊云未免让人有种雾里看花的不真切感。   樊云从上到下的妆容都似换了另一个人,从前冷淡的气质而今更显出几分高不可攀。西服垫肩修饰了原本削弱的身形,刘海梳成中分长发盘在脑后故作老成。垂手时衬衣长出西装一厘米,曲臂时则刚好露出镶钻的女士机械表表盘,是量身打造的精致干练。   但樊云脸上的妆显得苍白,比之前同去机场时更有过之。   “你父亲好吗?”   “还好。”樊云道。   晏君挑逗一样吹出一口烟。忽然问,“你还回去么?”   “嗯?……”樊云轻笑,眼睛却不见笑意,“不知道。工作还没有辞。请假了。三个月。”   “呀,这么久?事业单位?有编制?”   “私企。小公司。”樊云停了一瞬,“领导人好,我研究生的时候就跟着,带我跳槽。网开一面吧,给我请了无薪假。”   “那挺不容易。”   樊云似笑非笑,趴在栏杆上。回到S市这么久,也只有晏君这样说。对于其他所有人,她独在异乡的努力仿若微末,不值一提。樊云无法向别人解释,本本分分坐办公室就是她的终生理想。她几乎已经完全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但遗憾那样的生活里易非缺席。   而今想起,却要感到一切恍如隔世。   晏君轻松道,“晚上有安排么?请你吃个饭。”   “为什么?”   “周五晚上的活动,还非得为什么吗?”晏君轻笑,“我团队组建好了,感谢你介绍。”   “哦。周五了?”樊云想这才一个月已经没有了星期的概念。“有工作的人请没工作的人,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晏君要说什么,却停下来,指樊云身后。   小潘是跑过来的,看了晏君一眼,晏君知趣地退开。潘泽在樊云身旁轻声说,“医院来电话说易先生忽然呕血,可能是复发,已经送急诊。易总还有会,叫你先去。”   樊云皱眉,回头望晏君,“不好意思……晚上不太方便,改天吧。”   天色已暗。樊云蜷在副驾驶后的后排座位角落。在医院出了一身汗,好像虚脱了。   急诊室外等到傍晚,总算转危为安。易近山上了麻醉,说大约第二天白天苏醒。樊云想守着,被提前结束会议赶来的易非劝回去。这么一遭,先前办公室的不快被淹没了。   易非看得出樊云的忧虑。实际生老病死的事情由不得人,她既不是医生又不是神仙,与其怀着不切实际的期望,倒不如及早接受。   “不用这么紧张。爸没什么事。……你这样别人压力也很大。”   樊云听出的不全是安慰,瞟易非一眼。   黯淡的光线里,樊云鬓角的发丝掖到耳后,因汗湿结成一绺。   易非拉过樊云放在身侧的左手,微曲的手指条件反射地收缩。   “是不是有点发烧?”   樊云用右手试了一下额头,凉津津的。“没有吧。”   易非毫不费力地把樊云的手指展开,虎口露出一段疤痕,于是摸向樊云的食指,骨节微微肿起,那里也有疤。两个人都记起来,也就一同陷入沉默。   “然然来公司给晏小姐送过花。”易非忽然说。   “啊!是吗?”樊云又联想到那晚易然说偶遇晏君,便多少明白过来。晏君跟易然差了七八岁。也真是想不到就机场见的那一瞬,易然居然就能展开攻势。   “你也觉得然然胡闹吧?”   “我觉得……晏君看上去……挺不好追的。”   樊云不能说自己的雷达照到晏君时有了感应。晏君外表确实有成熟女人的魅惑,好像条条大路通罗马,实际却似是而非。镜片掩饰不住她眼底闪现的锐利。看不穿她的目标究竟为何。   “你们在连廊谈什么?”   “没有。她说请我吃饭。”   易非原本摩挲着樊云食指的疤痕,这时候停下来,整个手掌贴上来,十指交错,握住樊云的手。   “那就去吧。你回来一直一个人呆着,也没有朋友。”   樊云感觉到手心里柔软的温度,手指不由自主地渐渐蜷起,包住易非的手。   朋友?她是否还有一丝耿耿于怀?   其实樊云并不把握得住自己是否把晏君当朋友。甚至回想起从小到大,樊云不觉得自己交过几个朋友。或许她的心是很小的,容不下多少人。   “本来约今晚。……以后再说吧。”   两个人各自望向窗外。只是互相牵着手。然而窗外路灯闪现的风景逐渐模糊,倒好像只有触觉是真实的。   “小云……”   樊云等着易非开口。   “你回来以后,齐磊一直说要请你吃饭。”   易非感到樊云僵住。樊云一点点抽回手,呆了一刻,习惯性地,右手覆在左手手腕上,转动表带。   易非心疼起来,轻轻叹息,“你要是不愿意……”   “没什么不愿意。”樊云僵硬道,“但我觉得还没有这个必要。”   从刚回来在医院听到易非即将订婚的消息,再没有谈过这件事。   ☆、有为有弗为   齐磊和易非从小在一起上学。樊云五年级才转过去。   樊云记忆里,易非校花的名声向来传播在外。转学没多久,就亲眼目睹已经上初中开始发育的小子为她打架。   齐磊很自豪,跟一帮大孩子玩的时候不忘炫耀,说那是我发小,我叫肯定能约出来。到高中齐磊好像也忽然觉悟了,谁想打易非主意,先要过他那一关。齐磊私下把挑头追易非的挨个收拾了,易非则放任自流。高三时,走在哪里都有人说他们青梅竹马。   整个故事里似乎没有樊云什么事。至少齐磊是这么认为。齐磊只觉得樊云怪,个子不高每天缩在最后一排,在教室不是睡觉就是明目张胆看小说。每天放学蹬在自行车上跟着易非,齐磊想逗她,她也没反应,甩又甩不掉。   不止他这么想,全班都知道樊云住在易非家里,看见易非连声姐都没有,总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对别人就更态度冷漠。唯一的好处是不管什么小说,别人找她,描述个大概,她都能帮忙借到。从小学到高中,人是独来独往越来越孤僻,名声却越来越大。   所以当齐磊坐在易非后面位子上跟别的男孩吹嘘自己玩真枪,枪法如神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樊云扔过来一个折好的纸条。   齐磊原本没打算接这茬。饶是别人起哄,齐磊直觉不善,等到上课才拆开纸条。上面说周末去她家,比一比。齐磊把纸一团,揣进兜里。   晚上送易非到家门口,跟在后面一路沉默的樊云忽然拦上来。   “听说你哥带了把格洛克17。三叔可是当过兵的,不知道你玩得有多好,别给你爹丢人。”   齐磊听着樊云没头没脑一顿,怒火中烧。“你说吧,怎么比。”   “我也有一把。既然是相同的枪,我们从组枪开始,打一发子弹,谁先谁赢。”   “拆到什么样?”   “连子弹六件。”   “好。周六见。”   易非走过来拉住樊云,赶不及樊云连珠炮一样干脆利索。   樊云忽然道,“等等。”   齐磊看着易非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时而望向樊云时而飘向自己,觉得说什么也不能丢这个脸,反倒怕樊云反悔了。“怎么样?”   “比的话总该有点奖品。”   “哈,我不要你什么。要是你赢了,要什么随便!”   “我不占你便宜。”樊云冷笑,“就赌枪。输的把枪留下。”   □□收在大哥齐垚的书房,他跟齐磊说随便玩,就是别带出门。但是齐磊管不了这么多了。等到周六,他赢得了自己的枪,好拿给齐垚看看。   齐磊认真擦拭每一个零件,子弹一颗颗压进弹匣,又逐个退出来。都是训练弹,实弹被齐垚收着。双手平举,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扣动扳机,撞针击空发出叮的声响,心跳陡然加速。因为头一回这样私下里和别人比试,齐磊感到像初次摸枪一样紧张兴奋。   掐表练习,从刚开始超过半分钟,越来越快,好的一次只用了九秒。   周六下午在易家,大人在棋牌室垒长城,齐磊跟着易非、樊云到后院。摆了桌子,二十米外已挂好靶纸。   齐磊和樊云一人一边,下弹匣、退子弹、卸套筒,再拆下复进簧和枪管。樊云将退下的实弹收在口袋里。齐磊给樊云一颗训练弹。摊开的零件排好在桌面上。只等易非一声令下。   装复进簧时齐磊瞄了一眼樊云,两人进度相差无几,这已经出乎齐磊的预料。手颤了一下,拍进弹匣的时候齐磊强迫自己安定下来,平举的同时拉动弹筒。然而樊云那里枪声已经响了。   齐磊打出自己这一发。   查看靶纸,齐磊打到八环,樊云那一枪偏下,刚刚没有脱靶。按照两人先前约定的规则,是他输了。   齐磊知道落入樊云的圈套,只因为自己太看轻她了。   不过是一把枪。但齐磊忽然发现自己输不起。齐垚的叮嘱这时候才从记忆里冒出来,自己家和易家毕竟不同,樊云可以很随意地找易近山要枪。齐垚在省城里,省政府做文秘,家里怎么低调小心都来不及。这可是一把真枪。   齐磊转向易非,然而出乎意料的,易非脸上居然闪过一抹喜悦。刚刚开口,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就被吞下去了。   樊云只是伸出手,脸上连一丝得意都没有,好像早有预料。   眼前这个女孩子比自己矮小得多,齐磊原本不该怕她。这时候反悔她也不能怎么样,或者就先留下来,回头让齐垚来找二叔易近山。枪在二叔家,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齐磊还犹豫着,樊云说,“给我试一下。”   樊云的口气很轻松,相比较决定枪的去留,试一下也没什么吧。齐磊不由自主把枪递过去。   樊云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实弹压进去。齐磊还在呆着,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抬头,樊云左手单手持枪,侧身,另一只手臂不去托枪反而诡异地挡在脸前。没来得及反应,听到剧烈的砰的一声。意想不到,居然炸膛了。   易非惊呼一声跑过去,工程塑料的枪套炸裂,烟雾里夹着火药味。樊云抛下被破坏的枪,虎口和食指现出创口,血一点点冒出来。   易非握住樊云的手臂,因为巨大的冲击,肌肉震颤不止。齐磊起初是蒙掉了。当听到声音的保姆跑出来,惊叫着推着樊云坐进一旁太阳椅里,手忙脚乱地去喊人叫医生,齐磊看着樊云局外人一样漠然面对周围的鸡飞狗跳,终于明白过来。樊云的子弹八成做过手脚,她是没打算让他带着完好的枪走。   这样沉静的神情,齐磊更觉得毛骨悚然。   停在车库里。樊云不肯下车。易非打了手势,叫小潘先下去。   车厢里只有两个人枯坐着。   易非还记得那时候说樊云食指骨折了。虎口和食指的创口缝了针,拿压舌板把食指固定起来。   父亲回来的时候大发雷霆,樊云打过麻醉就去睡了,父亲不由分说让人把樊云叫下楼,还没站稳就是一耳光。   易非自己从来没有,也没见过樊云挨打。樊云小一点的时候体弱多病,家里对她很多纵容,她则是对什么都不大当真的样子,做事马马虎虎,但也没闯过什么大祸。   樊云站起来眼睛里现出惊异和愤恨。   母亲挡了挡,说出了意外把孩子已经吓得够呛。父亲说既然如此就让易非拿樊云的枪去三叔家道歉。   樊云马上接口,“关她什么事?”   “什么‘她’?她是你姐姐!多少年了,叫声姐有多困难?!就是一直欠管教,书读了不少,还以为你知道轻重,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转头骂易非,“你做姐姐的知道她跟人拿枪打赌是不是应该拦着,是不是应该告诉我和你妈?”   料想得到齐磊回家是把话全撂了。   樊云哂笑,“我从来没有把她当姐姐,也从来没觉得她管得着我。我的事情我自己负责。”   那是唯一一次,母亲都不敢拦,父亲像对待仇人一样把樊云拖起来,扫开椅子,拖到餐桌旁。   樊云说,“爸!你知道我没错!所以这么愤怒,强迫我认错,只不过你忌惮三叔。我就算去道歉,也是因为你怕得罪三叔,要给三叔留面子。我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对他们没有,对你更没有!”   樊云被揪着领子,喉管里挤压变形的声音破碎而尖利地划落。   一个孩子,搜肠刮肚寻找大词来激怒大人。这场面当然是荒唐的,但更荒唐的是她看到的一切都是事实。   易非看到父亲发狂的眼睛怔了一瞬,父亲反剪樊云的手臂压在桌子上,打了几下还是作罢。   挣扎中纱布松了,血染透了沿着指尖滴下去。樊云上楼的时候脸颊上还淌着泪,换了衣服下来就只剩下一抹冷笑。没有等医生来,樊云先跟着父亲去了三叔家。   “他爱你吗?”樊云徐徐道。   易非从记忆里猛得醒过来,感到一阵怔忡。樊云很懂得把别人难言之隐陡然拎出来对质,好像沉迷于这种自损三千的幼稚游戏。   易非微微蹙眉。樊云等待着。易非说。“我并不在乎这个。”   樊云依旧沉默。易非补充道,“他对我很不错。”   樊云努力消化着。他当然对她不错,易非当然有这个把握。   爱是什么?用“爱”这样小门小户关起门来私底下讲的抽象理由,试图解释两个可以动摇本市兴替的一贯交好家庭继承者间关系深远的交易,真是何等小儿女姿态。   樊云觉得胸口抽痛,好像一把匕首狠狠捅进去。但她还要亲自拔刀,再溅出血来。   “是你的意思,还是爸的意思?”   就算是易非自己,也不能想清楚是否期盼樊云阻止。又隐隐担忧樊云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举动。   易非感觉到失控。想不出哪一个答案可能对她伤害小一点,叹气,“有什么区别?”   ☆、有为有弗为   易近山一直被要求禁食。只靠注射营养液,人显得脆弱。   除夕下午一家子都去了医院。陈丹也到了。一起坐下来玩了几圈麻将,看看电视,就算过去了。   老爷子坚持最后要照张相,陈丹终于默许。樊云与易然分立病床两旁,易非绕过来站到樊云身边,陈丹挨着易然。易然举着手机,说再靠近一点,一二三。易非忽地把手搭在樊云肩膀上。   易非姐弟陪着陈丹要走的时候,老爷子激动起来。颤着手,眼泪掉下来。   陈丹说你别这样,我也不怪你,咱们好聚好散。   樊云留下来,好说歹说,把父亲安稳下来。   易近山有点倦了,拉住樊云的手。樊云把灯光调暗。昏暗的光里,就看不清整张面孔被岁月侵蚀的痕迹,面目变得温和,好像回复到最小的时候。   “小云,你有没有什么要和爸爸说的?”   “嗯?”樊云假作听不懂父亲要说什么。   “你不要记恨爸爸。嗯?你是不是还怪爸爸?是不是因为这样不愿意回来?”   类似的对话过往也曾出现过。樊云抿唇,易近山热切的目光对着自己,樊云躲开目光。   “没有了。”   易近山长长叹息,不再逼视着樊云。   “知道对不起你妈妈……当初你要改名字,把她的姓加进去作纪念,爸爸也同意了。但是没有办法,你妈妈已经走了,我只能照顾好你。   “现在爸爸只想看着你们姐弟好好生活。   “回来吧,别让我着急……”   樊云敷衍了事。   “这段时间老梦见你妈妈。她要来接我走啊……”   樊云失语,继而长久沉默。   相比陈丹,父亲似乎更中意母亲。到十岁,易樊云和母亲同父亲的三口之家,只模糊地知道有一个和父亲关系很好的阿姨,阿姨家里还有姐姐和一个小弟弟。樊云在回忆里隐约捕捉出,当时是三叔来劝易近山,当着母亲的面,说毕竟是个儿子。母亲翘着腿只是笑望着父亲。   父亲五人早年结拜成兄弟,排行第二。母亲则是当时大哥的表妹。   排行第五的吴振明在公安系统缉毒部门。排行第四的那一位,却是警方的卧底。在那一次警方卧底成功破获的特大涉毒案件中,樊老大中枪而死。   在樊云后来的推算中,陈丹浮出水面,正是舅舅的周年忌日。   那时候樊云肺炎反反复复。母亲隔几天要带着樊云去看一位老中医。樊云坐在车子里,问母亲,为什么不和父亲生一个弟弟,是不是因为自己生病。母亲说不需要,父亲更爱小云。   樊云清晰忆起最后一次去城中村那栋二层小楼。蹬在斑驳铁锈的外设扶梯上,一只手牵着母亲的手。那天傍晚的霞光像一滩新鲜的血迹。   然而再往后就是暗室里泡在显影液里一样阴沉而碎裂的记忆片段。幢幢人影,一米长的铁管和□□在晃动的视野里挥舞。阴暗过道里堆满的破旧家具和随意堆砌的药盒一样参差错落的楼房变成梦境里永远逃脱不出的无底迷宫。每每陷入回忆,身体也仿佛机器调回到那时的状态,无法呼吸,胸口被堵着,肌肉紧绷酸痛。张开口也发不出声音,喘息要梗在喉头,心脏却疯狂鼓动。   母亲消逝的生命变成一盘用于宣战的录像带寄回。那时候似乎持续了很久的阴雨,雨水公平地冲刷到城市每一个低洼龌龊见不得光的角落,见证一场场终将被遗忘的冲撞和牺牲。   而当父亲这一边占据优势之后,血债在一张轻飘飘的纸上摁成个红指印。既没有报仇雪恨,也没有金盆洗手。没有丝毫传奇。划定疆域,瓜分利益,母亲的死只是谈判桌上众多筹码的小小一只。   每一道刀光开辟一寸边埸,同袍的、成仇的,化为飞灰,压进血液肥沃的土地里,被丰硕的果实掩埋。自古以来即是如此吧。   樊云永远记得母亲明艳的笑脸,笑容里现出对无常世事的不屑。湖水一样浩淼的双眸中,到底是所谓永远爱着她爱着小云的美好幻想,还是对人间炼狱早有预料,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坦然面对的豁达和无奈?   樊云曾经单纯相信父亲是被母亲俘获的。但现在宁可认为母亲的不屑也包括对着父亲。   不然该怎么解释?   “爸,不早了,睡吧。”   易近山握着樊云的手力气一点点松散,呼吸逐渐平稳。   樊云在昏沉的光里坐了很久。   回去已经是后半夜。鞭炮放过,整个城市笼着火药烟灰,一副经历战火劫后余生的清冷。   保姆今天都放假了。易非还没睡,替樊云把年饭挑了几样重新翻炒。藕盒更是留了半成品,易非不怕麻烦地裹上面粉给樊云新炸。   樊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易非系上围裙为自己做这些。易非的背影比从前曲线更诱人。房子里静悄悄,锅里油呲呲作响,铲子划过发出金属相错的声响。厨房外只有餐厅的顶灯开了一半。暖光灯像源自古代融融的烛光,樊云想飞蛾扑火也不过为了那一点暖,仿佛是个家。   樊云抑制住过去抱住易非的冲动。一转念觉得此情此景恐怕罕有。明年今日,她或嫁作他人妇。   浑身的血液都要凉透。   易非像是察觉了一样忽然回头。   樊云忙避过脸,从侧旁流理台递上盘子。   “他们怎么离婚?”   樊云发出的近乎气声。   “什么?”   樊云倒了一满杯凉水,灌下去。   “妈怎么忽然要离婚?”   易非布好菜,微微叹息,“他们分居也有两三年。不就是那些事,谁料想这一次就怎么都劝不住了。”   升高二那年暑假,易非花了一个多月学化妆。手法可以同视频教材里媲美的时候,易非刻意装扮,单独出去了。   陈丹带着他们姐弟进了这个门,十足本分。遇到什么不顺心,也不过在房间里烧烧香拜拜佛。那时樊云肺炎没好转,忙于事务的父亲说需要一个“妈妈”来照看她。陈丹是善心人,也确实照顾,不然她也不会改了口叫妈。   后来父亲叫易非书房训话,樊云在外面偷听才知道。那是易非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代替母亲出面,打发了父亲的情人。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可以用利益交换的,只不过底线因人而异。樊云仿佛看到冥冥中一杆秤,一端是世人虚伪矫饰的情爱,另一端是真金白银。人与人所能无师自通达成共识的,不过是虚无的感觉而已。然而却又有不同人的感情,被金银衡量出三六九等,有了具象,便有了认为高人一等的,便有了自轻自贱的。   易非的长女风范大约那时初现端倪。父亲对着有礼有节的她,也不过是说,以后这种事情不要亲自去做了,掉身份的,要学会吩咐手底下人。   樊云站在易非的角度想,弱母幼子,她自然被迫着要独当一面。   如果成家,绝不能容忍任何形式的背叛,不要重蹈上一代人的悲剧。   “没想到妈是这样的性格。”樊云道。   到陈丹这样的年纪,这可不是一句勇气就说完了的事情。   易近山糊涂到把女人带到主宅,年轻女孩拿买给陈丹的晚装试穿,自以为青春曼妙。   好笑是易非在酒店的咖啡厅撞到她和父亲,对方穿着一身低胸深V的紧身裙,脸涂得粉白,勾着红唇。看到易非时,易近山没有说什么,她倒先慌起来。避出去好半天,回来的时候换了副妆容,肩膀上挂了条披肩。   易非道:“随她好了,我跟妈说她愿意就好。”   易非低头时,发丝从耳后荡下来,将脸型勾得更显柔弱。樊云想伸手将她长发夹好,偏此时易非抬眼看她,   “这么多年。等,等不到。妈灰心了。”   ☆、有为有弗为   打除夕开始樊云起了时差,白天要到中午才醒来,晚上又是失眠,恶性循环。   初四樊云是被晏君电话叫醒的。晏君请樊云吃午饭。看表已近十二点,便约在半小时后。挂了电话忙跳起来,又拨给江于流叫她提前来接。   边打小领带边下楼,餐桌上菜已经布置好,樊云的便当也已经装好。   易近山越发衰弱,服用吗啡引起副作用。饮食近于流食,也常常吃不下,甚而呕吐。樊云与其说是去陪易近山吃饭,其实多半是同护工哄着父亲再多吃一口。   樊云感到愧疚,陈丹宽慰说不要紧,又说医院那边下午易非去送正好,她晚上要到齐家,可以顺路看看父亲。易非从客厅踱进来,点头答应着,笑对樊云,“玩得开心点。”   樊云微微一怔,“嗯,你也是。”   逃也似的绕过玄关换鞋,匆匆出门。   约在S市可算是最高端之一的商场。晏君自己驾车来,樊云便看到公司给她新配的轿跑。   晏君拎着小香包下来,乳白色长西装外套里绉纱小黑裙。新做了发型,戴着美瞳,化了粗眉和红唇。与上班时全然不同的妖冶模样。即便在全市美女最集中的地带,同晏君走在一起,樊云感觉回头率激增。   江于流跟着两人进到餐厅。樊云歉意道,虽然年节里,还是要小心为上。晏君大方道那不如坐下一起。   坐定接过菜单,扫一眼标价,樊云想没有让晏君请客的道理了。   晏君从凉菜点到素菜,樊云听到一声“酥炸藕盒”,翻着菜单,心里却不免有些走神。   除夕那晚,易非便是温顺如水地坐在对面,小媳妇一样巴巴地看着樊云一道道菜尝过去,只等樊云展颜一笑。柔光中每一道精心摆盘的菜肴都像微焦镜头下,在樊云记忆里留下清晰美好的影像。尤其藕盒是易非现炸的,面粉裹的黄灿灿,又香又脆。   樊云感觉着自己坚硬的心一点点回暖,再度变得柔软起来,却又因为恢复纤细的触觉而隐隐作痛。   晏君的声音停下来,服务员转回头,樊云嘴角微扬,猛然醒悟,掩饰着勉强点了两道菜作数。   晏君提起父母和一个哥哥都在国外,因而过年也没有离开S市。樊云对此一无所知。她在S市既然没有依靠,樊云本应照顾。樊云自觉待人太淡漠了,心里愧疚,但嘴里出来也不过是场面话的语气。好在晏君落落大方。聊过去的战绩,把话题叉开去。   晏君赚第一桶金时还没迈进大学校门,大哥办婚宴收回来近百万,全投给她。   晏君欲言又止意欲卖个关子,江于流追问结果。晏君原等着这一问,说正赶上股市最疯狂的一回,三个月路过最高点。晏君不恋战,及时收尾,结算时尚且翻了个番。大哥付给她两成做交易费。她拿着这笔钱大二就买了车,在校园里简直风头无两。樊云也不由佩服晏君。这样一笔“零花钱”,对寻常人来说是大学四年全部花销都绰绰有余。   江于流说大哥也是蛮大方。   晏君笑答,这里还有一段关节未表。原来当初临婚礼不到一个月,礼服、婚宴、婚房,诸事俱全。女方忽然悔婚。   各项定金半年前就已交足,帖早订下来,只差发出去。大哥每天躲出去,半夜才回来。家里看见他,谁都不敢开口提这事。都不抱希望了,大哥有天进门,站在门边没动。都看过去,领回个水灵灵的姑娘,说是两人认识一礼拜,天雷勾动地火,马上成婚。三天就领了证,发了喜帖。婚礼一条龙一项都没浪费。现在两口子在国外,儿子都能打酱油。   江于流说合着这一百来万都是白赚的,得了,你哥才是真人生赢家。   “看婚纱照的时候,嫂子嘀咕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你哥非要找这家,几个朋友都撞了一套造型。我没好意思告她,因为订金早付过了。”   樊云都忍不住喷饭。   自家哥哥的黑历史告一段落,晏君歇了口气,提及两人都认识的员晗等人的八卦。樊云这时才发现江于流有一副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的好本事。婚嫁行情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倒好像那些点头之交的同窗,江于流反而才是相熟。   江于流最特别的一点,讲话时常常一副笑模样,连眼睛里都含着醇和笑意。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不会感受到,人的模仿系出于本能本能,对着她说话,很快就放松下来,回她微笑,好像当真在讲什么笑话。   气氛正好,晏君精明干练里显出一副爽利来。   有晏君娓娓道来和江于流不时捧场,一顿饭时间紧凑。   樊云去洗手间顺便把帐结了。回来时晏君嗔怪道,结账还要抢着,早说好了她来的。   江于流圆场,说一顿饭樊云只顾着吃,当然她请客。   樊云不免觉得江于流有股自来熟的劲头。   回头向晏君,心念一动,留她一起在商场转转。   中庭有个中式家具展。其中一幅宽一米五的双面绣屏风,通幅雪白,只中央一朵墨色风荷。樊云稍有驻足,边角插着介绍牌,题名“和风不染尘”。   樊云叹息。   晏君在旁看着,樊云想起家里一屋子木色不相称的百宝阁,杂七乱八的物件,尽是拍卖会收的,人情往来的。略带惋惜道:“拿回去也没处摆。”   晏君晚上另有约,到傍晚告别,江于流提着两手大包小包,其中还有晏君一件长裙买给自己,一件丝巾准备送人。   樊云叫江于流让晏君的车先走。一上车樊云便沉默下来。开出车库,樊云忽然破天荒叫江于流给支烟。   一盒红双喜就在仪表盘上,江于流一来二去开惯了,不记得什么时候顺手就搁上去,想来樊云是早注意到了。樊云有种近乎固执的精神洁癖,对自身和外界的划分异常清楚。她摸不准樊云是否感到不快。   转念的功夫烟盒已经递给樊云。樊云软包捏下去感觉空了,打开只剩一支。江于流已经把打火机拿过来。樊云犹豫片刻,接过打火机,“看见便利店停一下。”   樊云还江于流一包。在便利店门口江于流就手拆了,自己迫不及待抽出一根,再把烟盒递给樊云。樊云摇头不接,江于流那一根将要放到嘴边,横过来闻了闻。   “没事,你抽,回去还早。”   江于流瞧着樊云,忽地狡黠一笑,“我知道你烦什么。”   樊云一怔。   “不信?赌一赌。”江于流打开车门,“上来说。”   樊云坐到副驾位,“怎么赌?”   江于流又让烟,樊云终于接过来,拈出一支。   “一句十块。”   樊云轻笑,“看不出来,还有这么条致富之道。不过你要是玩虚的,怎么办?”   “那当然是老板你说了算。”   樊云打量江于流,江于流状似随意地在方向盘上敲了敲烟,脸上写满自信。樊云觉得自己真是走眼了,易非把这个人精送到自己身边这么久,她竟没想过应当是个人才。樊云点头,大师请讲。   江于流笑,旋即板起脸,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左看看右看看。   樊云点着烟,先前一支竟然呛住了,不敢吸太满。   江于流抿嘴一笑,“你在想晏君的事情。”   “刚刚分开,当然。这句不算。”   江于流耸肩,继续道,“穿的都是大牌,前面和你逛,对样式料子了如指掌,品味不凡。价牌看都不看。出身了得,开销不小。”   江于流一顿,樊云抽出一支烟放稳在仪表盘上。   “扯别人的八卦,她自己倒好似跳出红尘外。但她举家移民,在S市又是生人,没着没靠。”   又抽出一支。   “有底气负担她自己这么大的开销。和她从前的工作比,这边薪水没什么优势。照这么看,很难维持她这股潇洒劲。她图什么呢?”   江于流句句命中樊云心里的疑惑。樊云暗暗称赞,抖落烟蒂,再取出一支。   江于流才露出认真的颜色,语速也放慢了,   “我多少看出来,也有流言……你不想接家里的生意。”   江于流留意着樊云的反应,樊云侧过脸吸烟,面上不露痕迹。江于流继续道,   “你从朋友的角度看她,不想她沾手不明不白的交易。又不好干涉。”   樊云将四支烟排好。思索中又添一支,“你认为呢?”   “晏小姐一个人到s市来,新人有新的好处,也有不那么好的地方。了无牵挂,多少让人觉得不那么靠谱。要不是她大手大脚惯了,实在叫人没法下手。”   吃饭的时候樊云已决定不与晏君谈论这件事,往后倘若真发生什么,再随机应变。但忍不住向江于流讨一个安心。江于流的回答有意拿着她,似乎晏君看起来不是个合适的人选,但实际又未必。   “易非……他们不放心?”   “我想现在还没有。但也不会拖太久。”   樊云眯了眯眼。   “要让别人信得过,至少得交出点让人拿得住的秘密。到时候要看她自己怎么选了。”   樊云弹了弹烟灰,再抽出三支与之前的摆成并排。   这其实是个矛盾,让别人觉得能控制你,又非得有所保留。晏君太聪明,聪明人反过头来害了自己的例子还少么?   打开窗,烟气散出一些。樊云默默等烟烧了一段。   “你在易非身边多久?”   “我之前在五爷手下开车,做了一年多,去年六七月份易总过来看到我,叫我跟着她走。也是有时候开开车。”   樊云心里想人是从五叔吴振明那里要过来的,易非觉得可信么?如今派给自己做贴身保镖,这一次自己是很可能留下来,易非这样看得上她,给她安排怎样的角色?由此相关的,所谓替易非分忧,又是把哪一部分忧分给自己呢?   “那有大半年了。公司里的人你熟么?”   “一般般,头头脑脑是认得的。”   江于流话说出一半,藏着另一半。要说真正熟悉的,还是同吴振明的生意。樊云微微蹙眉。只是一瞬,江于流还是觉察到樊云抓住了什么。江于流并不能明确易非就是那样打算。说起来同樊云也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心里却没来由生出一分不安稳。   “你知道谁管晏君?赵衍?”樊云转回之前的话题。   江于流暗道侥幸,她并不想同樊云在自己不明确的方向上深谈。   “不会是赵经理。他职业做餐饮这一行蛮久,摆在台面上的人。倒是听说财务法务这些部门,晏君接触得更多。”   江于流讲话比之前更小心。樊云点头,掐灭烟。   点了一遍仪表盘上的,拢进之前空烟盒里,“前面八支,算上刚才两句,正好凑整。……你说得都是对的。现下我没有打算,但求无过。如果真要遇上什么事情,请你帮我。”   江于流怀疑樊云心里是否确实没有打算。但她语气没有半分畏缩。十足诚恳。   江于流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把毛爷爷随手折起,插进衬衣前胸口袋。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初六上午齐磊到易家拜年,因年初四晚上易非也是单独去齐家。快到午饭时樊云才出房门,迎面撞上。   齐磊从侧旁起居室的沙发上站起来。熨帖的休闲衬衣配深灰色呢绒裤子,精神抖擞,又不显得过于正式。多年未见,他俨然成功人士,脸上立刻现出面对远房亲戚一样故作亲近的夸张笑容,“小云,起来啦。”   楼上从来悉无外人,樊云猝不及防,掩上门,“嗯……易非呢?”   “在里面,说给我拿东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半天。”   樊云顺着齐磊视线望去,易非卧室对面是主卫,中间是个小走廊,侧面是衣帽间。小过道与外面起居室隔道百叶板的折叠门,平时也不常关。从樊云的位置看得到过道的门是敞开着的,衣帽间虚掩着,亮着灯,有人影晃动。门忽然洞开,樊云探究的视线与易非撞个正着。   易非提着一个小号的印着logo的纸袋出来。   “在上次买的一堆里找了没有。以为顺手插到别的哪里了。年前买的那堆也没来得及整理,通通翻了个遍。都没有。原来是夹在衬衣的袋子里。里面不透风,我都出汗了。”   易非把袋子丢给齐磊,脸朝着樊云。阳光穿越阳台和起居室变得微弱,樊云便站在阴影里。   对视的瞬间,樊云大脑一时停机,随口道,“什么东西?”   “前天我们去金源中心,你姐姐给我挑的领带。”齐磊说着就拆开包装。   樊云没想到他竟自然地铺陈开来给自己看,犹豫着接到手里。低头的同时感觉到自己就如这一块金贵的布料,接受着易非和齐磊的估量,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原本一开始就该找借口速速离开,现在卧室门口呆站着拖时间,倒好像自愿配合,演出一场和和美美。   幸好保姆这时候上来,说开饭了。   下楼时,樊云理清思路,站在餐厅外朝里面扫一眼。陈丹已在主位落座。五副餐具都布好,菜色丰盛,当中是清蒸河蟹和一虾两吃,还配了瓶白葡萄酒。   樊云并不走近,“妈,我去医院了。”   “别急着走,饭已经送去了。你看这个螃蟹,小磊专门带的。坐下来一起吃。还正叫然然起来呢。”   “初三去五叔那里没陪着爸吃饭,前天又少了一顿,爸还在生我气。”樊云平静道,心里巴望着顺利逃走。   “过年以后你可是一顿饭也没有在家里吃过。妈和大姐也要不高兴。”易然一边理着睡炸的头发,施施然从楼上下来。   樊云阴郁敏感,这样的话除了易然再没有别人说了。   易非接口道,“你爱吃的菜专门做多,打包一份,摆盘一份,妈为了留你也是用心良苦。”   樊云招架不住,只能投降。   易非与齐磊并排,齐磊靠近陈丹。樊云坐在易非对面,埋头夹菜,不与易非对视。   齐磊收拾好半只螃蟹,放在陈丹面前盛醋的盘子边。陈丹忙不迭叫齐磊管自己吃,脸上洋溢着笑。另半只齐磊喂给易非。易非装作不觉,端高脚杯啜一口。齐磊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易非饮酒不紧不慢,他才作罢,也放到易非盘子里。   酒杯平置桌上,易非盯着葡萄酒金色的涟漪,纤纤细指夹住杯脚在桌布上来回缓动。眼角余光瞟向对面,樊云只管低着头。   “啧啧,姐,都要订婚,就别掩饰了。”易然打趣道。   齐磊顺杆而上。“是呀……”   “呵,他就是特别挑在你们面前献殷勤。”   齐磊一时辨不出易非的虚实,便也改了口,“在家里面,多献殷勤那是应该的。”说着捡一只个子大的螃蟹放到樊云面前,“小云也来一个。”   樊云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然而表面的礼貌还要维持。接过来,“谢谢。”   “还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了。”齐磊不客气地大笑道。   樊云扫一眼易非,易非只管夹菜,并不碰那半只剥好的。   “‘谢谢’总是要说的。”   齐磊仍堆笑道,“跟我可是见外了,撇开你姐这层,怎么说我们也是多年的老同学。前天妈还跟易非念叨你。上次你来家里,我和大哥都不知道,留你吃饭都留不住,非要走不可。”   “那天是下午过去的,晚上回医院陪爸爸了。”   樊云手里筷子早已停下来,开口也不过一句话。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冷言冷语地对付。   齐磊连连碰钉子,心里不痛快。樊云回到s市已有一个半月,齐磊明示暗示,易非不仅不接茬,连一起回易家吃饭都省了。如果从前的事是樊云脾气古怪,现在自己同易非几乎已板上钉钉,不说叫一声姐夫,还这样一副阴阳怪气的态度。   “妈还总提起你小时候在我家住的那一阵,怎么说也带过你一个月。”齐磊吞了口酒,依然玩笑的语气,易非微微蹙眉,他意犹未尽地继续道,“说你那时候肺炎,夜里离不了人,稍微没有人照顾就咳得撕心裂肺,要把全家人都喊起来。”   樊云嘴角微微勾起,一言不发。   母亲被劫持后,男人们忙成一团。有女人持家的只剩下三叔家。樊云记得那时怕极了,但没有谁顾得上用心安慰她,也没有谁能平复母亲生死未卜的心情。   那之前从来有求必应,在家里时,母亲在时,多么无法无天。不管闹成什么样子,母亲总是回护着,“我的女儿,要让谁教?”   她还来不及学会理解趋炎附势的人类文明,在无知无觉中已然失了势。一墙之隔,大人们议论的是易家的儿子和新的女主人。前一刻假装苦口婆心可怜着自己的,下一刻转过身变成等着好戏的看客。   常听到的。樊云是被娇惯坏了,在别人家里住一点都不知晓感恩。回去易家以后该懂事了,陈阿姨要带姐姐和小弟弟不容易,可不能像以前那样胡闹。   舞台已换上崭新的布景,樊云无处可去,她只能换一副颜面,曲意争辉。   不论最初的骄狂,或者后来的讨好,对她来说都是不堪的历史。她以为自己站远了,不说不动,该可以隐身了,便有人三不五时跳出来提醒她,当心故态复萌。   那些细碎琐事是怎么发生的?在年幼的时候,樊云却记忆深刻。或者不是她自己要记忆深刻,是不断有人提醒着,一次次重翻旧账。一个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依靠的孩子,要怎样骄横,怎样迁怒,怎样自取其辱。樊云没办法解释,又没办法抹去。回望过去,像早已经过轮回,好比是注视着另外一个生物的所作所为,又深刻知晓那就是自己。是前史,更是无知狂妄的卑劣基因。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易非沉声道,“小时候她生病很厉害,我是有点印象。不过她这个人一向怕麻烦,丝毫不愿欠别人的。脾气不要太好。”   樊云恍惚失神,但听到易非的声音,抬起头,对上她温和的目光,知道往事已如烟尘。   齐磊讪讪道,“我想哪至于,我可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真是女大十八变。她小时候皮的,比然然还难带,现在这么矜持。”陈丹笑,“太矜持了可不行,女孩子不能什么都自己扛着的。”   樊云微扬嘴角,“不会的。”   “就是,有我在呢,我肯定会保护姐的,对不对。”易然手臂搭在樊云肩上,手里捏着的蟹钳就蹭在樊云脸上。樊云作势要打,易然嬉笑着道歉,桌面上又一副笑语盈盈。   齐磊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易然才消停。   他扫一眼号码,忙接起来,声音里都带着笑,“嫂子。”   齐磊的大嫂郁茵茵是s市市长的养女。虽然说是养女,坊间流言郁茵茵根本就是郁市长亲生的。郁茵茵下嫁齐家时的排场真赶得上皇帝嫁女儿,那时候气氛相当宽松,一水的劳斯莱斯和保时捷真如流水绕了大半个城区最终停到闹市区的婚礼现场外,整条长街出动警力戒严,红毯铺了近千米。全市头头脑脑都露了面。   少妇郁茵茵一个人在家里百无聊赖,说易非这边这么热闹,正好凑桌麻将。易非如临大敌,午饭草草结束。早吩咐人收拾了楼下的棋牌室。凑人数,樊云也逃不掉。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郁茵茵来的时候,城墙已经码起来。齐磊没有下场,到门口迎她。   郁茵茵皮肤黑一些,穿墨绿色套装,前襟有民族刺绣。衣服倒是不菲,郁茵茵的肤色就未必驾驭得住。然而她看来相当自信。   进来缓步绕自动麻将桌一圈,易家老少四人齐上阵,齐磊像自己家一样吩咐着人给郁茵茵沏好茶水。招呼一一打过,郁茵茵亲昵地把手搭在樊云肩膀上,“哟,易非妹妹呀,只见过照片,人比照片里漂亮得多哦。”   樊云笑着应付,郁茵茵热乎乎的手压着,头一圈樊云本就搞不懂本地麻将的规则,加上分心,顺手要打出去。   “哎,别打这个。”郁茵茵一把握住,把牌换回去,重新理过。   樊云傀儡一样,不能习惯身后贴着个人。稀里糊涂胡了,总算松口气。   易然自觉下场,“茵茵姐过来坐。”   郁茵茵坐下来,“还是你们家然然懂事哎。”   樊云心想自己倒是巴不得下场。不能吃,平胡不能点炮,更不要说算点数了,那得摊开了给别人算。   易然笑着蹭到樊云身边,“我给姐参谋参谋。”   “别闹你姐。没大没小。”易非瞟易然,扭头对郁茵茵,“小茵姐,咱们从头来,你的庄。”   齐磊配合着把筹码分好。   麻将机里骰子转起来噼啪作响。郁茵茵替易然道,“不小啦,成年啦。”   “还没毕业,充什么大人。在家里就是小孩。”易非半是宠爱半是威严。   郁茵茵揶揄道,“你这个当姐姐的说话算数哦。都听你的。”   “在家里不教好,到外面给别人教就晚了。还不是为他们好。”   下人搬椅子给易然和齐磊,齐磊位子加在陈丹和郁茵茵之间,易然的位子加在樊云和易非中间。七个点,骰子落到樊云,樊云一时没反应过来,易然不敢开口,桌子底下拉她,樊云如梦方醒。   兴许新手光环,樊云手气还好,轮她坐庄,摸了把大的。打了两圈,陈丹说累了,回房休息。齐磊替上,坐易非对家,速度立马翻了一倍。樊云跟得吃力,顾不上参与他们说什么。   郁茵茵边抓牌理牌,嘴也不闲着,“你们订婚宴什么时候?要抓紧办咯。好一点的场地就那么几家,还是要提前约的。”   “爸身体忽好忽差的,我们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定主意。”齐磊状似替易非解围。   郁茵茵立马发现话头,“哟,改口费还没给呢,你倒是心急,看我回去跟妈说。”   “别,别,姐,说嘟噜嘴了。您饶了我吧。”   郁茵茵抿嘴笑,转而向易非规劝,“二十七八(注:此处算虚岁)了,还得要孩子,女人可是拖不起啊。”   郁茵茵话说得太过露骨,易非正寻思该怎么接,樊云忽然丢出张白板,易非杠上来,扭头看樊云还在低头理牌,“爸年前发作几次,吓得我够呛。想着等过了年,趁他还清醒,就定下来了。”   齐磊略有些惊讶。   郁茵茵没想到一逼就问出了结果,今天可真没白来。露出得色。   “那我可得好好攒钱,包个大红包。”易然笑道。   樊云正摸牌,毫无预兆,还没来得及看,半空中手一松,落在麻将堆里,哗的一声。   郁茵茵把牌拨开,翻过来,“可惜了一张好牌。”   樊云只觉得眼前一片亮,光团中,左首是齐磊,右首是易非,台面上是劈里啪啦的热闹,人人欢笑。只剩下夫妻对拜。   恍恍惚惚中听到郁茵茵尖利的嗓音,“妹妹,想牌想得这么认真,小手都不要了,当心相公。这半天就你憋着不说话,手气又旺,别是要一吃三哟。”   相公这个词也不知是怎么来的,易非想,输是一定要输了,面子还得漂亮。   明晃晃的光投在桌面上,樊云靠在椅背上坐得最远,像带了面具一样面目模糊。   樊云匆忙抓牌,勉强笑道,“牌理不清,顾不上听你们。你看,打什么来什么。”   郁茵茵看在眼里,故作姿态道,“心疼死了,好牌都给你打光了。”   樊云陪到五点,头都痛了。麻将牌的反光亮得人眼睛疼,再说这几张牌的功夫,信息量未免太大,前一句是谁家小姐逛秀跑马的终于嫁了人收了心,后一句又是谁家先生几房姨太太攀比着能花钱。   也没有开饭的意思,点心端过来,有什么吃什么。   又过一阵子,郁茵茵的弟弟郁安成和齐垚一起过来。   郁茵茵说正好人多,改打德扑。   前几盘熟悉规则,之后加上大小盲注,筹码滚动比打麻将快太多。打了一下午麻将,互有输赢,相差不算太多,几把牌之前的输赢就滚没了。   樊云几乎可以算没有玩过,不得要领,没一会儿全部投注打光了,新买筹码。“一般什么牌就算大了?”   “妹妹,起手对J,AQ以上的就算大了。也不一定的,还看花色。要是大盲注,下都下了,那肯定就等等看咯。”郁茵茵介绍。   樊云观察,话虽如此,除去郁茵茵第一轮就弃牌,其他人至少会等到发公牌。郁安成大少还一边玩着手机,轮到他,牌也懒得翻,直接加注。齐磊和齐垚兄弟则是不动声色地多送一点筹码。   樊云心里也明白虽然是赌博游戏,实际没有谁把输赢看在眼里的。讲得是一家人随便玩玩,筹码已经小得不能再小。其实手里最小的码算五十元,六个人,一副牌投到三四千是平平常常,也不过一两分钟。   樊云自嘲地想,今天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樊云第二次买的五百个码输光,看表还不到六点半。易非拨了四百筹码给樊云。樊云不知道该感谢易非帮她还是坑她。   接着打,郁安成忽然开口,“小云姐,一会儿跟我和易然一块吧,出去逛逛?”   樊云瞟一眼易非,她并不给指示。“嗯?好。”   “去哪里呀?”郁茵茵问,“跟谁呀?”   郁安成把手机一收,勾起嘴角,只笑不说话。揭牌前加注还剩下郁安成、齐垚和易非。这一局格外凶猛,郁安成把筹码一推,直接all-in。   比牌,易非同花顺。先前推给樊云四百码,易非只剩下二百多,这一局赚得盆满钵满。   郁安成把手一叉,输光了,到此为止。樊云简直吐血,早知道能这样,说什么不买那五百个码。现在还有易非的,要还的。   “是不是那个唐小姐啊?”郁茵茵幽幽道。   郁安成嘻嘻哈哈,不予回答。   “你说,是不是唐予歆?”郁茵茵转向易然。   易然摊手,“什么?我哪知道呀?”   郁茵茵咂嘴道,“为了撮合你们,人家唐局长来家里多少回了,偏偏唐家那个姑娘,年纪吧还比你大,人吧还骄傲得不得了。之前协定唐予歆是跟她妈妈的,在外面都有十几年了。唐局长本来还不待见这个姑娘。要不是你追人家传得沸沸扬扬的,现在可倒好,坐地起价。”   好歹一堂堂市公安局局长,称呼倒是带着官衔,却摆明一副唐家高攀了的语气。其实反过来想,市长再大又怎样,还不是一把手。   郁安成不以为然,“就是出去转一下而已。易然,走不走?”   “这把,这把完了就走。”   齐垚忽然道,“易非今天手气不错。”   “妹妹手气也好。前面打麻将自摸清一色龙。妹妹手紧,几次都是大牌。”   樊云笑,输成这个样子,但是,“运气是不错。”   古人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可惜牌运再好也挡不住水平差。   既然到最后一把,樊云持续加注,只剩下樊云和齐磊,索性全都加了。公牌四张红桃,缺一张又是同花顺。   齐磊买过一次五百个筹码,这时候所剩不多,也好都下了。樊云是新手,风格相当谨慎,又已经输了这么多,如果是小牌不会紧紧不放。照这一天的打法,凡最后一局同女士一起,女士加注,齐磊是一定会跟的。输了也没什么,千金一笑。但此刻齐磊忽然犹豫了。脑海里闪过樊云的不逊。   记忆忽然撞进眼前,高中那一次比枪。樊云来道歉时眼睛通红,手里滴着血。当着大人的面是毕恭毕敬,还硬要鞠了躬。父亲说小孩子玩闹不懂事,不用这么上纲上线,叫家庭医生来包扎,樊云说什么都不肯。事后父亲训斥,连人家一个女孩都不如,净出去给我丢脸。   赌注虽小,但游戏里斗胜的一面终于翻转出来,牌桌上有洞悉人性,尔虞我诈,唯独不该有礼让同情。   “不跟。”齐磊弃牌。   筹码收讫,郁茵茵来翻牌,“哟,给小姨子送钱也不带这样的。”   樊云两张散牌。齐磊自然是大过,同花还带个小对。   樊云大致扫一眼筹码,不到五百,还给易非。 作者有话要说:  公牌同花到这种情况多半因为牌没洗开 = =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三个人先找地方吃了饭,八点多再去酒吧。郁安成开辆兰博基尼,易然坐樊云的车。郁安成一路引擎轰鸣,在车流里肆意穿插,没多久樊云就见不着影子。   郁安成比易然正好大三级,高中同一组最好的实验班,一样的老师,送走毕业班再从高一带起。这所高中在S市一骑绝尘,连周边房价一并拉高。重点班是全市最好的学生里塞进各路纨绔子弟,学校操场一条跑道,几家排着队挤着要捐。   易然说,樊云的大名在学校光荣榜挂到现在,八年没摘。郁安成和那位唐予歆小姐要瞻仰瞻仰真人。樊云一阵恶寒,难怪今朝诸事不利,敢情自己已经是副遗容。   易然后面才补充,郁安成约这个唐小姐多不容易,跑车前盖堆满花在人家派出所门口等,唐警花嫌丢人,瞧都不瞧一眼。   郁安成已经大四,被家人安排好出路,做派像个成人。樊云想郁公子对自己还算客气,看来也是托这位唐小姐的福,只不知清高的唐小姐因何对自己抱有兴趣。   “对了,姐。别说我觉得唐予歆跟你长得还有几分像。说不定郁安成是看你光荣榜看出相思来了。”   易然末了一句,补刀补得樊云目瞪口呆。   樊云同易然到达目的地,郁安成的跑车早停在那里,人已经进去了。   四个人要了个位置僻静的大卡座。郁安成坐在那里点酒,唐予歆见两人过来,站起身,手抬到胸口打了个招呼,既收敛又可爱。   樊云见到唐予歆不免有点惊为天人,偏高的个子,身材凹凸有致。看起来倒不至于怎样高冷,但很清纯。这样的长相,又多半是纯天然,即便够不到大明星的水准,绝不会泯然于众。樊云心想,公子哥的品味,果然还是要看脸。转念想易然果然是诳自己。哪一点像?但还算是个甜蜜的谎言。   这家酒吧再晚一些会有乐队表演,基本算清吧。入场券一百,再算低消,在S市绝对已经可以划进中高层。   “怎么这么慢?”郁安成点完酒和小吃,转过头问易然。   卡座有点弧度,郁安成和易然一人一边,中间是唐予歆和樊云。郁安成向易然说话,自然而然靠近唐予歆。   “嗐,我姐开车,听着导航不敢超速。”   “哟,想不到易家还出了这么遵纪守法的好公民。”郁安成拿别人玩笑的霸道不输给他姐姐。但衬衣开着领口,袖子随意挽起,略长的头发用发胶抓蓬,整个人轻松懒散,不似故意刻薄。   “遵纪守法不应该么?”唐警花嗔怪道。   易然哈哈一笑,“我姐什么都要好的,考试好,上得学校好,人家是把规则遵守好的玩法。是不是,姐?”   服务生正拖着餐盘上来,倒好酒。   樊云领会郁安成的意思,就是作陪,在这里陪美女喝酒,好过在那里陪未婚夫妻做戏。笑说,“你们都能言善辩,我说不过,反正我们来得迟,自罚一杯。”   樊云与唐予歆大学在一个城市。不免聊到一些。唐予歆说回来以后打车,司机老拒载,要么就是因为她只会讲普通话,当外地人坑,气得不行。   樊云闷头笑,没什么力气说话,况且说S市以外的事情,郁安成他们没什么共同语言。只喝酒。   郁安成不同女孩劝酒,这一点倒是文明。樊云来敬唐予歆。唐予歆只是抿,樊云初时也是意思一下,往后则是一大口一大口地灌。郁安成便也连同樊云一起碰杯。   樊云去洗手间,回来时易然正挨着唐予歆。   唐予歆对易然,“那个OL御姐,什么时候带出来?”   “什么?你……哥,你怎么出卖我。”   郁安成手臂轻松地搭在唐予歆身后的沙发背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唐予歆笑,“这么害羞呀。”   樊云坐在最外边,并不搭话,易然忙给其余两人使眼色。   樊云装作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有喜欢的女孩可以带回家看看,你大姐又不会管这个。”   易然慌忙摇头,拿起酒杯掩饰,“哪跟哪,八字还没一撇,姐你就别跟着起哄了。”   再晚一点乐队上台,唐予歆赏脸郁安成进舞池,很快就沉浸在流行摇滚的节奏里,裙袂飘摇,满是自然活力。   女人真是善变的动物,仅凭音容笑貌,仅凭你能看到的音容笑貌,要想琢磨透她的心思,那未免太难了。   彩色灯柱扫射,抚过舞池中女人起伏的胸、挺拔的背、紧绷的小腿和翘动的臀部,还有她们乱发扫过的青春脸庞。   欲拒还迎的挑逗或许只因出于本能,在爱她们的人心里种下一条绳索,收紧时是揪住一样的疼,放开时是洞穿一样的虚空。   樊云甚至不知道,今天这一幕幕,她,到底是要抓紧自己,还是推远自己。   明明每一道来自过去和将来的伤害,像刀雨已近在眼前,既没有可能走到尽头,也没有可能安然抽身。樊云却感觉好像自己已经抽离灵魂,漠然地注目着追逐幻影的身躯,深陷进去。当血滴下来,只接受到遥远的钝痛。   樊云目光呆滞地投向舞池。   “姐,你没事吧?”   樊云有一点醉意,情绪像眼前的光线,倏忽而至,倏忽飘离。   有无数话想问,或许旁敲侧击可以推测易非的意图。   但面对易然的天真快乐,樊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吧,就这样什么都不要担心。像易非所说,他还可以享受最后三年清白无知。   不到十一点,酒吧里正热闹的时候,唐予歆说晚了要先走一步。   易然撺掇郁安成送她,唐予歆笑说,不用不用,你们玩,打车就行了。   郁安成掐了烟,故作潇洒道,“易然,不是说好了么,一会儿还去另一个地方。”   樊云拦住唐予歆,说叫了司机,等一下就过来,送她一下好了。唐予歆推辞不过,答应下来。   场面一时有点僵,等江于流到了,樊云叫她单独送唐,自己再呆一会儿。郁安成说签在他帐上不够再点,和易然一道走了。   樊云坐沙发外侧,仔细地用烟头把火星碾熄,一边听江于流汇报高架封了路上有点堵,叮嘱江于流不用着急,把唐予歆安全送到。叮嘱虽然多余,但手机里江于流心领神会地表示一定看着她进了门再走。   不知什么时候,面前多了道身影。   樊云挂断,仰望易非。还是之前家里那套浅色套装。画布一样,被灯光染上色彩。樊云向里挪挪,易非丝毫没有坐下的意思。   “怎么了?你们散了?”隔着音响,樊云几乎是用喊的。   易非朱唇微启,樊云一个字也听不清。稍稍对峙,樊云站起来,定住身体。   “谁的烟?”易非提高声响。   樊云望四周卡座,耸肩道,“这么暗,不记得了。”   易非看着樊云作秀一样的轻浮表情,“你还小吗?一个人泡吧买醉?”   放大的语声在背景乐下听不出语气,樊云望着易非被映得明明灭灭的脸孔,那上面既没什么嗔怒,也没什么责怪,倒是很平静。   樊云把扫落的长发撩起,露出笑,“不然该怎么买?”   易非横她一眼,“走吧?还要叫人扶你?”   每一级台阶都在摆动,樊云有意无意在易非肩膀上一搭。   隔着薄薄的缎子,樊云的手凉透了,但并不怎样受力。   “慢一点。”   带着酒气的声音就从耳后飘来。又轻又柔。   易非不由心软。   那时刻,易非眼见着樊云失手摔掉麻将牌,分明是愣住了。之后又一张五筒,也不知道她是想了没想,前后手打掉。偏那一局漫长,她陪着笑,理牌时不断把牌拆散,末了六筒也打出去,到最后盖严推进麻将机。   从前易非多少设想过。兴许要到了婚礼,她才接到通知匆匆露面。她妆容艳俗一身大红旗袍,她恐怕刚下飞机来不及换穿皱了的衬衣,彼此已经满不在意,摆一副姐妹情深,杯酒泯恩仇。又或者,她还有那么一点放不下,索性错过婚宴,补上礼,往后就桥归桥路归路。   除非已经是尘埃落定的时候,否则怎么讲,讲给她做什么?   但都没有像现在这样。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唐予歆进门开灯换鞋,把皮包挂好,打开空调。狭长的六十平小两室,虽是租住,暖光里房间收拾地干净温馨。唐予歆走到窗口,拨开罗马帘。楼下停满一排火柴盒样小轿车的窄道,江于流正行云流水地倒出去。   唐予歆微微发怔,车停在楼口,远光灯忽然毫无预兆地闪了两下,像是知道她在看着。唐予歆吓了一跳,车子却忽然又发动,拐出视线。   装着双层玻璃的电梯公寓。四下里一片寂静。   唐予歆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呆了一阵。掏出手机,点亮了,还差八分钟十二点。   有轻微的眩晕感,好像刚从游乐场出来,一点快乐,一点失落。   本来没有沾多少,跳过舞后陪着易樊云多喝了两杯。只是两杯酒,一会儿接她电话,应该不会被听出来吧。答应郁安成的邀约去见易家姐弟,如果她知道了,会怎么想?   但是她也瞒着自己,有小开追着跑,多得意。各守一个秘密,权当扯平。   侧躺在窗前宜家的斯德哥尔摩沙发里,蜷着腿,手指在微凉的皮面上摩挲,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时的气息。   那时她仰躺在沙发里,两条长腿搭在扶手上,唐予歆一只手就把她手腕交错压在另一端垫着靠垫的扶手上,散乱的长发挠痒一样扫在她们的手臂上。   她忍着笑仰视唐予歆,唐予歆的影子在她脸上画出一条起伏的黑白分界线。一只膝盖跪在沙发边缘,另一只分开她试图合拢的双腿,她稍作挣扎,便很快服从下来,挺起腰肢,贴近唐予歆。   唐予歆俯身拨掉她那副精明样的无框眼镜,另一只手覆上她一时陷入迷蒙的眸子,睫毛就在手心里翕动。   空气里都好像还残留着她在的香水。   上不了高架,易非的宝马随着车流亦步亦趋。窗外路灯车灯、树影幢幢,偶尔连成线,又碎成断点。   “吃饭了没有?”易非冷淡道。   “嗯……吃过了。”樊云既觉得晕,又执意瞪大眼睛盯着窗外。   易非多少放下心。酒吧台面上摆得都是啤酒瓶子,也喝不到哪里去。   “不要抽别人的烟,你还不懂?这里就没有随便敬烟的。”易非仍旧耿耿于怀。   樊云嗤笑,“这,是哪一行的规矩?……警察?……毒贩?”   易非不搭腔,知晓她必有高论。果不其然。   “有什么好怕?自己家出的货色,哪有不试就推销给别人的道理?”   “前面路口转过去,便利店。”樊云忽然坐起来拍了一下驾驶座。   “干什么?”   “买醉。”   小潘从后视镜望了望,红绿灯前强行变了道。   樊云长发松垮垮绾成鬏,皱了的衬衣下摆荡在外面。一只手攥着提包,另一只揣在裤子口袋里。背影看起来多少有点漠然。   到现在,不论她是否自觉,这样泠然的特质已经溶进血液里。   易非进去酒吧时,其实宁可她身边至少有一个人,好过看她自斟自酌。   从小到大,易非总有别的朋友,有母亲和弟弟。她身边就只有她。易非从前根本想不到,这段关系会由她来结束。她的心空空荡荡,只有易非握着钥匙。却怎么能不告而别,孤零零飘在外面?是不是真的一个人呆久了,就可以习以为常。   借着酒劲,樊云的情绪起起落落。   易非的心跟着被搅乱了。   要改造一个人,违背她自己的心意,那是绝无可能。再驯服的人也有无法触及的底线。偏偏当那个人是至亲至爱的时候,理智就崩塌了,总觉得凭我们这样掏心掏肺的交情,有什么不能相互妥协一下。   易非清晰记得当年的惨烈。在一次次回想里,体谅樊云的心情,越来越多地压过怨恨她。如果当初做过什么挽回,是不是至少不要那样极端地戛然而止。或者如果仅仅是在时间和现实里磨掉激情,是不是心里可以好受一些,不必这样念念不忘。   樊云从前并不是温顺的人。她回来这一个月,过去的许多印象在慢慢松动。易非察觉自己对樊云或许还有那么一丝期待,所以试探过了,看到她因自己痛苦,认为可以凭着一点折磨、一点恩恤,动摇她。   易非要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还要想樊云能甘心奉献多少自由,对彼此来说这代价会不会太大。   “她进去多久了?”   “嗯?”小潘扭过身,“七八分钟吧。我进去看看?”   易非沉默一阵,拉开车门。   樊云对着双门饮料柜,手指隔着玻璃在一排听装啤酒前滑动。便利店惨白的灯光一照,即使喝了酒,皮肤白得丝毫没有血色。   易非打开柜门,樊云忙退后一步,侧头看着易非。   “你喝哪个?可乐?雪碧?”易非干脆地问。   “……可乐吧。”   易非拎出一听可乐,转到外边货架上,抽出一瓶200ml的小装朗姆。   樊云跟上来,打开钱包,“加包烟,万宝路,嗯,打火机。”   垂头瞟到柜台上广告标语,“全家就是你家”。   城市最大的好处,遍布这样的24小时便利超市。实话说,一个人住着作息不会太离谱,但也绝对不会很靠谱。半夜流连便利店,这句广告,樊云不知不觉默念过许多遍。   “就这一瓶,喝完今天就算过去了,跟我回家。”   樊云愣了一刻,一只手提着包,另一只手把打火机同烟一并揣进口袋,夹起可乐,握住酒瓶。   “喝不完呢,不许回?”   易非懒得理她。   上车后,樊云问去哪。易非说你请自便。   答,那就,去学校吧。   易非没有拒绝。   等车子掉头。樊云吸口气,故作轻松道,“下午我输了多少?”   “给你拿了三次钱,最后退了零头。加起来……不到四万五。”   “你垫的?”   “不然呢?”   樊云拉开包,赫然一沓现钞,拿给易非。   “嗬。”易非想起便利店里的ATM机,难怪耗那么久。“这是多少?”   “四万五。”樊云只带了自己的两张□□,一张信用卡,□□一天上限取两万,两张卡是四万,余下的信用卡取现,按天算利息,外加手续费。   “你这么聪明,算得够清楚。”易非不收,樊云就码在位子上。   大学前三年,节假日,樊云还常回来几天,再之后就很少在家里呆。这一次住得最久了。平时吃住行犯不着要补贴,有花销她一定自己埋单。唯独一身行头刷家里的小卡,翻来覆去穿,也没几件,同从前一样,她走时绝不会带。   这当然有几分掩耳盗铃的意味,如果真是一件一件摊开算,她哪里出得起。   “算了吧。今天是陪他们玩,这个钱不用你掏。”   “愿赌服输。”   易非侧身打量樊云。樊云的眸子清亮,有股说不出的倔。   易非眼里多少有几分轻蔑,樊云微微蹙眉。两人对视着,莫名地有一点较劲,好像不是为四百多张钞票,是一个话头,一包定时炸药。   但易非终究开口,“小潘,钱一会儿你收下。”   樊云瞟一眼后视镜,潘泽只是点头答应。   “你有多少钱?这么阔气?”   樊云抬眼,语气淡下来,“没多少。”手里这一沓,她签正式合同以后还要攒小半年,不必说毕业还没多久。   易非抱臂,“我知道你瞧不上家里。你已经不是学生了,早应该明白了吧?钱就是钱,哪有哪一张干净,哪一张不干净?”   “呵,”樊云轻笑,不意继续,“那都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易非明知道她云淡风轻一句话的意思,她是什么都不打算要了。易非觉得可怜,又烦她一副高高挂起的姿态。“爸现在住院,要陪护,开机器,用进口药。你的那点钱,不够他熬一天……”   “易非……”樊云沉声叫停了。   易非没说完的,在嗓子里转了转,咽下去。一时觉得自己太过了,一时又觉得这才哪里到哪里?   车厢里静得只剩下引擎和仪表盘发出的轻微噪音。错车时,车灯投进车厢,又倏忽消失了。   樊云压着那一摞钱,手里冒出汗,纸张的毛边被汗水沾湿。不知道有多少人这样捻过、攥过,脏透了。   “你这样对我不太公平。”   再强硬的话,语声却糖水一样黏黏糯糯。   樊云把头发放下来,用橡皮筋把钱扎起来。发丝挡住侧脸,她像是刚刚近了一步,又退回去。   这样对比确实毫无必要。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富有富办法,穷有穷办法,何况钱也不能买命。   易非放软口气,“你不肯多占家里一分钱。但爸好不了,你要一直呆下去,还算得清吗?”   “那能怎么样?”胸口被压住一样,有一种沉闷的感受。   “一直算到算不下去为止。”   声音微哑,易非直觉这样的话已经很不吉祥。   “如果是这样的心态,以后你不用陪了。”   樊云沉默不语。   易非叹息道,“别人玩零花钱,你要陪上身家性命。你这样对我公平么?就算你都不在乎,我看着很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  有次去全家买烟。小哥好像没听清。我说买烟。 小哥说全家不卖烟。 我愣了一刻。 小哥忽然炸了,大声说全家不卖烟,全家不卖烟!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整个超市的人齐刷刷看过来,以为我对小哥做了什么。 好吧。我记住了。全家不卖烟。 但是回家以后发现打火机是全家的是什么鬼。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穿过市区,没多远又是红灯。汽车行驶缓慢。   江于流跟车跟得不紧,挂掉易非打来问樊云的电话,眼见一辆宝马插进来,她也并不怎么坚持,神态平和地让过。   唐予歆在副驾驶位。系上安全带,看手机上的时钟。   “着急么?”   “还好。你开车很稳的。”   江于流咧嘴一笑,“没办法,老板调教的。”   “嗯?”   “樊云,易小姐。她说也不赶时间,还巴不得我在外头多绕几圈。”   “她和别人是不太一样。”唐予歆想起郁安成来时炫耀一样说,也就十公里路,等着看,酒点好了他们都到不了。   江于流缓缓启动,“我可没开玩笑,就这条,前面横向那条,拐到湖滨路,那条是单行线,再从东口拐出来。”   唐予歆惊讶道,“我上班也走那条,四五百米能堵半小时。”   “可不是,公交车还有个站,碰到一次晚上七点多,一停三四辆,根本没法动。那加塞的可就太多了。反正我是没脾气了。”   唐予歆想兴许见到过,但这辆灰色沃尔沃太不起眼了。倒是有一次,公交车窗户边就是辆敞篷的亮红色宝马,居高临下车里年轻男女看得一清二楚。车子发动起来引擎轰响,但也没用,开不了几米又堵得停下来。   “这个车挺低调。”   “是呀。坐起来不错的,安全嘛。连个车标都是系着安全带的。你坐着感觉呢?”   说起安全带,唐予歆闪念想起,那个人即便坐出租后座都要系安全带的,真是白瞎了一辆轿跑。   又是红灯,江于流打量唐予歆,也不知是喝酒,还是化了淡妆,脸颊上一抹绯红。   “我感觉,这是要再夸你一遍咯。”唐予歆笑起来,真像一朵花在眼前绽开。漂亮得好像带着摧枯拉朽的声响,直冲而来,一瞬夺去你注意力。   “变灯了。”唐予歆道。江于流转回头望向车流。   唐予歆将下车,江于流忽然问,“你住哪间?”   “干嘛,还真要等到我亮灯?”   江于流耸肩笑道,“职业习惯。”   唐予歆往车窗外望,二十一层的高楼,往上看每个窗口都似是一模一样的。星星点点地亮着灯,唐予歆自己都认不出哪一间是自己住的。但还是报出一个号码。   江于流笑,“再见。”   樊云之前说如果有停车位就不用专门放易家过夜了,不要开太离谱就好。   江于流从唐予歆小区出来,知道易非去接樊云。略一思索,打道回府。   江于流住的地方,强行称作“府”实在是不自量力。上寨是S市中心所剩无几的一片城中村,聚集着贩夫走卒、低薪“白领”。外地人比本地人多出两倍。鱼龙混杂。三条呈三角形交错的窄巷圈起一片原始森林一样的蛮荒之地。上寨之外,高楼林立。隔过八行道马路,对面是有花园有健身房配套的高档小区,不远处还有所市重点。   担心被刮了车,停在外面小区里,收好钥匙。穿过一片依然火爆的烧烤摊子,再往深里走。十二点半,又是年初六,店铺关了大半,路上行人少,声音倒不少。听得见搓麻将的,吵架的,远处不知道谁家里小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狗跟着汪汪叫。   碰到两个流莺。天气不算冷,女人只穿着吊带短纱裙,踏着防水台高跟凉鞋,江于流见着觉得怪凉的。   “都没人了,这么冷,披件衣裳。”   “出来透口气。”这两个是认得江于流的,妆浓一点那个嗓子被烟熏得沙哑,“你姐没回来。前面见着在赵姐那儿呢。”   江于流愣了一瞬,掉转头,向凤湖街转过去。   两栋楼间共用露天楼梯前,一束束粗黑的电线把一根摇摇欲坠的水泥柱捆得像稻草人一样,被后面紫色LED灯照得一片光亮。LED灯带盘踞在二楼的铁艺门架上。楼上楼下装着大大小小几个灯箱,翻来覆去只写着“银河网吧”,“银河量贩KTV”。网吧在楼上右手,KTV在楼上左手。KTV是赵姐开的。   江于流一直不明白量贩是怎么个意思,只记得第一次和林秋爽到这里看房子,在对面吃完全国头号连锁兰州拉面出来,天黑下来,一条街各种光怪陆离的灯箱点亮了。林秋爽说就定下刚才的房子,她喜欢这里。   两旁狗牙一样疯长的低矮楼房,灯箱、空调外机、晾衣杆子高高低低地吊出来,下面是一团团人,胸贴着胸,屁股挨着屁股。缺损的灯管和污浊的灯箱炙烤着人群,四处飘荡烧烤和酱爆的油烟,既污浊,又反而有一种红红火火的热闹。   林秋爽没头没脑地说,她看过照片里的东京就是这样的,灯红酒绿的不夜城。   学校对面的一排小店齐刷刷拉着卷闸门。如果拉开卷闸门,大概会看到每一家连玻璃窗和门上都堆满挂满,而各家又是那样不同。杂货店是各种零食,挂成串的棒棒糖;文具店是书签卡片;书店兼漫画店是二次元人偶,橱窗里锁着手办;精品店是各式各样的帽子项链;最边上那家奶茶店贴满红红绿绿的心形便签纸。   樊云清楚记得等着给易非打包的拧七时,百无聊赖,也写过那么一个宏伟愿望。区区四字:“带你私奔”。   但一抬头,招牌已换得七零八落。樊云想,那一片纸也恐怕如题诗红叶,不知所踪。   校园里一片漆黑。还没到开学的时候。   “我想进去。”樊云轻声道。   潘泽把车停在空荡荡的马路边,往传达室去。   “没想到这条路这么宽。我记得明明是条单行道,上下学汽车、自行车、行人,堵得水泄不通。”樊云一如自语。   “高三下了晚自习回家,那时候就没什么人了。和现在这样子差不多吧。”易非道。   樊云想了想,高三的时候一心要考出去,远远离开家。得到父亲随口敷衍那一句后,她卯着劲考高分,开始跟着住校生上晚自习,易非就陪着她。实在太晚,家里会派车来接。单行道限制的时间都过了,大约是像现在这个样子的。但那些时候樊云大概还沉浸在题海里,已经毫无记忆。   明明是她提出来请易非留下自习的,但那些时光已经在记忆中湮灭了。就好像从前梦想着要带易非走,结局却只剩不堪。   潘泽跑过来,“门房大哥说知道樊云的名字。人进去没问题的,但是车子不行。”   樊云自己都想瞻仰一下挂着自己名字的光荣榜了。   樊云把酒和可乐揣进包里,易非把车上的保温杯塞进来。一先一后穿小门,樊云正纠结,被挂在光荣榜的自己应不应该掏出烟来敬,门房大哥打开门冲两人腼腆一笑,嘴上衔着一根,手里拿着一包蓝盒子的芙蓉王。   “谢谢大哥。”樊云心夸小潘靠谱,也不知是否到了学校有点紧张,拉住易非往里闯。   教学楼拉上了卷闸门,樊云也无意进去,绕过教学楼,经过图书馆,实验楼,直奔操场。   住校生的晚自习真的很无聊。教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刷刷的写字声,哗哗的翻卷子声,沉重的喘息声,偶尔还会爆发一两下摔笔揉卷子的声音。易非吓得连零食都不敢吃,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借着书页的掩饰,偷看一眼奋笔疾书的樊云。   也有开心的时候。樊云忽然也扭头看到自己,对视一阵,樊云露出纵容的笑脸,打个手势,两个人悄无声息地溜出教室,跑下楼,手拉着手穿过校园。   这是唯一的乐趣,这是最高的自由。   足球场从前的塑料假草换成了真草坪。坐在上面有一点扎。   裙子稍有点紧,樊云扶着易非坐下,易非不想显出半点矫情。   星空很亮,三星挂在南方,这是樊云唯一认得的星座。   樊云把酒倒进保温杯,沿着杯壁再加可乐,保温杯快满了,还有剩下。樊云喝一口,说不上是苦是辣。   “是不是傻,先加可乐。”易非看着樊云蹙眉的表情。   “要不要?陪我喝一点。”樊云往易非面前举。   “不。”易非两只手撑在身后,仰着身,拒绝得干脆利落。   樊云笑,把剩下的半罐可乐递给易非。易非接过来,放在身边。   眼前不过偌大空荡荡的操场。苍穹之下,远处是黑黢黢的楼影。大学前三年樊云回来,两个人在白日里也回来看过。但同样是夜晚,八年的时光忽然重叠,一瞬间当时的感受重新灌注回身体。明知道高考过后多半要分别,没办法细谈,就只是怀抱着青春当下的无限幸福和心酸。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樊云靠近易非,泛起苦笑。   “你走那天,我出来找你,没找到。”易非忽然开口。   樊云的笑僵在脸上。   “后来你发短信来。那时候我就在这里。”易非尽量放平声音,但每一个字都在颤抖。“沿着操场,一圈圈走,想我们之间的事情。等着你。”   樊云紧皱眉头。   “我想你总该说点什么。我真的恨你……”   “对不起……”樊云滚了滚喉咙。   眼前似乎看到空荡荡的操场上,易非细瘦的身影。樊云知道让她害怕了,到处找樊云,又担心又委屈。她一定想要向樊云倾诉一下,无论她那时怎样看待两人的将来。   樊云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樊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只能轻声说,“对不起。”   爱一个人,却只是把她当做桃花源。樊云知道自己做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写了十几章感情线才开始。。   ☆、是身留?是心留?   两个人都清楚记得那一晚发生什么。   那时候易近山正当年,脾气火爆。那时候她们一只脚踏进社会,懵懵懂懂,焦躁不安。   大四那年除夕夜。   从放寒假回家起,易非就感觉到父亲对樊云非常不满,常常是饭桌上一提到樊云,父亲马上就不再说一句话。   樊云似乎也从电话里听出什么,索性说实习的公司正在赶项目,不好请假,除夕下午四点的飞机,七点多才进家门。问起来才说,计划呆到初五就走。   年饭吃到最后,陈丹瞟一眼忍着尚不发作的易近山,装作毫不经意地问樊云,毕业以后什么打算。   樊云支支吾吾,说不着急决定。   还有不到四个月就将拿到毕业证书。出国的,考研的,找工作的,大多已经明晰。樊云从来绝口不提,电话里,易非没办法拉下脸问,不过是一拖再拖,她怎么相信樊云没有打算。   异地的四年,相隔实在太远。   易非和齐磊去了一所大学。齐磊像受到家里的暗示,频频示好,很快就跟易非周围的同学打好招呼。易非不能凭空在学校消失太久,只能樊云过来。   大一的时候,樊云一点钱都没有,易非也被严格限制着。易近山有言在先,谁也不许给她。好不容易凑一点打给她,k字头的火车坐一天一夜,硬卧的钱她都不愿意多花。易非很想留她久一点。但她翘了课跑过来,只能呆在小旅店里等易非下课。她来一趟,两个人都觉得心酸。   到大二大三,易非开销不再那样受限,每月转一笔给樊云。生活终究进入正轨,但两个人的轨迹各不相同。时间好像只能计做消耗,压榨着一点一滴的回忆,稀释感情。   易非不是没有察觉到,却无力改变什么。其实她们都是女孩,还是姐妹。想一想未来绝无可能,这样的念头多动几次,都足以斩断这份感情。易非在电话里哭,有时哭着睡着了,等醒过来,一开口,樊云还在线。   已经这样了,易非没办法逼问她。   她们根本没有做选择。好像命运选中了她们,让她们在不同的轨道里走着。她们只是想继续牵着手,脚步却不曾停留,自己的躯体撕扯着自己,拖延着,渐行渐远。   陈丹好言好语道,“有什么想法跟你爸爸好好说,他也是关心你。要是想回来,也好提前给你安排。要是有别的,我们给你参谋参谋。”   饭桌上气压骤降。   易非心里清楚得很,樊云不想回来。   哪怕不是S市,回到省城。倘若有一丝一毫这样的打算,她一定早就说给易非。   樊云思前想后,轻声道,“我……还没有决定。实习和论文的事情都很忙,老师的要求比较高……”   易近山一语不发。   樊云喉咙滚动,硬着头皮道:“等回去学校,我再看看招聘,有机会的话就回来。”   “胡说八道!”易近山把饭碗往桌子上猛地一摔。   陈丹急得在桌下拉樊云,轻声道,“你要是打算继续读书,也是好事……”   “什么好事!我压根就不同意!你看她出去学得,本事没有,谎话倒是张嘴就来。一天到晚瞎忙,也不知道忙着鬼混什么。”易近山愤怒已极。   易非听清楚了,并没有懂。眼前樊云脸色一白,缓缓放下杯子。   易然那时候还在上初中,吓了一跳,缩在椅背上,瞧着父母和樊云。   “你跟我再说一遍,毕业以后到底要干什么?”易近山像是用最后的理智压抑怒火。   樊云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陈丹看不过去,小声道,“你们学校公示的名单已经贴到网上了。”   易非想起樊云无意中提过一次,保送研究生的机试。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除此之外,对自己也没有透露过半句。   樊云低着头,下意识地转动表带。易非看一眼她那个样子,她一定早有打算,只是发愁不好交代,索性拖着不必交代。   “你以为一声不吭,天高皇帝远老子就管不着你了?现在想塞进一个人不容易,想撤掉你这个名额还不是绰绰有余?”   樊云沉默了好一阵,哀求道,“爸。”   “你过来!”易近山暴吼道。   易非呆滞地坐在位子上,对面的樊云转向父亲,从始至终没有看自己一眼。易然惴惴不安地拉住易非的手臂,易非是被他拉着站起来。母亲拦在父亲和樊云之间,冲他们使眼色,“你们先上楼。”易然快跑出去,站在楼梯上,回头等着易非。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人才?”   樊云轻轻摆手,绕过陈丹,直直站在易近山眼前。易近山坐着,倒要仰视樊云。   陈丹忙拉椅子来,“坐下跟你爸好好说。”   樊云攥起拳,一时也不肯动。   易近山更愤怒,“不想坐就让她站着!她眼里哪还有我?”   樊云咬着唇,这时候才抬头望易非一眼。眼睛里不过是恳求易非离开。这几年,每次她与父亲谈话前后,总不免露出这样的表情。她试图独立的过程里,困顿挣扎,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半点关心。憋了很多委屈,到最后总要发泄出来。但是她心里也应当很清楚,被情绪冲溃理智像疯狗一样乱吠狂咬,是副怎样的丑态。   易非退后一步,椅子在地板上滑动发出哧啦的声响。樊云已经垂下头。   父母都是安排好的,做个套给樊云,樊云恐怕多少有点心理准备。只有易非,全然不知情。   她是很想冲过去叫樊云讲清楚,这样瞒着她,把她当做什么。   但眼前似一触即发。所谓家人,没有爱,反倒有一种伦理赋予的理所应当,可以在发作的时候毫无底线。   这时候没有谁顾得上她。至少樊云应该稍微顾及到一点吧,她也丝毫没有。头脑里乱成一团,易非不想再受这种与己无关的打击,慌忙转身向楼上去。   忽然听到椅子拖动,只是一瞬间,略沉的啪的一声,像一本厚重的书甩上去。随着陈丹的惊呼,樊云退了一步,背过脸。   “现在谁说你都不听了是不是?我已经忍了你四年。想着现在总该要回来了吧。你可好,翅膀硬了。你自己数数四年里回来过几次,一个月来几个电话。像不像话?别人问起来我还要替你说好话,说你读书忙。”   樊云又是痛,吸着气,又是忍不住一样,嗓子里冒出古怪的笑声。   “我说得不对了?!”   “没有,呵,你说得对。我是忙,非常忙。我要忙着读书,又要忙着赚钱。打给你?有什么用?我上课的时候,你一个电话过来,还不能摁掉,还不能不说话,我他妈从几百人的教室挤出去接你一个破电话。赶去打工饭我都来不及吃,还要跟你赔笑……”   毫无意外地又是一耳光。樊云晃着又退一步,易近山要追上去,樊云蒙了一刻,抬起手护着,退到墙边。   剧烈地喘息,喘息时喷出一两点,接着是大滴大滴血滑下来,滴落在地。   嗓子里泛着血味,樊云摁住鼻翼,粘稠的血糊在手里。   “我这四年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在我身上有哪怕一丁点付出?成绩单还他妈要寄给你,连我学什么都不知道,有脸当着人面大张旗鼓质问我为什么考得稀烂?我大一胃出血,人家把我弄到医院,垫了钱。检查我都做不起,差一点没死,求你网开一面。你只顾着冷嘲热讽。”   “你是在怨我?当初是谁信誓旦旦不花老子一分钱。”   陈丹死拖住易近山,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眼里腾起杀气。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我倒要看看你这个逆子在外面有什么好了不起,谁还非要保你?”   樊云又惊又怒,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血漫进嘴里,一股子腥甜。喘息着,每个字带着沉重的鼻音,“我信。你太高看我了。我什么都不是。在外面谁也不把我当什么,但起码,我尽力了,别人会把我当人看。你呢?你生了我,父为子纲,我就该什么都听你的。不是你想要的,无论我怎么做,你就只管失望。”   易近山气得嘴唇直抖。   “你……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我要你做什么?我半只脚踏在棺材里,求我女儿留下来。”   樊云嘲讽地向着易近山,袖口和前襟上沾着一片片红,脸上是抹开的血渍,眼睛也充血,已近癫狂,“犯不着这么讲,你为了谁不知道,欠你的我早晚还。等你死了,留下的什么遗产,我绝对、绝对不会染指一分,我他妈不稀罕。”   “好啊……好……你有出息了。咒你老子死。”   易近山一把推开陈丹,揪住樊云往墙上狠狠一掼。   陈丹收不住劲,盘子碗扑碎一地。   “妈?!”易非飞奔过去拉住母亲。   易非回头看,樊云试图挣脱,但全无力气。   嘴犹不停,“你所谓爱我就是毁我,我不是,我祝你长命百岁。你大可毁我机会看着,看我回不回来……”   樊云一口气上不来,语声被呼吸中充斥的血咽住。   易非拉住父亲的手臂,易然年纪还小,却也哭着拦。父亲松开手,樊云立刻滑下去。   易非搀着樊云到洗手间止血,血落在雪白的台面上,几乎连成线。   易非又是心疼,又是恨,“话一定要说这么绝么?”   樊云已然头晕,站不住,坐在马桶盖上。好像已经听不见,也没什么反应,茫然地护着脸,脸上明显地肿。   隔了好半晌,才看到易非一样,“妈没事吧?……对不起。”   一讲话,血冒得更厉害。   用纸巾摁着,很快就浸透了,要樊云仰起头,不停往嗓子里灌。樊云被血激得吐了,一顿饭没吃几口,全是水。   陈丹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眼见两个人衣服上,地上都是血,陈丹慌得没主意。   直到叫家庭医生过来止住。   樊云面色如纸。   折腾大半夜,天都亮了。外边人家抢着开财门放头一挂鞭炮,易家上下一屋子才睡下。   半上午起来叫樊云下来吃饭。发现人已经收拾东西走了。   樊云以她求死一样的狠绝断了父亲的念想。   只有易非打给她。关机。   易非已经绝望了。樊云发条短信来。说没有办法当面同易非讲,现在已经在飞机上,马上要起飞。等落地给易非电话。   走得腿酸了,就坐在跑道上。不断看时间,看到恼了,关机,又马上开机。易非等到天黑。   没有这个电话。   ☆、是身留?是心留?   当初家里那么抛头颅洒热血地一闹。才回去没一个月,陈丹打电话来说合。樊云还是依言保持了从前给易近山电话的频率。有错要认,挨打要站好,面子樊云一定会给。   只是同易非断了联系。   再放假回来,易非已经进了公司。往事统统不再提,只剩下客气。   樊云大口灌酒,把那一股气闷吞下去。   易非抱起腿,额头抵着膝盖,脸埋在肘窝里。弓起的脊背,不能承受一样微微颤抖。   樊云知道她在哭,一时束手无策,只剩下心疼。   易非越想越难过。但最奇怪的是这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久,她在心里告诫过自己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恶声恶气骂樊云一遍又一遍,怎么都想不到声音从嘴里出来的时候,这么多年的情绪一起涌上来,自己把自己说哭。   一阵风吹过去,樊云感到凉。挪到易非身后,跪在草地上,贴着易非的背,小心地抱住她。   樊云的怀抱并不温暖,她的手像往常一样是冰的。但挡住风,就不会觉得冷。   易非早已止了泪,樊云头轻轻垫在易非肩膀上,规规矩矩抱着。易非抬起头,樊云便松开来。   易非说,“没事了。都过去了。”   樊云像是笑又像是无奈地勾了勾嘴角。   易非看看樊云的酒已经见底,拿起可乐喝了一口,冲樊云举罐。各自喝干了。   “走吧。”   樊云答应着,站起来,身体晃了晃。才发觉自己喝得太急。支着膝盖停了一刻,再把易非拉起来。   易非勾住樊云,“行不行?一会儿保安前面,别给我丢脸啊。”   樊云低眉顺目地忍笑。   大哥出来送她们,招手道,“你们姐妹感情真好。”   樊云的笑容不免淡下去。   上了车子,樊云明显有些晕,耍赖一样靠着易非。   车子已经在往回开,两人都异常沉默。   樊云忽然鼓起勇气道,“太晚了,被妈看到我这样不太好。我不想回去。”   易非不吭声。   樊云硬着头皮继续,“去酒店好不好?”   酒店门口,小潘问门童有没有房间。答曰高级套房双床没有了,只有大床。   樊云偷瞥易非,易非表现得很冷静。   “怎么年初六双床还能满了。”樊云咕哝道。   “那走?”易非问。   “不!不用。”樊云顿时来了精神,又感觉不能太过,萎顿下来。   进房间,地毯毛厚,踏上去软绵绵的。樊云腿更软,易非把她放在沙发上,自己转身坐在床边。   房间里一丝声音都没有,静夜里,樊云的心跳和呼吸声越来越重。   易非站起身,樊云猛地弹起来。易非愣了一刻,转到落地窗边,窗外是一片街区,暖黄色的路灯亮着。   “你的那个,叫什么,妯娌?看起来不是个好相处的。”   易非自嘲地笑。嫁人对她来说当然不是快乐的选择。“我知道你今天很委屈,对你来说应付这样的关系已经很复杂。”   “易非……”   “这是你自己逃避多年种下的结果。”   樊云像胸口被重击一拳。   窗前射灯橘黄色的暗淡光线映出易非一圈朦胧的发亮的轮廓,仿如神龛里的偶像。她是如此孤立无援地面对这城市的灯火和暗影,没有什么真正的依靠。   “他不适合你。易非。不管为了什么,不要和他结婚。”樊云踉跄着,靠近易非。   易非与她对视着。樊云似拼死一搏。   良久,易非叹息,“你醉了。”   樊云看着易非,“我说的话不清楚么?”   易非摇头,“这些话,我们不在你醉的时候说。现在只不过是情绪被酒精放大了,等你清醒了,理智了,想清楚要付出什么代价。到那时候发现情绪算什么,什么都可以忍受……”   “我反而喜欢现在,我麻木得足够了。”樊云眼里现出哀绝的神色,“前面在酒吧。我在想,有没有什么药卖。真的很想看看,我的幻觉是什么,我到底想什么。”   易非冷笑,“连自己要什么都不知道?走了这么久回来,你自己想不清楚?如果毒品有这个效果,我看你恐怕一分一秒都离不开。”   樊云攥紧拳,抵在玻璃上,身体微微颤动。   她是在逼她。如果不是这一扇窗,易非感到她随时要坠落下去,自点点光亮中坠入彻底的黑暗。而她的身体好像早已被夜色浸透,她的气息都似要湮灭。   易非感到一阵寒冷生出,退后几步,坐在窗前扶手椅里。   樊云叹息,“我去洗澡。”   一墙之隔,瓷砖替代了毛毯,窗前是硕大的圆形浴缸。正对门洗手台和铺到房顶的整面墙的镜子。向右转,玻璃淋浴房里是盘子一样的大花洒。   樊云眼见着自己像游魂一样从镜子前飘过去。一颗颗解开衬衣扣,退下裤子和内衣。   玻璃门严丝合缝地关闭。狭窄空间里,射灯的一束微光从天而降。樊云抱着自己的手臂,胸口越来越剧烈地起伏,攥紧的手止不住颤抖。没有办法吐气,张开嘴,失语一样,沉重的呼吸堵塞在嗓子里。   略微烧灼的水兜头浇下来。樊云感觉着身体一点点回暖,皮肤也稍稍透出血色。   手肘抵着瓷砖支持着,樊云用另一只手掩住口。   漫天的茫茫水光。身体是沉的,又轻软无力,要溶化进水里。   没有什么能说的,怎么说,有什么好说。要忍下去。把所有沉在深处的暗涌狠狠按住。不可能办到,但又不可以办不到。   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过去。在自己跟自己的搏斗中流过去。整个世界,什么都变了。唯一想要改变的心情,雷打不动,停在那里。   越是死死封锁的情绪,像酿酒一样越藏越浓。如果情绪是内功心法,樊云要觉得自己已经被反噬了。   樊云觉得自己是死在四年前了。保研的确认书签好,学校不会再出三方协议,倘若毁约,她没有工作可签。就算是这样,她还是犹豫不定,没完没了地后悔。如果不是易近山的暴怒,樊云想,自己是没有办法做出决定的。   还或者是更早的时候。高考完同易非一道去学校填志愿。背对背写下。彼此都知道相去甚远。   想不到飘飘荡荡,人生中还会再有这么一次节点。从前的赢面算小了,这一次就更是微乎其微。   樊云多么想讲给易非,请易非体谅一下。但坚持的是她自己,因为那一份坚持付出代价的也应该只是她自己。她当然能用那些故事让易非心疼,但那是得要有多疼易非才能真正懂得。   倘若这一步踏回去,过往受的那些苦,就是白走一遭。但要继续回到无可追求的生活,成日只是捧心一样的女儿姿态,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会不会是一辈子。   从前执着的。道德确实有那么一点用处,兜住灵魂的底线,尊严也可以勉强披挂,虚荣心宛似配花一朵,多一份好奇便加多一道绢纱。   水不断地冲刷而下,樊云是一无所有,一丝不挂。   “小云?……”   一道人影在磨砂玻璃外。   樊云迟疑了一刻,支起身。   玻璃门豁然洞开。   雾气腾腾。樊云背对着,咬肌微微抽紧。发丝条条缕缕地贴着脖颈和肩膀,狭长的蝴蝶骨微微翘起。   樊云略转回身。   “你……没有事吧。”易非微微蹙眉,盯着樊云看。   樊云笑道,“能有什么事。”   纠缠的发梢铺上雪白的胸膛,水在樊云略显削弱的肩膀上溅起来,关节处因为热水蒸得通红。樊云再偏转一点,沿着发丝淌下的水流滑过樊云的皮肤,坠下去,沿着肌肉的线条急速滚动。樊云猛地抽回腿,易非一惊,收回视线。   “洗完澡头发擦干再睡。我先走了。”   “前一刻担心,下一刻就说要走。”樊云的嗓音一瞬变得低哑。   易非心里知道她今晚是很不对劲。她已经喝了那么多酒,她鼓足勇气的话只换得冰凉的反驳。   易非转回身,樊云忽然向前一步,拉住易非手肘。易非站立不稳被樊云一带,拉进蓬头下的热雨中,高跟鞋在积水的瓷砖上踏出啪的声响。樊云环住易非的身体,踮着脚,吻上易非的唇。一时间眼前被水模糊,湿热的水汽和同样湿热的拥抱裹紧。易非无法呼吸,只能大口喘息,触上柔软而坚决的唇舌。樊云的喘声更剧烈,几乎带着哭腔,一面进攻,一面压抑着,和着水流,抑或是化成一汪深潭,将易非淹没。   易非压关了水,樊云用手臂托着,轻柔地把她抵在玻璃墙上。   易非才挣出来大口喘息,抹掉脸上的水,把湿了的头发顺到耳后。   “这一身都不能沾水的。”   樊云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脸上绽出一抹笑。   易非继续道,“我挺喜欢这套衣服。”   樊云帮易非把打湿的头发理好,“我也喜欢,也喜欢帮你脱掉。”   易非刷了的睫毛异常浓密,眼睛里是仅剩的一丝清明试图抹去浓浓情意。“小云……”   “不要说。”樊云恳请道,“我什么都不要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易非望着樊云,樊云的眼里只有自己。   樊云再次覆住易非的唇,轻轻舔舐,好像吸吮一颗弥足珍贵的糖果,既忍耐不住去品尝,又害怕太快融化。易非被托进樊云怀里,蹬掉脚下的高跟鞋。樊云向前更进一步,贴住易非被丝袜包裹的长腿,水滴渗进来,隔着一层薄丝,与樊云赤裸的身体摩擦。   樊云恋恋不舍地离开易非的唇,埋向易非耳旁。樊云的呼吸里带着一点清冽的酒气,呼吸沿着耳廓,钻进鬓角,又缓缓向下,包裹住耳唇。   “易非……”   嘴唇微微翕动,拖长的声音里,又甜蜜又哀伤的气流钻入耳中。   易非感到心被轻轻挠了一下。这一整夜樊云压抑不住的感情已经把易非的心泡软了。樊云的皮肤与易非跳动的血管隔着若有似无的距离,轻微的摩擦和热度让易非不由自主地渴望被实打实地贴紧,占有。   樊云撑起易非一点,让易非靠在自己肩膀上。   易非被温柔环抱着,樊云身上湿热的气息笼着,背后拉链被樊云缓缓拉开,湿透的紧紧包裹的衣装渐渐与肌肤分离。   易非搂住樊云的肩膀,光滑细腻的皮肤在易非指尖下微微颤抖。彼此已经不是青涩的年纪,加上酒精的浇灌,樊云的身体一点就着,偏偏还要小心忍耐着。   樊云轻轻与易非分开,绕到易非身后。易非的上装完全脱去,长发被樊云撩起,易非感觉到背后樊云贴上来。这一次再没有任何距离。几乎已经遗忘了的感触,让易非心里一下子电着了。樊云环抱住易非,轻吻她的后颈,再向上到耳后,舌尖挑逗之后,缓缓吮吸,易非先是麻,忽地感到轻微的痛楚,然后是加倍怜惜地温软舔舐。樊云的手钻进,像托着易碎的泡沫。易非无奈地扭动,依靠在樊云身上。   樊云的喘息无法抑制地沉重,愈加灼热。   在水渍中半跪下来。   ……   易非忍受不住,并紧双腿没有办法站稳。   樊云将易非身上最后一件褪下,像拆开包装的最后一步,心怀忐忑。这之后两人便彻底平等,坦诚相待。   “小云……”易非没有想到樊云这样开始。脑海里一瞬间填满了,不忍心,舍不得。   ……   易非逐渐屈服于樊云的温柔,对她敞开。   从前耗尽青春封存的,裹挟着浩瀚洪流,席卷两位弱小女子的温柔胴体。无论潘多拉魔盒里是怎样撕心裂骨的苦痛灾难,抑或是恍如暗夜灯火的遥遥希望。这一刻,重新打开了,就再也没有可能合上。   ……   细小的狭缝微微张合,像掩着帘的门,有温暖灯火,等她归来。   还乡。或许又是一场夜来幽梦。但灯影摇曳,连起漫天水光。樊云从分开的水路里踏进去,马上被吞没。   易非将樊云的长发掖在耳后,在梦里一样,樊云小动物一样明亮纯净的眼眸中云纱一样流动着一层粘稠的情触,又是怜惜又是渴慕地望着易非,好像完成一场献祭,好像征求神的下顾。   易非抱住她,好像还是很多年前一样,一样的稚嫩,一样的温情。易非紧紧扣着樊云绷紧的背部。   “别怕,我想要。”   樊云将易非揉在怀里。失而复得,应当抚平遗憾。   窒息一样紧锁的拥抱,无所保留的深入,呼吸中溢出层层叠叠的吟声,汗水浸润苦苦纠缠搏斗的两具肉体。   易非软在樊云怀抱里。樊云打开水清洗彼此。两个人裹在一条宽大的吸水浴巾里擦干,趟过毛茸茸的地毯,栽进软得让人陷进去的大床里。 作者有话要说:  白鹭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 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蒋捷《梅花引·荆溪阻雪》 ps删删改改,我尽力了   ☆、是身留?是心留?   或许是梦境,或许只是回忆。   易非的房间里,只有她和樊云。樊云盘腿坐在床边地板上,靠着床架,翻着她永远看不完的小说。易非在镜子前画人生第一幅妆容。   眼线粗细不均断断续续,睫毛黏在一起,口红涂过了界,腮红是突兀的一团。   易非一点点卸掉,镜子里樊云好像从来没有抬头,却忽然说,不喜欢她化妆,不需要化妆,她就已经是最漂亮的女人。   易非赌气一样玩笑道,“那就给你画吧,大不了最漂亮的称号让给你。”   樊云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勾起易非的兴趣。樊云没有招架几下便被迫就范了。无奈道,“随你高兴吧,我自己不看就是了。”   樊云白,粉底颜色都深过她的皮肤,剑眉不染自黛,细密的睫毛自然翘起。给樊云勾了眼线,一边比一边勾得厚了。不知情的樊云目光无辜。易非在樊云脸颊轻轻刷上一片绯红。反衬得抿紧的唇像失了血色。   “嘴张开一点。”   樊云依言微微咧嘴。   易非将正红色的唇彩涂抹在樊云润湿的唇瓣上。   樊云乖顺地由着易非摆弄。易非要她轻轻抿唇,然后自然微笑。   樊云愣了一刻,只能摆出自然面瘫的表情。易非看着她不安躲闪的眼眸,唇瓣微张,勉强勾起微笑。这样妆容的樊云何其陌生,易非蓦然想起纵横四海里钟楚红的明艳。樊云很少有那样明媚的笑,眼波流转,她的光彩小心收敛。她是她的妹妹。她的所有光彩,只有她得能看到。   易非的心莫名地被牵动着。   易非拿桌上的梳妆镜给樊云看。樊云见鬼一样立马闭上眼睛,嘴里嘟囔着,“不看不看……”嘴角不易察觉地露出一抹轻笑。   樊云的声音被轻而易举止住了。唇彩是有一点甜腻的。   樊云攥着椅子边沿,僵直地挺着背,没有反应,但也不退缩。   易非放过樊云。樊云缓缓睁开眼,又马上移走目光。樊云咬着唇,好一会儿,要用手背抹掉唇彩。   易非抓住樊云的手臂,侧头吻上去,像电视里那样吮吸。樊云的呼吸急切起来,残余柠檬薄荷茶的清冽香气混着脂粉味,空气似变得甜美濡湿,吸引易非品尝。易非小心翼翼地舔一下,意想不到,舌尖触到另一样滑滑的,像布丁,却活动着想要溜。捉住了,易非绝不愿放掉。   樊云闭上眼,手臂像漂在水里的花枝,降落到易非肩膀上。唇彩在捻抹中沾红了易非的唇。   一个并不香艳,却好像又香又艳的吻。   两个女孩相恋,手足亲人相恋,从哪个维度衡量更不道德?但爱上的人是易非,几乎是从懂得什么是爱的时候就体会到了这就是爱,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樊云无意标新立异,十七八年的人生已足够颠簸。心像一片白雪覆盖的荒原。易非走进来,停留过,四处是易非留下的踪迹。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如果要樊云向别人敞开心扉,那先要问她,能不能接受那一串串踏遍她心房各个角落的足印,再要问她,能不能避开所有樊云如数家珍的她留下的痕迹。   樊云自认凡夫俗子。因而,世上岂有答得下这两问的人?   易非因生物钟六点多就醒了。迷蒙中感觉到在温软的怀抱里,又香又软,触手是光滑细腻的肌肤。是个女人。易非想一阵,才想起来,为什么在酒店里,为什么赤身裸体地被拥抱着。想清楚了,易非要感到惊讶,这么大的床,两个人紧紧蜷着,枕头都没有挨。   易非轻轻撩开被子,环抱着自己的手臂骤然抽紧。转过身,安抚着抱住樊云,睡梦里的樊云才渐渐安稳下来。   樊云锁骨边缘、胸口,白净的皮肤上赫然显露出前一晚易非留下的印迹。喝多了的是樊云,易非滴酒未沾,偏偏被她撩得不能自已,陷入一场不计后果的痴妄贪欢。   易非换上小潘送来的衣服。樊云用被子遮挡着,坐起来,露出一大片光滑的后背。背后也有点点青紫的痕迹,但她不自知。   宿醉未消,况且这个钟点对她来说还早,头一阵昏沉。   易非将腰带系出漂亮的蝴蝶结,拉开滑门,打开那一间的隔光帘,在日光下对着镜子搽粉。“再睡一会儿,记得叫早饭。”   “现在叫吧。”镜子里,樊云伸展手臂去抓内线电话,肌肉线条像整幅起伏的绸缎。易非感到一丝迷乱。   定住神,“不要了,还有事。不陪你了。”   樊云掖紧浴衣,站到易非身后。易非一双巧手画画一样涂好了妆容。樊云从背后轻轻抱了易非一下。镜子里,樊云的目光是有些不同了,有种决然的意味在里面。樊云感到易非在镜子里看她,对视过去。易非没想好要怎么应对她,转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外交辞令的微笑,抽身出门。   樊云回去睡。   胃里泛酸水。但床太软了,没办法挪出去。樊云翻身趴在床上,掌心覆在易非睡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一丝热度。樊云把被子拉起盖住那一片温存。床单纺得紧密,光滑而透着一丝韧性。樊云指尖微微颤动,才能下定决心抚在那一片若有似无上。   恍恍惚惚,如梦如醒。   铃声打断了樊云的意淫。易非的声音沉静如水,令樊云有种如梦方醒的感觉。   易非说江于流前一晚在KTV斗殴进局子了,现在可以派人去保她,问樊云的意思。樊云答既然这样她去好了。   巷子里一片漆黑,只水洼反射出一抹亮。   江于流甩掉左手的碎玻璃瓶,掸掸右手被当做武器的外套,外套原本的主人抱着骨折的小腿缩在墙角发出阵阵低嚎。   江于流挡在巷子另一口。还能站起来的,明知道后面是警察,也不敢向前一步。   “大哥,来根烟。”   警车边,一个脸花了的黄毛抹一把血,讨好地对着一脸冷漠的协警,“您们可都看到了,那小子八成是疯了。把她拷牢。打死我我也不跟她坐一辆。”   江于流被反拷着,瞧都没瞧一眼,一步跨上警车。   隔着个协警,黄毛还是跟江于流坐进一辆。   “大哥,我可是为你们好,留心点,这小子有艾滋。”   黄毛依旧喋喋不休。车子在已经安静的上寨里左弯右拐,钻出小道。   江于流双手改拷在车顶扶手上,从先前的急怒中冷静下来。脸偏向车窗外,心事重重。   唐予歆一清早到了分局,几个人围在二楼女厕所门口,看到唐予歆都收了声。   门上赫然挂着一把铁锁。   唐予歆已习惯别人因为她是局长家千金而做出的两副面孔,自然而然问,“这是干什么?”   先前讲述原委的当事人协警不开口,一旁坐办公室的小王接口道,“昨天抓了个斗殴的,不服管,老程审的。”   程峰是分局里的老警察。从前因工受伤,腿有些跛,脾气也怪,听说孤家寡人一个。挂了个刑警队副队长。升是升不上去了,但做事很猛,最愣头的协警都说不出来地怕他,其他人更敬而远之。按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是他们治安队管,也不知道怎么就犯在程峰手里。   “哦,昨晚程队也在?”   门里静悄悄的,没一丝声响。整个警局里没几个女人,值夜的协警青一色全是汉子。抓回来的刺头锁女厕所里也不是没发生过,但少不了知道门口有人故意骂天骂地的。唐予歆打心底烦这些人,但更鄙弃私刑,便向值班室走去。   人渐渐散了。小王不远不近地跟着,同唐予歆一起进去。   值班室隔壁搭了个钢丝床,但程峰并不在里面,早上径直走了。   唐予歆随手翻前一夜的记录。打架斗殴,抓进来一票混子,早上陆陆续续放了。潦草的字迹里,一个名字忽然跳出来。   江于流。   “这人你还是别管了。再说锁是老程自己拿的,也不知道钥匙带走了没有。”小王靠着桌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昨天晚上那个架势你是没看到诶。”   话说得倒好像他昨天晚上在场。唐予歆似不在意地继续翻看着,“怎么了?”   “昨天跟她一起抓进来六个半大的小子。六个,堵她一个。结果一个个被她拿啤酒瓶花了,还有一个踹骨折了,现在还医院里抢救。她呢,没事人一样。身上连滴血都没溅到。”   唐予歆一愣,倒是习惯了他们这帮说书一样的虚张声势。   “你说这还是个雌的,”唐予歆对这个词很反感,但小王毫无察觉,“都寻思这是什么来路。结果程峰进去问了名字,就知道了。说是在给易家小姐做保镖的。”   唐予歆啪地合上记录本,在桌子上翻着,似乎是找钥匙。   小王看唐予歆根本没当回事,连忙说,“你不知道,易家现在看着没什么,以前可不怎么清白。”   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听说老程的腿,跟易家就有点关系。当年他风头正劲,马上要提正职,结果受了工伤没什么抚恤不说,连职位都没了。”   唐予歆停下手,想要继续问。走廊里协警喊人,小王就出去了。   她坐下来。窗外榕树的影子隔着防盗窗投进来,洒在盖着一层厚玻璃的桌面上。   脑子里头一个蹦出来的是晏君,她对易家的前史到底了解几分?   易家不清白?唐予歆之前隐隐有所预感。但在警局里有这样的影响,出人意料。   回想起前一夜见到的几个人,易然的天真,易樊云的清淡,江于流的热情。她感觉到一股魔幻。江于流看起来确实不像一般女人,绝不柔弱,但也想不到头脚送走自己,转身就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真是何处不相逢。   想来想去,唐予歆一手拿起座机,一手摊开电话簿。   ☆、是身留?是心留?   潘泽跟着易樊云来的时候,锁匠还没到。   楼下治安队队长亲自端茶,说就办手续,等一下。易樊云很客气,没说什么。   唐予歆等着锁匠开锁。前一夜当值的协警一个都不露头。   唐予歆推开门进去,还是吓了一跳。   江于流踩着把矮脚凳,双手由手铐吊在气窗的铁栅栏上。攥紧的手已成青紫色,血痕沿着腕子滑到生了水垢的暗黄的瓷面上。小臂在瓷砖边沿硌着,也已出血。   浑身的肌肉紧绷着,颤抖着,整个人像被水洗了,汗浸透的衣服印出内衣的轮廓。   唐予歆走过去,江于流尚且清醒,看到唐予歆,咬了咬牙,汗水由湿透的短发低落。   唐予歆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别人跟进来。唐予歆踮着脚也不够,江于流已因为唐予歆的轻碰而无法站立,身子晃了晃,手腕带着一紧,剧痛着,发出抽气声。   唐予歆直后悔,早知道这个样子,一来就应该把门砸开。   她踩上矮凳,身体便几乎与江于流贴上。汗水的味道夹杂着一丝血腥味。江于流尽力偏过头,把脸贴着颤动的手臂。   唐予歆原本觉得江于流下手没有轻重。   但她们身体贴着,唐予歆发现她并不比自己更高大。紧闭的眼帘,睫毛都似因忍痛而轻颤。汗迹由她血管暴起的额头沿颧骨与紧绷的咬肌滑入脖颈。正是这样拼尽全力,反而让唐予歆联想到换季挣扎的夏虫,单薄纤弱。她也只是一个女孩,她的力量到此为止。   唐予歆试想自己面对当时的情境,大半夜在城中村的巷子里,被几个混混围住。心跳加速,手不自禁地颤抖。一定先发制人。但出手后恐怕再无法自控。   “忍一下。”   温婉的声音在耳边传来。江于流睫毛微颤。   唐予歆说着,摸索着钥匙孔。小小的金属钥匙在手里捏出汗。唐予歆从来没想过开手铐这种日常小事会有像今天这样诡异得让人心慌。   江于流脱出一只手,身体不受控制地豁然下滑。背部重重地砸在瓷砖面上,矮脚凳一滑,唐予歆毫无准备,重心不稳,试图扶住墙,触手一片湿滑,实打实摔倒在江于流身边。   江于流摔坐在地,手臂猛地垂坠,两个人同时发出一声呼痛。   听到声响外面的警察才进来。   唐予歆一抬头,几个男警讪讪地站在女厕所里。她尴尬地站起来,对着同事不好意思揉撞痛的膝盖和手肘。“没事。没事。”   不知所措的男警上来,拽住江于流的上臂。江于流惊痛中挣扎着,一时没有办法站起,脸上闪出狠色。   “别……等一下。让她自己来。”唐予歆在旁劝阻。   男警松了手,面面相觑。   “我来吧。”唐予歆说着,看江于流。   江于流微微眯眼,将手臂搭在她肩上,由她扶着腰站起来,靠墙大口喘息。唐予歆的动作温柔,但手臂像针蛰一样,江于流已感受不到任何触觉。   手铐吊在另一只手臂上,钥匙已飞落在地。江于流试图蹭开手铐。唐予歆不由分说捡起钥匙重新给她打开了。   “铐子还给程队长。”唐予歆忽然大声说着,把手铐扔给一个男警。犹豫片刻,便转身出门。   男警们退出去,留一个人远远盯着,也仅止于此,不去触碰江于流。   “走吧,楼下有人等你。”   江于流勉强活动了一下肩部,用袖子蹭了蹭鬓角的汗,艰难地迈步,扫视经过的每一个警察。   樊云问江于流犯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治安队杨队长想了想又赶紧说,“但是毕竟伤了人,伤了六个,有一个后生现在还在医院里。我们这里留个记录也就算了。不过人家之后闹过来要医药费,我们也很难做。”   樊云没有搭腔。   唐予歆这时候走下楼来,看见樊云,张了张口,转念什么都没说,转头要进隔壁取医药箱。   “唐……予歆。”樊云一时想不出应该怎么称呼。   唐予歆才走过来,点头道,“樊云。”   唐予歆抿着唇。前一夜唐予歆是喊小云姐的。樊云于是说,“我来找个人。……你先忙。”唐予歆点头,医药箱也没拿,回身上楼。   杨队长本来看见唐予歆和樊云认得,就想借口开溜,这时又不得不留下来。   唐予歆在楼梯拐角又与江于流相对。另一个男警跟在后面。唐予歆的目光扫过江于流的手腕,穿着一件短袖根本无可遮挡。唐予歆抬起头,与江于流眼神交汇。不同于前一天带妆的娇美,一身警服,利落梳着马尾的唐予歆别有一番英气。江于流忽然轻声道,“谢谢。”   唐予歆不知说什么好,转而发现男警正看着自己,便径直走了。   江于流出来看见樊云坐着,潘泽站在一旁。   樊云一眼看到江于流的伤。江于流全然没有平时的活泼,脸上满是阴狠。樊云微微蹙眉。“怎么了,打架打成这样?”   江于流轻蔑一笑。杨队长一脸尴尬,想拍江于流,被江于流的目光瞪回去,搓着手说,“没什么事,年轻轻的,嗐,回去休养休养。”   樊云站起来,走近江于流看了看,扭头向潘泽,“车上拿件衣服。警官,麻烦借个房间给她换一下。”   江于流一怔,潘泽从她身边快步而出。   “昨天谁负责她?”   “谁啊,”治安队长在桌子上翻了翻,说,“昨天叫刑警队的带过去了,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啊。”   “姓程的。”江于流忽地冷冷道。   樊云盯着杨,他假意回想,“小程?”又看了看江于流,脸色不善。再看樊云,只好道:“好像是程峰吧。他一早交班走了,我问问?”   樊云不吭声,没有退步的意思。杨队长一时尴尬。恰逢潘泽拿着衣服回来,赶忙假作殷勤地带着到值班室去。   再回来,樊云仍站在那里,像是丝毫没有移动。   “小潘,把公司法务电话留一下。”樊云转向杨,“我们手续算办完了么?”   忙不迭点头,“好了,好了。”   “之后有人找的话,麻烦打这个电话。我现在带她去市人民医院验伤。”   潘泽一路跟着,去过医院。易非打电话来问。樊云说我送她回去,你走好了。   “住哪里?”   “上寨。就是……那个……”   “我知道。”   樊云发动车子,扭头扫了一眼副驾驶位的江于流。在医院检查了,江于流体质不错,没什么大问题,简单包扎了,已经可以微微活动。   江于流脸色活络过来,不好意思起来,“你不用送我,应该让她送你回去。”   “哪那么多事。”樊云说着从包里翻出烟给江于流。   江于流感觉有点稀奇。一夜不见,现在发现樊云似乎也有所变化。   才想起身上这件衬衣似乎是樊云换下来的。樊云几身白衬衫,香云纱的,帛的,看上去几乎是一模一样。不仔细的话根本分辨不出哪天穿的到底是哪一件。   “怎么回事啊?说说?”   江于流笑,“怎么你比警察还职业啊?”   樊云也笑。   江于流指路,把樊云带到上寨对面常停的一个环境不错的小区。   樊云透过树影望了望高层。解开安全带。   “干嘛?”   “我跟你上去。”   江于流慌乱道,“不用不用。”   樊云不由分说从后座拎起医院开的药,已经下了车。   樊云跟着江于流绕出小区,穿过马路。正是午后两点,太阳火辣辣的。上寨里摊子已经架出来,路上稀稀落落,懒散的行人和一只癞皮狗。   “停得够远。”   江于流尴尬道,“就说你不用送。”   七扭八拐地进去,踏着楼间狭窄的外设扶梯,到平房二楼的走廊。这栋楼也只盖了两层。   江于流当先走着,一回头樊云没有跟上来。樊云低垂着头,抿着唇僵直地站着。   先前街上路过光着膀子的男人,绕过积水和狂吠的野狗,樊云都没什么反应。江于流回头看,走道里杂七乱八吊着晾晒的衣服,堆着不用了也舍不得丢的破家具。   江于流不知道樊云是怎么了。   “就到这里吧,你记得怎么走么?……我送你出去?”   樊云轻微地叹息,望向前方。一片低矮的平房交错着,楼梯,晾衣杆子,能走的不能走的平台铁栅栏相互勾合。稍远一点林立的高楼间隙,日光耀眼地亮,天上偶见几丝云。   樊云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跟上来,“家里有人么?有人照顾你么?”   江于流将要开门的时候,还是有一丝难为情。但是都走到这里。樊云收回目光,只盯着水泥墙面。   没有什么光线。房子后面紧贴着另一栋房子,窗户形同虚设,拉着花布帘。樊云走进来发现房间尚且整洁,但没什么坐的地方。也不知是沙发摊成抑或原本就是张床,竹竿支着架了个蚊帐。倒是铺得很整齐,蚊帐也用钩子钩好。   右侧是厨房洗手间,左侧另有个房门洞开的房间。光线是左侧房间靠走道的窗户漏进来的。   江于流打开灯。   樊云注意力立马被里间一整堵墙歪歪斜斜的字迹吸引。   像公共厕所里那样的乱涂,但从齐腰到能举起手够到的一米多,竟然写满了整面墙,也仅止于这一面墙。有几个字特别大,一眼就可以扫到。也有长段长段的语句。到了墙角,仿佛纸张折叠出的一道线,有的地方沿着那一道线歪曲着,挤着逐渐收紧的一段字迹,乃至与其他笔迹交叠。樊云似乎窥看了别人的隐私,忙偏转目光。   江于流走过去,闭上门。密密麻麻的字迹藏于门后。樊云才如释重负。   “东西放茶几上吧,随便放。”江于流略显窘迫,又到厨房,似乎找寻干净的杯子。   “你不用忙。”樊云后悔自己太不礼貌,竟然闯到别人家里。“我只想知道到底为什么。”   江于流腾出床边一把椅子,拖到茶几前空地上。   樊云干脆地坐下,“我知道你的薪水,可以不用住这里。如果有什么问题……”   “不是。那个没问题。”江于流低头站在一旁。   “你先坐。”   樊云看着江于流坐在床边沿,从茶几底层摸出干净的烟灰缸。   樊云忽然道,“我不留有案底的人在身边。”   江于流抬头,“我没有。昨晚这个,真不至于。”   “原来刑法里没有故意伤人这条。”樊云冷淡道。   ☆、是身留?是心留?   江于流换了身衣服,揣了条烟。   灯箱攒着一层灰,还有雨水冲积的印子。困成束的电线像鸟雀的窝巢,看上去既紧密又脆弱。耀目的日光下,像褪去魔法,裸露出纷乱而焦躁的图景。   樊云跟着江于流进去ktv。从包厢透出稀释了背景乐的歌声,荒腔走板。生意清冷的时段。   服务生带樊云进了个十几平的包厢,江于流径自转进里面找人。   点了五首歌,最后一首《暗涌》将结束。江于流带着林秋爽推门进来。   樊云把每一粒火星按熄了。   樊云见到林秋爽真人的时候感到吃惊。黑底碎花的雪纺连衣裙,很路人的打扮,中人之姿。疏于打理的披肩发中段以上露出原本的黑色,没有上妆的脸上显出倦容。倒没有显得很消瘦,精神不振也似乎只是因为前一晚发生太多混乱。一切都太平常了,平常到看不出有可能在这样的人身上,发生过江于流在她们房间里讲的,那样的故事。   但也不算什么猎奇的故事。   她从前跟着同乡到外地做皮肉生意。出入高级会所,捞一笔换一个地方那样。到有一天遇到某个年轻阔绰的恩客,把她包下来,一来二去生了感情。   男的是个富二代,早早成了家,按说该是一辈子写好的安逸。因为有了她,和家里闹僵关系,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跑了。他们私奔的那段时候,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破天荒地跟她逛菜场,头一回开火烧饭。   好的时间也有半年多,两个人手里多少有点闲钱,度过一遭夫妻生活。   男人从没有正经打工做过事,闲来闲去,日渐沉迷于赌博。两个人头一回吵架,从吵到打。   樊云跟着江于流的叫法,喊了一声姐姐。   林秋爽甜甜一笑,夸樊云生得俊。讲得樊云要脸红。   的确有这样奇怪的,原本平平无奇的五官,在稍纵即逝的动态间流溢出别样的风情。像野生野长的植物,强悍地展露。   樊云没有开口问事情怎样解决,许是江于流提前讲了,林秋爽说谢谢樊云替她照顾江于流。   樊云只是点头,交错指节似要将残余指尖的香烟味道抹去。   ~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再往下便是随机的电音。屏幕上闪出点歌的提示。滚动“远离新型毒品,健康成就未来”的营业场所禁毒宣传语。   林秋爽忽地起身,在点歌机上检索。一个现场版的视频。屏幕上打出歌名,《桂花巷》。   林秋爽落落大方地到竖立的话筒后,如电影里旧时的歌星,手捧话筒,随乐声摇曳身姿。笛声袅袅而终不闻,歌声方起。闽南语凄凄婉婉,烟酒挥霍过的嗓音,如一钩残月映于窄桥下,水光漫漫,月色氤氲。   樊云将灯熄灭,只闪碎的彩光散落在地。   那男人扛不住赌场软硬兼施地收债,一如千里奔逃而来,急急地返了家。   最后一天,因为久违的两人一起出门精心梳妆打扮。等到了地方,男人温柔地理了理她的头发,体贴说替她买饮料。像刚恋爱的时刻。   还沉在或许男人回心转意的喜悦里。被卖了。   江于流说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染了艾滋病。   像是从古代话本里拓下来的故事,活脱脱一部杜十娘。可惜她的百宝箱早在大半年的真戏假做里消磨殆尽。   江于流花了不算多的一笔钱把她带出来。她跟着江于流来这个城市落脚。把病情隐瞒下来,在这个KTV做一点杂事。前一晚有人在这边闹事,其中有个吸毒的,有认识的毒友定时去防治所拿药,见过她,就把事情声张开了。原本就是冲着这家KTV来闹的,江于流把人从楼上半拖半激地约到楼下巷子,KTV赵老板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恐怕从今往后,不能由着林秋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樊云反问江于流,早干嘛去了?   江于流舔唇。   原来林秋爽是她幼时朋友的姐姐。朋友念完初中就没有念了,下面还有弟弟妹妹。江于流恰好在当地,而那时并没有抱多少期望。鬼使神差地寻到了,就没有办法放手不管。   江于流说你也不必因此高看我。我没有任何亲人,她是我现在唯一亲人。   樊云感到像有什么一瞬间攫紧心脏。   “不用说了。我知道。”   ~风吹身躯桂花命   歌声中混着轻哑的喘息,如诉如泣。林秋爽沉醉其中,细碎的彩光映于她尚且年轻的面庞,眸子里隐现云蒸霞蔚。   樊云告辞。江于流说送她出去。   ~恩怨如烟皆当散   ~祸福当作天注定   ~往事何必转头看   ~甲伊当作梦一般   字字句句如风吹花落,飘在身后。   走出KTV已近下午,摊点生意陆续张罗起来。   樊云抬头望天。   “现在好像不见从前那样的火烧云了。”   江于流茫然,“还没到时间吧?”   樊云摇头。回身对江于流道,“提前告诉你,我会留在S市。”   江于流对樊云这个时刻说出这样的话略感意外,但又似乎早有预料。   “做什么只要你吩咐,我一定办到。”   樊云见江于流神色少有的严肃坚定,淡然道,“我自己不做的事情,也不会让你做。钱如果有问题跟我说。不要碰毒品。定期检查。”   江于流忐忑道,“放心。医生说那个,艾滋,也没有那么容易传染。我和姐都很小心。……”   樊云直视江于流,“不要吸毒,任何情况。”   江于流脑海中显出当时同樊云说自己从前在吴振明手下做事的情景,隐约知晓樊云特别强调的意思。保证说知道利害,绝对不会。   年初头一天上班,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易非一早回家,陈丹却说樊云留了电话,还在医院,晚饭不一起吃了。易然下午就急匆匆出门,也说不回来。   陈丹似不经意问起先前牌桌上,易非应承郁茵茵将要订婚的事情。倘若这样打算,应当赶紧准备起来了。易非却像没事人一样,说左右不过是顿订婚宴,就算外边定来不及,自己公司的饭店总归没有问题,不必着急。   陈丹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说完就上楼,留下易非一个人在餐厅。   易非叫阿姨,指凉拌冰草说收起来等他们夜里回来吃。阿姨答已经各留了一份。易非便再没什么好说的。隐约有唱经声从楼上飘来,房子里显出如从前主宅一般的清冷。   猛然看表,已经一点十分。易非摘下耳机,静夜里悄然无声。易非踱到门口关灯。   一片漆黑中,只门缝漏进一抹昏暗的光亮。眼睛不习惯瞬间的黑暗,耳边却似清早时传来樊云几不可闻半是叹息半是沉迷的喘息。指尖触摸到冷硬的墙壁,似凌空悬挂的镜子。镜中樊云既不舍又克制着,轻轻环抱。镜中易非只注视着自己冰凉的妆容,露出再不需要练习已融为自然的虚浮笑容。   像这一刻将要留成永恒。   急遽的惶恐从幻影中汹涌袭来,使人动弹不得。   易非骤然拉开门,镜面当中似裂开一道沟壑,光再度涌进来。   樊云着一身纯白色长衣长裤的睡衣在门外,吃惊地退出半步。   门廊暗黄的顶灯照着,半湿的长发纠结在肩头,睫毛长长的翳影投在眸心。   “怎么在这里?”   樊云被问住一样,现出茫然的神色。但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   “什么时候来的?”   微张的唇瓣忽地抿紧,更肆无忌惮地望着易非。   易非要怀疑这是比先前更真的幻觉。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站着。   易非终于反应过来,轻轻蹙眉,让开门,“当心妈起来了。”   樊云像鱼一样滑进来。易非做贼心虚地迅速掩门。   又浸在黑暗里。   易非略紧张地握着把手。黑暗里不止是自己的心跳声。   樊云忽地逼近。微凉的手覆在易非的腕子上。像蛇触到猎物,只一瞬间纠缠而上。凉而滑的绸子是沼泽里肆意疯长的野草,窸窸窣窣,摇曳震颤。易非来不及想要挣脱。酥麻的吻在耳畔厮磨。拖泥带水一样,躯体被裹挟着,愈加无力,愈加抽紧。窒息,陷落。   ☆、死道友不死贫道   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异常厚重。樊云推开门,易非正同人交代着,只抬眼示意樊云,樊云自然地在门口笨重的皮质沙发前坐下。   易非对面略显丰盈的女人回头来望了樊云一眼,偏分的中短发又黑又齐,穿着半袖的黑色套裙,四十岁上下,大有徐娘半老的风韵。   但最引起樊云注目的,是她领口系着条巴宝莉的白底丝巾。   樊云即歉意一笑。   报告讲了很久,简单的事情,女人却声情并茂。   末了,易非夸赞她丝巾配得好,很衬脸色。   女人也大方笑答,过个年回来,易总心情好,看什么都是好的。   等女人出去了,樊云绕过大班台,面向易非。微微倚靠着桌沿,玩味道,“你看什么都好么?”   “她是话多了些。”易非答非所问,视线已落在桌面的文件上。   “我是不是来早了?”   “不是让你进来等了么?嗯?”易非手犹不停地翻着印好的ppt。   樊云望着易非一阵,放肆地撩开易非脸畔飘落的发丝,微凉的指尖轻缓地触在易非鬓角,一阵细微的痒。   “又抽烟了?”   樊云轻笑着撇开手。   江于流搭在易非秘书室前台,手里拿着两个苹果。   樊云出来时江于流正嬉皮笑脸对年轻姑娘道,“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苹果不能直接吃,自来水不能直接喝,用自来水洗的苹果就可以吃?”   年轻姑娘白了江于流一眼,“吃就吃,哪那么多话。”嘴上不客气,脸上倒带着笑,从抽屉里取出把水果刀拍在桌子上。   樊云噗地轻笑。江于流看到樊云,抽出纸巾,把带着水珠的苹果放在上面。   樊云负手瞧着,笑道,你削吧。   江于流看得出樊云心情尚佳,但总不好反过来揶揄她,一时尴尬。   樊云叫江于流去财务室取钱,又走出几步,小声吩咐江于流,查探一下先前出来女人做什么职位。   樊云先江于流下楼,发信息给晏君,约在楼下星巴克。   晏君手捧拿铁,樊云坐在小圆桌对面。   樊云说方才看到一个女人戴着的丝巾,像一起逛街时晏君挑的那款,想到她就叫她下来坐坐。   晏君说你看到的是张姐么,出纳室的老员工。相互有些对接,位子又挨得近,关系就比较熟。她年前的生日,那条丝巾是补的礼物,她马上就戴起来了。   樊云并不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两人沉默下来。   樊云点了一杯冷饮,手指沿杯壁滑动,凝结的水珠在触碰中纷纷坠落。   晏君正色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或深或浅咖啡色的墙面背景,浅褐的桌面,黑色的椅架。晏君一身素白长裙,裙摆披落在椅面,层层绉纱交叠。樊云晃眼间记起那天所见苏绣的屏风,独枝的墨荷映着一片虚茫的月白。   晏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樊云已经没有时间仔细分辨,只好赌一赌。   “听说然然给你办公室里送花了。”   晏君笑,“哦,那是年前的事情了。他年纪还小,一时兴起吧。”   樊云多少有点佩服她这份处处先发制人的魄力。   “那天你问然然驾照的事情,也是说他年纪小吧。这么婉转,他是听不出来的。”   “他只是不服气罢了。”晏君轻巧道。   樊云点头。沉默了一刻。   “年前我说请三个月的假,还打算回去。”   晏君等樊云详解。   “今早我辞职了。”   晏君一时摸不透樊云的意图,难道专门叫自己下来谈易然的事情,两句话谈完了,而后是倾诉时间?但樊云毕竟极少提她自己的事情。   “你父亲也需要照顾。”   “谈不上照顾。叫我回来做事。”樊云说着端起塑料杯,低下头似一心一意地搅动奶油同冰沙,“兴许过段时间我还回去一趟,收拾一下把房间退了。”   晏君想了想,“你住在哪里?”   樊云报了个地名,晏君并不知晓。   “挺偏的。我在那边上学加工作,算下来也有八年。但别人说起的几个地标,我都几乎没有去过。总是在郊区呆着。回S市一看,也起了高楼和立交桥。   “格子间也好,星巴克也好,一个城市同另一个城市的能有多少不同?在这里呆着会有种错觉,一切和那里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我是生长在这里的,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其实S市只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在这里做事,绕来绕去不过是那几个人。”   樊云突如其来的长篇大论,晏君感到很意外。但这样一段仅止于叙述,晏君分辨不出她的观点到底是什么。   “你的起点已经高过很多人。”晏君说。   樊云望着晏君,“你也是。所以如果还没有做出决定,我希望你慎重。我说这里很小的意思是,如果涉足其中,恐怕没有预想那么容易脱身。”   晏君握着咖啡杯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下意识地举起杯子抿了一口。   “我一个师妹,研究生毕业进银行,先做柜员。有一天家长带着小朋友来存款,正点着钱,人家指着她教育孩子,你看现在不好好学习,长大以后就只能跟她们一样做这个。”晏君摊手道,“被虐得猝不及防。”   樊云也笑。   在这时樊云手机铃声响起。樊云听着电话眉头皱起来,说马上到。又拨江于流叫她立刻下来。   樊云歉意道先走一步,医院来了电话。   晏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说你快去吧。   樊云站起来,看着晏君,“今天的话我本不该说。但恐怕以后更没有这个立场了。”   晏君慎重点头,又半是玩笑道,“我们每次见面,运气都不太好。”   樊云笑,“我不怎么相信这个。……我的运气一向很差。”   易近山上消化道出血复发,出血量持续很大,以致多处内脏都有出血症状。   樊云签病危通知书及各项知情同意书签到麻木。傍晚易然和易非也相继赶来。但眼见着护士带着血袋匆忙进出,同样感到无能为力。   抢救持续到凌晨,病理检验癌细胞已转移。从抢救室出来直接推进ICU病房。陷入无意识的昏迷中。   因胃内出血,樊云已签字同意切气管插管。喉咙纱布间有呼吸管蜿蜒至呼吸机。易然隔着玻璃向里看,纷杂的仪器中,易近山瘦削的躯体由触角一样的管道和探测仪缠连着,药液同血浆分从两路融入他的血管。并发高烧戴着降温的冰帽,手无意识地颤动着,虚弱到极尽陌生。   樊云和易非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易然急忙问。两人俱是沉默。易非才开口,说恐怕不太好,已经下病危通知了。   “怎么会呢,之前睡一阵也就醒来了不是么?爸还会醒来的吧?”易然拉住易非。   易非张了张口,眼泪忽地滑下来。樊云道,“爸之前血性腹水,癌细胞扩散了。”   易非同易然又在玻璃窗前张望了一阵,樊云坐在对面的长椅中,连上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樊云多少有些后悔,先前想法已经有所松动,除夕那晚父亲问起来,应该答应了。樊云恨自己总是游移不定,等待被迫着做出决定。   易非走到樊云身边,手搭在樊云肩膀上,感到樊云像畏寒一样微微颤动。   “明天还有事吧?不早了,带然然先回去吧。”樊云的声音平淡到完全听不出语气。   易然忽然转回身,“姐,为什么要切气管插管?之前我们在家讨论过,不是说太折磨了么?况且爸一直在失血,不会太冒险?”   樊云抿唇,删繁就简道,“抢救很急,我没有时间犹豫。”   “为什么会忽然恶化?不是说至少还有一年的时间么?每天投那么多钱,连扩散都没有发现么?如果爸真的醒不过来……现在这样算什么?”   “然然?!”易非感觉到易然的情绪已近失控。   樊云脑海里似纷乱的光从四面扫射,眼前所见所闻已是隔着一层。漠然道,“我尊重医生的判断。”   “你未免太冷酷无情。那里躺着的不是别人,是爸爸啊。如果在手术台上的是你……”   “胡说什么?”易非要拉开易然。   樊云抬头望着易然。“我也希望可以不计一切代价地让他活下去。”   “活下去?就这样么?剖开身体这样直接□□去?”   “爸已经在打吗啡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易非说。   易然脸上显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又是自责,又无法承受这样的痛恨交织。“你们还把我当小孩看么?为什么不说?”   樊云厌倦一样偏过头,靠向椅背。   易非叹息,“这不是你能改变的。樊云每天在医院,她也不能改变什么。”   易然摇头,对着樊云:“你不是总在这里么?那时候你在哪里?”   “你可以了。今天她跟我到公司。你是不是连我也要教训?平时在外面瞎玩,你自己不知道来看么?”   “姐?你怎么这么偏向她?她一走走了七八年,回来几次,有哪一次不吵,不让爸失望?现在也就是陪了几十天,又怎么样,之前都一笔勾销了吗?我知道你们从小玩到大,总黏在一起。可我是你亲弟弟!”   易非愕然甩了易然一耳光。   易然沉默下来。   医院走道里一片寂静。工作人员似乎已经习惯了家属的吵闹。   易非感到这一耳光也似乎是甩在自己脸上。他毕竟是她一直疼爱的幼弟。   易非努力平息着颤动的胸口,保持严厉道,“你能冷静就留下看着,爸还在那里躺着。不能的话,现在,马上,滚。”      ☆、死道友不死贫道   樊云阴着脸穿出医院,在门口便利店买烟。   易非追过来,看着樊云拆着烟盒飞快地出来。   樊云看到易非,低声道,“我先走了。”   “如果因为然然的话,我替他道歉。他一点都不懂,对他来说太突然了。”   易非情急之下一把拉住樊云。樊云由她拉着。   午夜医院门口人烟稀少,一排花店寿衣店的卷闸门都拉合了。背后便利店的灯光映着,两个人似孤魂野鬼地立着。   “他说的没什么不对。我和爸的关系。”   樊云退回去,坐在关了门的寿衣店前台阶上。   易非也坐下来,从樊云烟盒里取出一支。   樊云深深地吸着,到再也吸不进这一口气。   “我从前不买烟,零星抽别人的。总觉得这样就不算在吸。你明白吗?都是自欺欺人。   “在医院呆满一个月。又怎样。从前一个屋檐下那么多年,我没想过和他修复感情。感情已经空了,怎么修复?我决定要留下,也不是因为他说什么。因为你居然要结婚了。我受不了。   “昨天,今天。我脑子里只有你。就算是在医院里,没有想过爸到底怎么样。   “签病危通知书的时候,签那些乱七八糟的同意书,是或者否,没完没了地选择,选择。什么想法都没了。医生尽力了,我尽力了。就这样。   “我没有想过,如果那里不是爸,如果那里是……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像易然那样迁怒于医院……或者……没有办法在那样的纸上签字。我不能接受任何万一。”   樊云摁着太阳穴,夹烟的手微微颤抖。语速很急,声音像狂风席卷的落叶,散乱飘零。   易非知道一切都出自她真心,试图尽善尽美不悖良心。但这些话也不全是真的。她未必真能了解自己的真实想法。   倘若那里不是爸爸……樊云这样做比较,好像只要不是易非,是谁都无所谓。但是易非很清楚,欲盖弥彰。   易非放缓语气,“这么久,你有没有跟爸谈过?”   樊云怔忡不安,良久回过神,“嗯?”   “你该试着原谅他,也原谅你自己。”   樊云皱眉,用烟头点燃了新一支烟。   “原谅?我没有什么不原谅。我不欠他什么,他也不欠我。”   樊云靠在铁闸门上,望向对面的医院大楼,却不知道易近山现在躺着的是在哪里。   “一直都是这样,试探别人的想法,轻而易举地放弃。你觉得给过他机会了,然后失望了,就马上转身离开。觉得被抛弃了,也放弃一切。你自己还剩下什么?”   “我?我……”樊云抽泣一样笑着,“他养了我,给我吃穿,养我到十八岁。该做的他都做了。我还有什么需要的?他哪里抛弃我?   “如果说原谅。他要的不是我的,是我妈的。她走了这么久,谁能替她说什么原谅?”   “……”   易非沉默不语。   如果真有谁伤害到她,那只有她自己。所有路都是自己选出来的。   易非看到她浴血在荒原上,遍地尸首,都只是她更多的自我。丢弃一切地孤独支撑,挥刀四顾。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寥。   “他欠我妈的。她带我四处求医的时候,他在外面做什么?跟别人有了一双儿女。而你,易非,你居然比我还大。   “发家是靠我舅舅,舅舅走了,我妈无所依靠,他有一分一毫关心她?只不过敷衍她。成天说什么‘忠义’,利字当头,他对谁有忠,对谁有义?   “利用她的事换地盘。还说都是为了我。呵,我的一切是我妈妈的命换来的。我有什么对不起他?凭什么再为他的欲望牺牲我一生清白?!”   樊云厉声控诉,颤抖不止。   三条罪状,她得想了多久,才有这么一天有机会,背着易近山才讲出来?   易非试图拉住樊云的手,樊云躲避着后缩。   樊云的恨意带着试图毁灭一切的力量。易非恍惚倒回很多年,越努力靠近,越感受到愈加炽烈的痛感,连同易非自己的也一并烧起来。   “如果你这样想,我没法替他分辨。但是有一点,他不是我的生父。”   易非放缓语速,确保樊云听清了。樊云偏着头,背微微弓着,夹着烟的手撑在膝盖上,没有动。   “我小一些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他。记忆里,他对我的态度非常生疏,根本谈不上好坏。进到易家这道门,我也不相信他是我爸爸。后来偷偷问妈。……我和你一点都不像。她承认了。   “易然是他的儿子,他也确实因为三叔劝说接纳了妈和易然。但是他也认了我。凭这一点,不管他到底是错是对,我永远把他当做好人。”   没有任何回答。一阵风吹过,积攒的烟灰散入风中,樊云手一抖,烟头砸在地上,火星飞溅。   “我知道这件事你一直耿耿于怀,从前我没有勇气告诉你。”   樊云头脑一片空白,转回身,“怎么可能?你……安慰我也不用这样吧。”   易非直视着樊云,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怎么可能……我们当中你最像他,最听他话。”   “你可以说不欠他,因为他生下你。但我应该知恩图报。”   易非的声音如雾霭茫茫,将樊云笼于迷宫之中。过往的记忆碎成片段,由机关转动,拼出新的图景。   这能够解释很多。   为什么小时候易非不同她争宠。   易非从不像别人家的孩子对着父母撒娇。   为什么她只不过不肯叫一句姐姐,惹得父亲暴怒。   为什么不论怎样劝说,易非坚持听从父亲的指示留下来。   已经有了易非,父亲还不肯放她自由。   为什么……   为什么?   她以为她们毕竟血脉相连,所以相知相通。   凭这血亲,至少易非甩不开,她们到死都有这一份联系。   她以为她们从小在一起,彼此毫无秘密。   她以为她够懂得易非。   樊云摇头,“不可能!你用不着还他什么。至少不是这么还。他付出了什么能换你一辈子?”   耳边似乎有雷声炸响。从天边蔓延开一片夺目的光亮。   樊云不知道是真是幻。   恍惚间,零星的碎雨滴坠。再过一刻,雨势越下越大,骤雨倾盆。   易非把樊云从水中捞起来,躲到浅浅的屋檐下。   樊云像被打散了魂魄,若有所失。   易非把樊云沾湿的长发掠到耳后,所说的话却半点不似动作的温柔:“我知道你在等一个承诺。但我不能做这样的承诺。家业也好,作恶也好,说到底我只是外人,替人保管。是不是留下来,你该对父亲有交代,对自己有交代。”   樊云错愕地回望易非,感到荒谬可笑。   “外人”这样的词,她从小耿耿于怀,挣扎过,最终顺服。因为这样一个词,她自怜自艾,又在离家以后暗自庆幸,可以选择不担后果。   原来命运是从来没有侥幸。   因为什么留下来重要么?重要的是她已经没有一走了之的理由。   如果她确实像易非说的那样不断试探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又早已预设观点,自我放弃。   但总有什么是没有办法再割舍的。   名分也好,血缘也好,就算什么都没有,她也不可能再离开易非了。   唐予歆从警局出来向公交车站走。接到陌生号码的电话。   “喂?”   “警察姐姐,我是江于流。”   唐予歆略吃惊。“有什么事么?”   正说着,一辆车靠过来,摇下车窗。江于流笑眯眯看着唐予歆,对着电话说,“去哪儿?送你。”   唐予歆望望不远处公交站台已经挤满了人,想了想,挂断电话坐上来。   “樊云呢?不要接她么?”   “在医院。易先生转重症病房了。”   轻微的药酒气味弥散在车厢里。唐予歆打量江于流,穿着长袖的格子衬衣,搭在方向盘的手腕露出来,伤痕仍清晰可见。   “你好点没?”   江于流点头微笑,“那天谢谢你。”   “就为这个专门过来接我?”唐予歆冷淡道,“你们那位姓潘的特别助理和所长很熟。我举手之劳。”   “那不一样。”   江于流像没听出唐予歆的重点,但简短的回答让当时的情景立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唐予歆忽地感到有点窘迫。   “锁你那个警察……”   “你说程峰么?”   “你们有过节?”   江于流哈哈大笑,“是么?他都一把年纪了,我怎么招惹到他?”   唐予歆知道江于流没有坦白的意思,“身手如此了得,也没准呢。”   “哟,你们是这么有色眼镜看人么?”   “谁叫我第一天认识你,立马就抓到了?”   江于流顺杆而上,“那可能老天爷帮我,给你加深一下印象。”   驶入小区,车子忽地拐入地下停车场。   江于流跟着唐予歆下车,唐予歆很意外。   江于流把车钥匙交到唐手里。   “什么意思?”唐予歆猝不及防地接过了钥匙,手便停在空中。   “送你回来是我表达感谢。把车借给你,这是樊云说的。她换车了。这辆沃尔沃买了有五年,记录很干净,樊云在的时候才跑,里程还没上万……”   “借?我没有说要借。”   江于流笑,“停着也时不时要动一下。你兹当帮忙。”   上车时发现原本不多的摆设也都撤掉了,脚下还铺着洗车店的纸,唐予歆没有当回事。回想酒吧那一晚不过是玩笑的打车难,江于流聊到车,唐予歆也觉得是无话可说时的顺理成章。这未免太夸张了。唐予歆清清楚楚这就是行贿,她和易樊云根本谈不上交情。但她又很明白,以自己现下的职位和身份,他们并没有任何要求可言,只是抛出一支橄榄枝。唐予歆一时迷茫了,易家果真大手笔。而她对易家确有好奇,似乎不该立刻拒绝。   江于流趁唐予歆犹豫的间隙,“你一个人住有辆车方便得多。证件在副驾前面手套箱里。有什么事找我也行。”   唐予歆摇头,“我没想过要开车。”   “那只好我来接送你了。你要是不嫌烦。”江于流无赖道。   “我可请不起。”   “管饭就行。”江于流笑着,知道事情差不多说定了,“车位已经定好了,那边那个口上去。你有空去物业补个证件,不去也无所谓。”   唐予歆握着钥匙的手垂下来,想了想,指着后座的礼盒,“那个是?”   “樊云说回S市不久没有机会登门拜访唐局长。一盒茶不成敬意,还要麻烦你帮忙带一下。”   唐予歆蹙眉,“我会带到。谢谢她。”   ☆、死道友不死贫道   唐予歆跟着父亲唐继伟到城西的旧厂区时,并不知道父亲要带自己看什么。   国企圈的一块地,不知曾经是做什么用途。位置算不上很偏僻,不远处即是植物园的旧址。现下荒置着,马路另一边尘土飞扬的工地,这一边草木疯长着,一棵老黄连树从院子里延展出来,遮蔽出大片阴凉。与刚刚穿过的城市街道恍如两个世界。   院口铁栅门虚掩着。唐予歆下车推门。门房似乎早已弃用,玻璃缺损一大块,里面布满灰尘。   从大门进去,右首一片翻整的土地种着菜,下了缓坡,露出树木后三四间平房。一个四十多岁身材走样的妇女站在平房门口,唐继伟放缓车速,摇下窗打了个招呼。平房对面是一个高大的旧车库,看样子从前停放重型货车一类的大车。唐继伟把车库大门打开两人宽的口子,原本的大门砌成实墙,墙上另留了一个平常规格的防盗铁门。唐继伟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再点亮灯。   唐予歆还没有进去就听到泵水的哗哗声。很意外,节能灯管闪耀的白光下,车库内墙的砖石新粉成白色。左首纵向沿墙高台上两只海鲜店里展示一样硕大的水缸。曾经车位中央供修车留下八十公分宽的地沟槽上严丝合缝地盖着厚玻璃板,可见玻璃下面凝结的水珠。正对着的半截车库则改成蓄水池,白瓷砖贴成的水池有一米二三的高度。右首门正对着的,叠着四层货箱,旁边还有个塑料水桶。   唐继伟用瓢从桶里捞出泥鳅,径直向其中一个水缸过去,踩着铝合金梯子,拿铁剪刀把泥鳅剪断,投进水缸。   投入水缸的泥鳅,在水面稍稍停滞,便沉下去。创面的血丝在水中漾成丝丝缕缕。缸里五六只龙鱼立马发现了食物,一掠而过,泥鳅便已消失无踪。   接二连三拦腰斩断的泥鳅一阵暴风一样被消灭殆尽。   唐予歆知道唐继伟亲家里有口两米长的热带鱼缸,养着两尾鳞片很艳丽的过背金龙鱼。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片天地。   吃饱的龙鱼吹胡子瞪眼睛一样扁着嘴在缸里悠然地游来游去。   唐予歆问,为什么要剪断泥鳅,不直接喂。   唐继伟说泥鳅钻起来还是很快的。水循环靠在水缸一头,中间挡着一层隔板。唐继伟指着挡板,之前不剪的时候有泥鳅跑到那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卡进叶轮里了。   唐继伟说着,放了之没有被剪的泥鳅下去。龙鱼似已经吃地差不多,并不怎么追赶。泥鳅拧动着,飞快地窜出去,就钻到了挡板另一边。龙鱼过不去,扫兴地摇着尾巴走了。   唐予歆盯着侥幸逃脱的泥鳅,好奇它的命运。泥鳅在缸底静止了一阵,像知道劫后余生,歇一口气。   唐继伟又放了几只钳断的泥鳅。从铝合金梯下来,到另一口缸去。   泥鳅在挡板这一端畅游了好一阵,又不怕死地钻出去。来回几次,一只龙鱼飞速袭来,泥鳅向水面奔逃,被另一只伺机的龙鱼吞掉。   唐予歆心里莫名涌上一抹遗憾。便跟着转去看另一口缸。   前一口缸里除了龙鱼还有些小型热带鱼。这一口里则只有一只背甲花色很漂亮的“乌龟”。   唐继伟喂食着,“乌龟”很敏捷地伸缩着,鹰一样勾起的嘴迅捷地将几只泥鳅一口吞噬。在水中伸展着的四肢,也如同大张开羽翼扑食的鹰鹫,势不可挡。   “乌龟吃肉的么?”   唐继伟笑,“这是玳瑁。他们知道我喜欢,从云南那边搞来一只。”   “他们”是个虚指。唐予歆略吃惊。玳瑁背甲朝向她时,在光的反射下流露出琥珀一样棕红色的光泽,异常清晰呈对称排列的纹路,隐隐有王者霸气。唐予歆知晓玳瑁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买卖是违法的。唐继伟自然更清楚这点,但丝毫不在意。   玳瑁一扭身,冲唐予歆张开怪喙,琢在厚玻璃上,耀武扬威的姿态。   “怎么找的这块地方?”   “有个冯叔叔,你记不记得。现在是这边副总。外面那个女人是他家里远方亲戚。”   唐予歆感受得到唐继伟在尝试和缓他们之间的关系。恰逢阳光充沛的周末。原以为他要带她在附近找个什么地方玩一下,或者吃顿饭。他带来这里,像小孩子向朋友展示自己心爱的玩具,又好像商人谈生意前的暖场。   唐予歆没法理解自己在父亲心里到底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但目睹到水缸里这些陌生的生物,它们无需忌惮地吞食,肆意生长。唐予歆感受到她和唐继伟之间的隔阂也如生物置身食物链不同阶层一样清晰可见。她永远不能理解父亲离婚后需要二胎又忌惮公职,把她送到千里之外读书,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但握在手中的权柄确实使他们高人一等,可以玩弄规则,谋取私利。   当他不必同她商量就一纸调令将她押解回S市,唐予歆立刻懂得什么叫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原来这个世界当真存在这样的选择,不是树林里有两条路,也不是什么生与死,而是直面大家都是生物这个事实时,选择做吃的那个还是被吃的那个。被吃的时时心惊胆战,汲汲营营不过图一刻生存。吃人的要扭曲良知,又常担心位子不保,午夜梦回时眼见重重尸骨浮掠,有几个能不后怕不恐惧。   唐予歆想鬼界叫投胎的时候,也不会这样仁慈地给予选择。   沉默了一阵,唐予歆没话找话道,“怎么这口缸里就放它,龙鱼不能放一起么?”   “这家伙脾气大得很,饿了什么都咬。之前还有只草龟,给咬伤了。”   唐继伟喂完食从梯子上下来。转头对唐予歆,“好玩么?以后跟我过来?”   唐予歆庆幸这一次出来,还没有提郁市长公子的事情。笑道,“你还挺能折腾的。”   唐继伟意犹未尽地盯着玳瑁,忽然想起来似的,“易家那个姑娘给的茶,既然交到你手里,你提回去吧。”   唐予歆点头答应。   唐继伟继续道,“易近山的丧礼我不便出面。你过去看看吧。”   “好。”   将出正月。易近山进入ICU病房后醒来过一次,似是回光返照,但仍陷于幻象中。易然和樊云在旁边,也不过是安抚着。两天后即驾鹤西去。   易近山说要与樊云生母合葬。她已埋骨于易近山出生的小山村里。樊云答应送他回去。   停灵在易家主宅一楼。厅里原本的家具撤掉,布置出灵堂。   因为疾病,身躯如风蚀的枯木,已经消耗殆尽。易然由易近山几个亲近的下属帮手,为他换上寿衣。泪水扑簌而下,视线全由水光模糊着,但身为易家唯一的男人,易然不想让父亲走时看自己窝囊的样子。从奠仪开始,不断有人进出,易然做为祭主,按规矩行事。礼仪繁琐,吹打声不绝,人也逐渐在嘈乱中陷入一种麻木的钝感。   在医院确定死亡后,易非给陈丹去了电话。陈丹只说知道了。易非三个人相继回去的时候,陈丹也闭门不见。第二天午饭时易非抽空回去,陈丹正独自吃饭。   “回来了呀?”陈丹语气平静如常。   易非一直想起小时候,陈丹是那样怯懦,易非自觉应该保护她,好像她们母女颠倒过来。从易近山昏迷起,易非一直很担心到这一天母亲会承受不了。这时候易非看陈丹气色还好,一切同往日似乎没什么区别,多少放心一些。   就算没有胃口,也坐下来。阿姨马上给易非添碗筷。   “不用专程跑一趟。有保姆,还能少了我吃喝?”陈丹打量易非,叹息道,“那边事情多吧。委屈你了。”   易非摇头。拿起筷子,勉强吞咽着,食不知味,眼泪忽地坠落。   陈丹看在眼里,心里一颤。犹豫着,易非已迅速地抹去泪水。   “您好就好。”   易非越是后悔自己原本是为了安慰母亲才回来,应当克制住感情,越感到不能自已。   在灵堂前好像与仪式融为一体,头脑不可思议的僵硬冷酷,回到家里望到母亲,望到一切似如从前,这几日翻腾出的破碎记忆陡然发酵。   易非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无声无息地,泪水夺眶而出。   陈丹走过来,轻抚易非的背。易非扑住陈丹。温暖而宽厚的怀抱,有莫名抚慰人心的力量。易非感到麻木的身体逐渐苏醒,但更贪恋不舍。   易非坐起来,陈丹眼眶已经红了,易非感到很愧疚,反过来安慰陈丹。母女相拥着,各自擦干眼泪。   晚上再没有什么来客的时候。陈丹过来灵堂。易非原以为她并不会过来了。   陈丹格外精心地梳妆,穿着已稍显不合身的黑色长裙,丝袜和长靴,头发服帖地挽起。   依礼陈丹上香鞠躬,易然姐弟三人叩拜。陈丹痴痴站在香桌前望着易近山的黑白照。   樊云叫剩下几个人上楼,也跟着上去了。   “妈……你看看他吧。”易非轻语。易然同易非把玻璃罩打开。   陈丹攥着颤抖的手,停了良久才靠过去。易非望着陈丹缓慢地揭开寿被,再向下,揭开到腰间。陈丹抚摸易近山的眉眼,触到的瞬间,像有种魔力,动作忽然变得轻柔坚定。惨白枯瘦的面孔,厚重的妆容,僵硬寒冷的肌肤,在眼前似通通不见。只不过抚摸熟睡的情人。   陈丹握着易近山的手良久,又轻抚他遍布针眼的手背。   抓着,抓不住的。逝去的,永远不可能消散的。   陈丹几乎晕厥。易然在后面架住她。她仍不肯放手离开。   ☆、死道友不死贫道   第三日人最多。市里一些大小领导,同行,公司下属……还有易然姐弟的同学朋友一干人等。   每来一波人,家属叩首答礼。少不了要说上几句。脸和名字都是生的,陌生的旧人,叫樊云记起一些琐碎片段。   齐磊上午又来了一阵,不时站过来易非身边。樊云瞧着两个人同来客招呼,心里面像又架起一支队伍,锣鼓糟乱地震着,不成节拍。   一半是实的,另一半虚着。渐渐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午饭时间后,齐磊有事离开。眼看着人又要多起来,樊云仍没有去吃饭的意思。易非从楼上下来,看她落寞地跪坐着,叫她上楼。   樊云从江于流那里又要了一包烟。从临时支的餐桌旁径直过去,站在背阴一面阳台。   易非也取了一支,樊云给她点燃。易非吸了一口,经不住咳嗽起来。   樊云望了望她。   “你歇一会儿吧。”易非嗓子有些沙哑。   樊云点头。隔了半晌才说,“没事。”   “就是人多。”樊云像抱歉一样轻挑嘴角。   这几天里两个人几乎没有单独相处。互相知道各自的悲伤,也知道两个人的悲伤并不完全相同。遥遥望着,生出一点安慰,又被人潮冲淡。   “听说吴振明趁火打劫?”樊云忽然开口。   易家遭遇变故,吴振明从前与易近山称兄道弟,而今尸骨未寒,他却在这个时候暗中向几户大的买家大量出货。过年以来易非忙于应付父亲病情急转直下引发的种种状况,还没顾上让吴振明提价。吴振明原料尚且没有谈妥,库存急着兜售一空,吃里扒外,从中牟利。   易非面色不善,“挑的好时机。先由他去吧。”   “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你知道他以前是缉毒的。”易非露出轻蔑之色,“做过鬼的,一辈子都是鬼。”   樊云愣了一刻。古人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其实又几人当真可以信过?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樊云掸了掸烟灰,作不经意道。   “嗯?”   “大学第一年,学费要报道当天交,我凑不到。当时说申请了贷款,是骗你的。要开一个证明,爸……他让我没有办成。后来我去找了吴振明。”   樊云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件事,易非有不好的直觉。   “我听说过,爸说五叔给了你六千块。”   从前竟然没有想过,或者是根本回避去想。这一笔钱她到底付出过什么代价?   “他知道?……”樊云吸了一口气。人死如灯灭,樊云已不想在与父亲的情感天平上,再添加什么。   樊云沉默下来。找烟灰缸压熄烟头,不愿意再讲下去。   “到底怎么回事?”   樊云看着易非,因父亲逝世而憔悴,眼睛稍显红肿,眼白里尚有血丝。改口道,“逝者为大。”   “你……别急着下定论,爸未必知情。”   樊云沉吟一刻,但只稍稍打开回忆之门,往事历历如昨。刻意简略道,   “我这辈子做过最恶心的事情……我带了一公斤□□。”   樊云目光投向楼旁繁茂的树木。树冠下阳光穿透重重阻碍投射出无数或明或暗的圆形光斑。风一吹,那些光斑齐齐晃动。   易非很明白樊云说的是什么。这么大的量,也不可能是随身行李,她是用自己的身体运送毒品。难以名状的愤怒和无奈卡在胸口。   樊云孝服边沿露出衬衣,在强光反射下一片耀眼的白。易非忽然感到没有勇气去看她。   没有办法再继续追问下去。那些细节。就算她有勇气开口,易非没有勇气去听。那时候,她们还不满十八岁。   樊云也许曾经想要倾诉,但这终于成为她的隐痛,再难启口。   易非不知道她是怎么答应下来。也没有办法想象,那一段时间她们相对着,她知道将要去做的事情,怀揣着恐惧和仇恨,却可以装作没事人一样,还要安慰因为离别而悲伤的她。那是她们最疯狂的一段日子。她们躲在房间里,就在这条走道易非的房间里,像忍着痛哭一样忍着快感的降临,在被子里埋头喘息。   所有绚烂的记忆,都包裹着最沉痛的内里。   记忆中触到柔软的肌肤,不可抑制地抽紧颤栗,但她们所处之地不是温暖安逸的天堂,是遍布荆棘和炽烈岩浆的地狱。   易非并不介意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樊云给她无数安慰假象,隔过如此多的前尘往事,打碎的一刻,易非早已无可弥补,只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爸……他不会的。”易非摇头。但她心里却认为易近山一定是知情的。吴振明只是唯利是图的小人,没必要冒着风险戏耍樊云。   易非一阵刺痛,眼泪忽地滑下,哽咽着。“对不起。”   樊云蹙眉,外间不断有人走过,但樊云还是抱住易非。“对不起,我不该说。”   樊云的怀抱与前一天母亲的完全不同。像抱着一块冰,感受到的只有刺骨的寒冷和痛楚。她拥抱着她,触手却只是她被刺伤的血肉,易非没有办法平息任何,任凭创口撕裂,鲜血在熔岩中蒸发。易非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可恨的是,却难辞其咎。   他们将在次日一早送易近山的尸体到殡仪馆火化。因为这一日出乎意料多的奠客,晚饭拖着也就没有吃。□□点钟,齐磊接易非去吃饭。樊云叫易然先休息,以应付来日的仪式。   樊云站在棺前,寿被下只有易近山不再魁梧的轮廓。樊云眼前晃过太多回忆。   他也有很好很好的时候。他带着她睡,讲一些胡诌的狐狸精和书生的鬼故事。他带她玩游戏机,抱着她打扑克。   他将带她去应酬时,专门叮嘱她嘴甜一点。要是有胖的阿姨,不要说人家胖。要是有生疤的叔叔,不要指着人家的伤疤。   他教给她忠孝。她半夜睡着,他拉她起来看港片,教她戏里东山再起的坚强,教她有情有义。   他是个混混,但是幼小时候,樊云觉得他同书里的大侠没什么区别,法规说到底不过是掠夺者制定的游戏规则,盗亦有道,他们选择另外一套规则。   但是现在,樊云止不住失望。恨他。何必让她懂得是非。   樊云跪伏在棺旁。   江于流不得不上前。   “什么事?”   江于流小心道,“易总说有事找你。让我带你过去?”   “不是和齐磊一起?怎么了?”   江于流摇头,“没什么,只说在等你。”   樊云没有办法放心,给易非电话,易非语气很平和,只是叫她上车。   樊云当即就去了。   易非攥着叉子,一口都吃不下。只是饮酒。红酒还不够,易非叫白兰地。   几日不见,易非肿起眼袋,面色阴沉,肉眼可见的衰弱。白兰地一杯杯地灌下去,脸上才飘起诡异的绯红。   齐磊纵然不舍,但看到她这样的神态,先前她又避开去打了几次电话。不好强留她,“吃过饭我送你回去吧。”   易非放下酒杯,怔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齐磊说话一样。   “我……不想回去。”      ☆、死道友不死贫道   樊云缓缓解开孝服。   江于流一路无话。   车子没有向市区,反而绕城高速下去,往更偏僻的西郊。   樊云多少直觉不对。但当江于流推开门,她跟进去,刺目的顶灯照着。樊云倏然变色。   空荡荡的旧厂房,当中停着一辆银白色小轿车。后门打开。一个年纪很小挑染着白色头发的混子,把蒙着眼和口的女人推下车。她精巧的黑色套装,此时已褶皱不堪。   一个四十岁上下,寻常polo衫配灰色西裤打扮的男人放松地站在车前。樊云很清楚记得,守灵头一天他还在家里帮忙,别人叫他邱爷。   眼前并没有要找的人。   “我以为是易非要见我。”   樊云回头望江于流。江于流把厂房大铁门上开着的一人宽的小门闭住。避开樊云的视线,立在门口。   樊云难以相信。但江于流刻意回避她的目光。   无法后退,更没有办法向前。   樊云克制住陡然蹿生出的寒意。   “对不住,借易小姐的名义请您来。”邱永福语气并不放肆,也谈不上恭敬。樊云感到不止是自己在观察,对方也在打量自己。   “父亲的遗体明天火化,有什么事非得挑这个时候,这样讲?”   “长话短说。不会耽误很久。”邱永福不为所动。   “易先生临走前交代摸摸这位晏小姐的底。毕业才一年,就有勇气给警方做线人,配合跨省调查地下钱庄,真是少年了得。难免太心急。”   晏君双手锁在背后,大概是被下了迷药,由白发混混架着,倚靠在车门上,无力挣扎。当听到樊云的声音时,她又重拾一份希望,但只能发出含混的支吾声。   “爸爸生病以后疑心很重。我想应该不至于。”   邱永福面无表情道,“没人把这种事当儿戏。晏小姐很有本事,已经拿到一份账本。这个易非过目了,不会有错。况且她已经认了。”   晏君轻微地摇头。但眼前邱永福轻松地像置身球场谈论天气晴好,语气肯定,是有备而来。又有易非背书。   易非……   樊云不得不强迫自己镇定,转而思考眼下的局面。   “才两个月而已,不可能接触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就算那份账本也是你们设计的吧?让她辞职,我们不会受任何影响。”   “人是你引荐的。你愿意回来帮忙,易先生很欣慰,但对你识人的能力不大放心。”邱永福平和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戏谑,“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律师手里有两份遗嘱。如果你能把这个错误改过了,易先生才好放心把担子交给你。”   樊云浑身一震。   “只是件很好解决的小事,何必抬他压人?我现在给易非电话。”   “这是易先生临走前交代的。易非不会过问。”邱永福好整以暇地看着樊云。   樊云固执地掏出手机,脸上已藏不住怒色。   听筒里传出“嘟”的声响,一声一声,在冷清的空间里格外清晰。每一下,樊云感到自己心脏揪着剧痛。头脑里一片混沌。   上午晏君还出现在灵堂,专门同她讲节哀。   自己还曾一本正经劝她不要走错路。   蓦然回忆起曾经和江于流的对话。要换得信任需要经受试验。   这不是晏君的试验,这是对她的试验。是她的父亲,是她的恋人,他们一步步收紧这张网,让她置身于最漆黑的牢底。   樊云想电话接通了,她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地求她,总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证明她对她死心塌地,无论如何,她想易非总不能这样狠心。   又恍然听到父亲曾经对易非说,以后这种事情不要亲自去做了,掉身份的,要学会吩咐手底下人。   是么,打发父亲的情人已经够脏了吧?她曾经吞咽下塑料纸包着的几百片药片,再像畜生一样等待着它们排出身体。这样还不算到底吗?她是什么,要把自己的灵魂碾压在泥沼里,这样肮脏低贱,证明忠心?   樊云恨自己无能。在这里等着一个长的没有尽头的等待拨通。乞望神灵眷顾一样乞求她爱的人放她一条生路。   齐磊搂着易非在电梯里,明显感受到易非身躯不受控制地颤抖。从电梯出来,易非踉跄而行,便似要晕厥一样下坠。   走道里灯光昏暗,脚下毛绒地毯不发出丝毫声响。易非的高跟鞋在地毯上晃动,又忽地崴倒。   齐磊抱住易非,压在浮雕虚饰的墙纸上。易非盘成髻的鬓角别着一小朵绢纸扎成的白花,空气中混杂着酒气和香水味,似乎是这朵白花吐露出的奇异芬芳。   橘色的灯光里,齐磊的影子投在易非半明半暗的脸上。易非眼含泪水,痛苦迷离。   齐磊从未见过这样的易非。她戴着孝,一身素服,衬衣扣到领口,却反而流露出犯禁的魅人。含泪的醉眼,萧肃却透着妖红的面庞。唇在酒液滋润下娇艳欲滴,又似受迫于命运地紧抿。眉心蹙成结,别有幽怨。   她孑然独立,却依附在他怀抱。她的苦难无法与人分享,却加倍渴望解脱。   齐磊摩挲她的脸颊,脖颈,手指陷于她的发丝,忍不住亲吻她。   易非瞬间清醒,挣扎着要推开他,但齐磊更不自禁。易非感到无处可逃的寒冷和悲哀,在深邃的走道中央,好像被封锁于深不见底的洞穴。远处似传来寒冷的滴水的回响。却有几分不见天日的轻松。   齐磊抱着她,深吻她,跌跌撞撞地行进,刷开房门,从挤开的门缝扑进去。   手包坠落在地。易非似乎听到手机在狭小漆黑的空间里痛苦挣扎,发出嗡嗡的震动声。但易非的外套剥离身体,飘落在手包上。然后是衬衣,裙子。   震动声掩盖于层层布料下,被厚重的喘息和躯体摩擦的窸窣声盖过,越来越微弱,像逐渐死去。   抖得几乎没有办法握住手机。樊云拨了三次。知道再无希望。   邱永福抛出一把弹簧刀。刀子在地上弹了一下,又滑动一段。   樊云茫然听着,直到手机里传来英文“you dialed can not be connected for the moment...”   之后是一片死寂。   邱永福有意让这阵安静停留了格外漫长的时间。   樊云掌心被冷汗湿透。   “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明白。”邱永福没有一丝忌惮。   视线中空无他物,只剩下漆黑的刀柄。   暴雨前的海面一样。深灰的巨浪连到天际。狭长的黑船在沉沉的密云中若隐若现。像引渡向阴间。船只剧烈地摇摆,寒酸的棺木一样,又窄又薄,却并不被风浪淹没。几经浮沉渐次放大,已在眼前。   “犯不着这么绝吧?”   樊云不知自己对着一片空茫,究竟在问谁。   “明白讲,她今晚一定得死。你做不到我们替你下手。但恐怕易先生会很失望。”   失望?   樊云已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   “家产我一分都不要。随便找什么事情给我,什么都可以。我要她走。”   “如果是这样,恐怕也不敢劳烦您了。再一分钟想清楚,我当没有听到你说。”   樊云知道已经无可周旋。他只是办事的人。是一把上膛的枪。   没有退路了么?   也许有。   如果她不惜一切要带走晏君。晏君并不是他们费心布局的目的。   “没有枪么?”樊云听着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冷到不像是自己的。   “没必要动枪。清理起来不方便。”   “我只用枪。”樊云盯着邱永福,目光直似要钉到邱永福骨子里。   邱永福眼皮一跳,“没有,没带枪。”   樊云木然望着,邱永福被盯得不自在。半晌樊云才收回目光,气势陡然散了。蹲下来捡刀,几乎跪伏在地。   眼下可以怎么办?   樊云脑海里又飘来易非的话。   “你觉得给过他机会了,然后失望了,就马上转身离开。觉得被抛弃了,也放弃一切。你自己还剩下什么?”   她从来没有想到,出走时付出代价,想要回来,是更加沉重到无以名状的代价。当她下定决心重拾身份时,他们要她把苦存的自我彻底谋杀。她从乱局中逃出,丢盔卸甲。仅剩的魂魄,却要在回到躯体之前先粉碎彻底。   樊云不得不后悔。   樊云抬头望晏君,她在恐惧中颤动,像风雨中的孤鸦。   她们曾经在校园里相遇吧?这是陪她回到S市的人。这是可以理解她渴望的某种生活的人。樊云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有父母和一个哥哥。她们有共同的朋友,她们一起吃过饭逛过街。   樊云记得她一定要系好的安全带,一个相当怕死的人吧。到底为了什么要以身犯险?又不巧遇到她。她们碰到一起,运气真是衰到底。   “把她脸上的揭开。”   樊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没有办法权衡,只能等待时机。   白毛瞧了瞧邱永福,把晏君脸上遮盖的布条割断。   光乍现,晏君忍不住眯眼。不知是否光线太刺眼,泪水便流淌下来。   她对人生尚有许多期望。   “樊云。不该让我这样看着你。”   声音似缥缈的迷雾。樊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清楚。   晏君高度近视,摘掉眼镜,望着樊云的目光虚弱无神。   “放过我吧。我手里没有任何证据。爸妈一直在等我出国。……”晏君几乎哽咽。“前天视频,我妈头发都花了。外甥女中文还说不好,只知道喊我‘小姨,小姨’……”   樊云颤抖着攥紧弹簧刀,扣动机关,刀片倏然弹出。   却在一瞬间,晏君忽地被白毛揪住,樊云只看到他提刀的左臂微微旋动。   血喷出来,像绽开烟花。   白毛摊开手,持刀的手心里陡然现出染血的晶白球体。   炸响一样,晏君撕心裂肺地惨叫。   转瞬间染红了她半张脸,沿着娇好的面庞滑落。白毛一只手将晏君压在车上。药力似短暂地失效,晏君猛烈地翻动,带着白毛向前。白毛不得不丢下眼球,将晏君拖拽着,上半身压在车前盖上。晏君的腿悬在空中,无力地踢蹬。血滑入早已散乱的发丝。   刀压在晏君昂起的颈间。晏君恍如不觉地挣扎,刀刃在她惨白的肌肤上割出一道血痕。   “够了!够了吧?!不是要我动手?!”   樊云似乎看到晏君眼前的景象。墙面,灯管,一片耀眼的血色。太亮了,亮成漆黑一团。   晏君喉咙里发出不成语义的破碎的呜咽。药力再次夺回对她身体的控制。动作终于缓下来。   樊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白毛一撒手,晏君便从车面滑落在地。   樊云低下头望她。被血糊满的脸颊,肌肉在鲜血中痉挛。樊云想拂去不断漫出的血。想抚平她的颤动。但眼前硕大的血洞,空气里飘满的铁锈气味,让她几欲呕吐。   “樊云?……”   不知道怎样答应。喉咙像被血封住,好像张开口就只有血灌注下去。   晏君的声音越发微弱难辨。“我……口袋……帮我拿着……”   樊云的手触上去,微热而粘稠的血,手底颤动着的肌肤,血肉瞬间化为拧动的怪物,生出吸盘一样紧紧吸住指尖。樊云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与晏君黏连为一体。   “死……樊云……帮我……”   晏君的唇微微翕动,声音却好像从樊云的胸膛中炸响。   “不要这样活下去了……”   晏君的声音在樊云脑中震荡。太吵了。   脉动从刀尖传来。像有触角钻进自己的血管,在自己手腕间疯狂鼓动。   血色连成一道线,喷溅出来。   晏君喉头滚动,发出咕咕的声响,口中漫出血沫。   似已陷在船里。甲板裂开一道缝,自地狱的熔浆从凝结的黑色深渊中喷涌冲出。眼睛,所有裸露的肌肤,胸前的衬衫在灼烈的火焰中一点即燃。红的烬,黑的灰,卷成扭曲的漩涡,樊云被烈焰裹在中央。   扼紧自己腕子的力量陡然一松,只留下黏湿冰冷的触感。另一只手中似握着长篙,摊开掌心,火便从长篙沿着躯体燃烧起来。   这条向阴间的渡船,她即是自己的摆渡人。   恍惚中樊云看到白毛怪笑着立在身旁,他手中的刀锋沾染着晏君的鲜血。白毛横刀放在口边,刀锋颤颤,意犹未尽地舔舐鲜红的液体。   樊云骤然暴起,弹簧刀像激射的光剑,刺向白毛。   白毛猝不及防,持刀的手挥动。   不知什么时候靠近过来的江于流迅速制住白毛。   樊云紧攥着刀柄。刀身从肋间滑动,整个没入白毛的前胸。   樊云定定地站着。   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又将要怎么办。   “樊云?!”江于流瞥到樊云微侧的脸颊,血珠从鼻梁经右眼内眼角至颧骨一道深长的创口中细密地渗出。   樊云晃了晃,松开手,向后退出一步。      ☆、食得咸鱼抵得渴   十二点已经过了。唐予歆翻动手机。左思右想。终于按捺不住拨出电话。   但是正在通话中。   唐予歆感到困倦了。第二天还要去易近山的白事。在那里会看到晏君吧。她大概会装作不认识她。   她们相识已经很久。在圈子里朋友的引荐下认识。不过是晏君顺路捎她回学校,车子拐到校门口,却有说不完的话。唐予歆记起看表的时候,早已过了宿舍锁楼的时间。   事后用朋友的揶揄,晏君哪管顺不顺路,醉翁之意不在酒。   晏君出现在这个城市时,她确实被打动了,两人一触即燃,立刻重拾旧好。   唐予歆又打了第二个电话。依然是正在通话。两个月以来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况。   说不出的郁闷。脑海里冒出一系列胡思乱想。其实她有她的生活,晏君有晏君的生活,电话不接又怎么样?   唐予歆明白自己陷进去了,习惯成自然。   直到清晨醒来。唐予歆发现仍攥着手机。已不记得梦到什么。在梦里她哭湿了枕头。   唐予歆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无论忙什么,看到了总该有些反应吧。一整晚记挂着,生怕错过了。   但毫无消息。   已经顾不上事先约定好的通话时间。再拨过去。   关机。   晏君说这个号码是特意留给她的。   不可能关机。   唐予歆心中隐隐不安。   邱永福完全想不到这忽然的变故。   白毛仍跃跃欲试,被邱永福兜头掴了一耳光。气势被打散了,退后着,腿脚软下来。   樊云眼睛里也含着血,血水同激痛中涌出的泪水混杂。   茫茫血海。身体内每一条纤细的血管里,狂热的奔腾的血流,似乎要冲破一切汇入血海。   理智尚存一息,这一丝理智结成节卡在樊云喉头。   为什么杀人,为什么不杀该杀的人?如果深陷地狱,屠刀已在手中,何不成魔?   “送他去医院。我不想多死一个。”樊云的声音异常冷酷。   邱永福立刻答应下来,也不敢拔刀,接过白毛。白毛捂着自己胸口的伤,嘴里却兴奋地发出古怪的笑声。樊云感到毛骨悚然。   这已经不算是一个人。他自己也未必把自己当做人来看。   但更让樊云恐惧的是,她算什么。   樊云跪在晏君已几乎不再冒血的躯体前。   她的魂魄应当尚未走远。   晏君的衬衣在挣扎中扯开。樊云将晏君被血浸透的衣衫重新扣好。   晏君跪坐着,裙子紧紧勒着。樊云将晏君放平,在她口袋里摸索。   邱永福盯着樊云的动作。樊云摸出来看。一枚再普通不过的光滑尾戒。   邱永福不再说什么。樊云把戒指收起。   除此以外还能怎么样呢?   她所剩的眼眸中再不会闪现出骄傲的光。空洞地目视着樊云小心翼翼的行为。粘稠的血糊在灰白的脸上。   保管她的遗物做什么呢?也许是她的魂魄附着在戒指上,将长久地纠缠住樊云。   樊云知道她含冤而死,死不瞑目。但不得不抚合她的眼睛。跪伏在地,摸到那只滚落的眼球。似乎还有神经跳动。粘液沾染着灰,污浊不堪。樊云犹豫再三,将它重置在她尸体里。   樊云没有办法再多做哪怕一刻的停留。   “我能信你处理么?”   “易小姐,我发誓从今往后像对易先生一样忠心对你。”   樊云冷笑。   江于流拉开门,樊云如逃出地狱,疾冲出几步,江于流跟上去,脚步沉重。   血不断滑落。   樊云晕眩一样蹙眉,微张的唇几乎没有血色。   江于流拿手帕给樊云压着伤口,樊云毫无反应。江于流没有办法,侧身给樊云扣紧安全带。   不知何时开始落雨,车子在夜雨中疾驰。江于流就近找了家诊所。万幸没有伤到眼睛。   准备敷麻药,樊云一把将盘子掀翻。药剂瓶投在墙上,扑得粉碎,棕褐色的液体,似挤破的浆果,汁水横流。   江于流明白樊云一腔怨怒无处可发。   端盘子的护士先是惊,脾气很快上来。樊云说就这样,快点,能缝缝,不能拉倒。   樊云按着右眼上的纱布,额角暴起的血管突突跳动。护士再三斥责不要乱动。樊云发狠地忍着,泪水不断涌出,压进纱布。   从医院出来,雨势更大。   江于流依樊云的意思,送到易非家。   房子里静悄悄。隔着窗,只听到沉闷的雨声。樊云摸黑上楼,打开易非的房门,空无一人。   困兽一样在起居室来回冲撞。   “小非?”陈丹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樊云竭力压平呼吸,“妈,是我。拿点东西。”   语声多少有些异常。陈丹翻身下床,传出趿地声。   樊云醒觉自己满身狼藉,慌忙推开浴室门。   血混在水流里冲刷而下。   樊云拽下湿透的发圈。腾起的水汽中,仍弥漫着血腥味道。   被血黏在皮肤上的衬衣,终于在热水中渐渐化开。樊云松开领口。心脏猛地紧缩。   越来越难以呼吸,张开口,却只有泪水从身体里泻出。   樊云抵着湿润的瓷砖,无法自控地滑落。   手揪着胸口的衣料,狠狠按压心脏,但逐渐的连手也麻痹起来。   丝丝缕缕的血迹散入水流中,几乎不可见。   疲倦感笼罩下来,像被水浸透的棉被,又似乎一个温柔沉重的拥抱。   樊云发不出声音去询问证实。但那拥抱的主人却肆意地尖叫起来。   “不要这样活下去了!……樊云……不要!……”   冰凉的染血的手按压着樊云右眼的伤口。尖而锋利的指甲像钉子一般寸寸插入。   眩晕中,围绕着的全部是漫漫血光。樊云感到自己被血淹没,却没有丝毫力气挣扎,陷落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听到敲门声。   樊云明白过来,一切不过幻影,她只是太疲倦,自愿沉沦。   一连串碎裂的思绪像倾泻的玻璃弹珠,在脑海中弹碰。   清楚地警告自己不必如此,再不可原谅的事情既然已经亲自完成,不必摆出不堪一击的脆弱姿态。   关掉水,平复呼吸,站起来。   身体却完全失控。   包裹的水流忽然消失。樊云轻松几分。   朦胧中是唤自己的声音。樊云睁大眼,光照里,却是一片灿亮的黑色。   衬衫被解开一点,冷水洒在脸上。沾湿的微凉的空气渗入身体。激得樊云咳喘起来,才恢复知觉。   但并不是别人。是江于流。   江于流拉着樊云站起来,樊云站立不稳,手扶着额,停了一阵。江于流拿浴巾披在樊云身上。   樊云定定地由着江于流在身旁做这些,看得到晏君就在眼前。汩汩的鲜血从她剜成血洞的脸上不断淌下。血液泡着□□的眼球,满是悲悯嘲讽的阴沉目光。   被注目着,樊云胸口沉闷地痛。呼吸一阵阵抽紧。   “还不走?”樊云勉强道,声带几乎没有震动,只带着喘息。   “以为你还要回去,等了一会儿没动静。”江于流小声道,“陈阿姨在外面。”   樊云拢紧浴巾,一语不发。等身体逐渐有了力气,一鼓作气出去。   起居室灯亮着,陈丹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樊云感到无所遁形。   “怎么回事?”陈丹一眼看到樊云右眼包着一大块纱布,浸透的纱布透出血,惊呼出声。   “不小心……没什么。换身衣服就走,您回去睡吧。”   樊云脚步不停。   陈丹翻找出医药箱交给江于流。犹豫着,还是回去房间。   江于流敲开门。樊云已另换了一身,失焦的目光里着魔一样的疯狂,执意要马上离开。   江于流没有办法,提着药箱跟着匆匆下楼的樊云出去。   车子停在主宅外。樊云脸色焦躁不安,受缚于安全带,好像被一件看不见的束缚衣困住,让她更加不耐地挣扎。   江于流不知道樊云会做出什么,让樊云等着,她进去看。   易然在堂前守灵。见江于流浑身湿透了滴着水踏进来。江于流只问易非是否回来过。易然知道出了事,反问江,但江马上明白,又扎进雨中。   江于流横穿过院子。樊云并不在车里,扶着矮墙呕吐不止。   风不断鼓起,瓢泼的雨一阵一阵紧密。   樊云吐得狠了,却只有液体淌下来。肩头耸动不止。江于流被樊云甩开,眼见她被风雨冲得晃动,弓着身,另一只手深深掐在腰间。   路旁椰子树的树冠猛地牵向一边,枝叶扇动着哗啦作响。有枝条砸落在地发出噼啪声。明灭的白光映着珠帘一样的落雨,雷声才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江于流在刹那的光线里看得格外清晰,瞬间明白了。樊云自己不肯去想,不肯说,江于流也明白了。易非骗樊云去找,为什么偏偏要和齐磊走?实际上哪会有什么遗嘱能对樊云这样重要?   樊云呕吐的声音被风雨盖住。虽然近在咫尺,江于流觉得她由雨墙隔着,孤立无援,江于流却只能遥望,无法靠近。很清楚,这个时候她需要的并不是自己,但除此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跟着她,看住她。   上了车,樊云气息奄奄。有一阵才稍稍缓和。   她不开口,江于流往常一肚子的怪话这时候一句都想不出来,不知如何是好。   “齐磊住哪?”樊云忽地发问,被胃酸烧灼的嗓音哑得几不成声。   樊云散乱的湿发贴着脸,血混着雨水滴落。掩面的手攥成拳,几乎举不住。   江于流皱眉,“太晚了,你这样不行,我送你去医院。”   樊云忽然打开车门,绕过前脸,猛地拉开驾驶位。樊云一把揪住江于流的衣领。江于流顺着她下车。尚未站稳,樊云要将她推开,江于流踉跄了一步,反按住樊云肩膀。樊云的力气已经消磨干净,只挣扎了一刻工夫,暴雨里,喘息愈发剧烈。   樊云的语速慢极,好像每一个字吐出都用尽全力,   “如果你我还算一点交情……”   “去了又怎么样?你想一想,易非不在,闹过以后怎么收场?要是易非在,你怎么办?”江于流不自觉地提高声响。   樊云只是摇头。   喊声笼在瓢泼的雨声中。樊云的愤怒也罢,江于流的劝阻也罢,被冰雨冲搅,荡然溃散。   江于流不敢再使力,樊云骤然滑落。   到医院门口。樊云拉着门把,好说歹说绝不肯答应。   “看什么?针缝了。药也开了。”   江于流哑口无言。   座套积着一滩水,衣服下摆总是挤不干。雨刷最快速地摆动,暴雨仍像瀑布一样铺满挡风玻璃。江于流只能就近找家小旅馆,挨到天明。      ☆、食得咸鱼抵得渴   到了时间樊云仍没有出现。宾客纷纷交头议论。   要送去火化了,最后一刻,这家的女儿竟然不露面。   执事凑过来,易非问电话打过了么,江于流打过么?回说一直在打,一个也没接通。   易非从人群中挤出来,在楼上阳台打给樊云。拨第二遍通了。   “小云?……”易非感到难以启口。   只听到樊云断续的呼吸声。   隔了许久,易非不得不说,“一定要走了。你在哪里?”   听筒中传来喷气声,易非不知樊云是否竟然发出一抹笑声。樊云终于说,“我直接过去。”   易非下楼,无视众人的猜疑,说樊云连着守了几天,身体不适,先到殡仪馆等着了。   殡仪馆里。玻璃罩打开,易然掀开寿被。易近山盛妆接受一干人等的瞻仰。   几乎等所有人都看过了。樊云才到。   樊云只穿着莹白的衬衣,没有披孝服。长发披散,右眼包扎着纱布。在送行的黑色队伍里,亮得扎眼。   樊云同易非姐弟送易近山进去火化室。   “姐?”易然哭哑着望樊云,又转身望易非。易非已止住泪水。樊云更是从进来灵堂,没有一句话,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纵使感到气氛迥异,但眼前父亲的尸身即将灰飞烟灭,易然在悲恸中难以顾及。   眼前这具躯体,樊云居高临下地望着,几十天里看着它日渐消损,却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古怪陌生,又同记忆里严丝合缝地吻合。   人永远无法逃出骨子里的动物天性,对力量同时抱有渴望和畏惧两种矛盾的态度。父母对子女,子女对父母,都是如此,甚至更为深刻。   易近山病弱的残躯,一度让樊云产生可以凌驾于父权的错觉,认为他有求于她,认为她自己宽容大度施以恩惠。但此时此刻,盖棺论定,他最后用实际行动镇压她,比任何一次训诫更刻骨铭心。她曾经赌上生命,却永远想象不到易近山弥留之际困在回忆与幻象的迷宫中,尚且能完全不顾惜他们之间的血肉亲情,给她致命一击。   炉中的熊熊烈火,烧在樊云胸口。   易然跪地痛哭。易非半跪下来抱住他宽大的肩膀。   樊云望着他们,感到彻骨的悲凉。   握着筷子,樊云的手颤动不止。轻轻一触,骨即挫成飞灰。   樊云感到父亲的一部分飘散在空气里,他扼住她的喉咙,胁迫她,令她艰难呼吸,不能痛快,不能停息。而这紧迫的压力,永远不会消失。   易非与樊云同乘一车。在车上,易非问樊云脸上怎么了。樊云充耳不闻。   早上回去,陈丹只说樊云深夜匆匆停留。易然也说江于流半夜出入灵堂。易非预料到樊云出现时一定不会太平。但眼下简直狼狈。前一晚连天气也太过残酷,清早主宅后老树的枝叶残损一地,池塘里飘着断枝,水浑浊着望不到底。易非不可想象她如何度过。   易非说如果不舒服可以先回去,不必勉强。樊云冷笑。   “按理不会有人劝酒。但有工商税务的人,还有父亲的老部下,一会儿要意思一下。”易非继续道。   樊云说,“我照着办。”   宴席早已准备停当,只等人齐。   在小包厢里,化妆师给樊云把头发扎起。脸上的纱布更显得扎眼。化妆师看了看,又打算把头发放下一些。樊云说就这样吧。   易然抱臂站在门口,望着樊云和易非,房间里是太过异常的低压。情绪渐渐散去,这时候才有功夫冷静下来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明早送父亲回村子。”樊云突兀道,“我不去了。”   “为什么?!”易然惊呼。   樊云忍着,沉默着,无意做任何虚伪的解释。   “不是已经答应爸爸了么?”易然小声道。   樊云紧抿着唇,比平时看上去更冷酷。易然只好用目光求助易非,易非一反常态地没有丝毫表示,似神游天外。   包间偶尔有人进出。包间里化妆师,易家姐弟三人,潘泽带着保镖。气氛紧张,已经腾挪不开。   江于流可有可无。遂出了包厢,在斜对面懒懒靠着,点支烟抽。望着来往的姑娘们,环肥燕瘦。脑海里却被前一夜的风雨填满。   远远看着齐磊从一大帮人里走脱,冲着这里过来。江于流心里一瞬间涌上厌恶。   齐磊瞟了一眼江于流,朝包间去。江于流立马掐了烟,抢过去打开门。   门推开打破了一屋的沉寂。   齐磊浑然不知地进来,扫了一眼樊云,拔高声音道,“哟,这是怎么了?”   江于流看过去,樊云闭着眼坐在角落里,扬头受化妆师摆布。   齐磊习惯了樊云的难以沟通,毫不在意,踱到易非身旁。易非哭花的妆早已焕然一新。   齐磊张望了一阵,揽住易非的肩膀,柔声道,“待会儿敬酒我陪你吧。”   易非偏开肩膀,滑到凳子边,回头看着齐磊。前一夜温存的效果尚在,即便清早同他深谈过了,齐磊仍然跃跃欲试。   易非尚未开口,易然凑近一步,说,“我来陪姐吧。”   “明天一早送爸走,回去老家里少不得要灌你酒,今天还是算了吧。今天这个场合,对你来说也太早了。”   易然皱眉,但他已习惯了听从易非的安排,只好答应。   江于流盯着樊云的反应。樊云挺尸一样僵硬地坐着。没有反应。   易非才说,“有小云。”   “小云脸上是怎么了?不能沾酒吧?”   易非站起身。江于流让开一步,易非走近了,左右打量樊云。因伤口难以上妆,脸色惨淡,露出的左眼也充血的红。   “你可以吗?”易非轻飘飘道。   樊云似木偶一样听着,睡去一样。   易非微微皱眉,对化妆师道,“搞了这么久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把纱布拆开看一下。”   樊云抬眼盯着易非,目光中闪出怨怒。   江于流微微皱眉,但反观易非,正中下怀一样坦然的表情。江于流不知怎么救场。眼下的场面,也已经轮不到她救。   樊云挡开化妆师已触在脸上的手,椅子拖着地面发出刺啦一声。樊云站起来,吸了一口气。   才缓缓道,“就这样。有什么问题?”   易非早吩咐人在酒瓶里灌好白水。一左一右两人跟着专门给她们倒“酒”。   市里有头有脸的领导来了几个,也有秘书一类亲近的手下。   齐磊同工商局的来人在一桌张罗。同樊云碰杯的时候,举着酒杯不落。樊云不得不同他对视。齐磊说樊云初来乍到,希望诸位看在他的面子上,多照顾樊云。   樊云便重新倒满,单独敬了一杯。饮得急,呛着咳嗽起来。   桌上有识相的忙夸樊云够意思。樊云望着齐磊,齐磊也高深莫测地笑起来。   挨桌敬下去。易非扑好腮红,看不出有几分醉意。樊云脸色却越来越青白。   等到了吴振明那里。吴振明故作为难举了举分酒的酒壶。这一桌都是易近山的“旧交”,江湖气十足,没有一个用酒盅,都是酒壶一口到底。   易非便叫人另取两只酒壶。倒至壶颈约莫一两。樊云稍显迟疑,也照做了。   一桌男人豪迈吞酒,脸红脖子粗。易非自然毫不退让。转头看樊云,眉头微皱,酒液沿尖瘦的下巴滑下,钻落进衣领。   吴振明大笑着,挥动双臂,说以后还承蒙两位姑娘关照。   “小云,就算大哥不在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一声。还记得么,当初你学费的事还是来找的我。”说着又要倒酒。   在别人眼里吴振明是亲热,易非听在耳中格外尖利,如果不是樊云刚刚将原委说给自己听,她怎么会明白。从前事情里有曲折,也就罢了。现在易近山撒手人寰,表面上长辈关心,拿对不起人的事耀武扬威,已经不止是狠毒。   樊云一手支在椅背。“五叔贵人事忙。父亲走的这几日,五叔为家里的生意没少费心。”   吴振明听明白了,依然放肆地大笑。又转脸说,“你们喝的是什么酒?来给我尝尝?”   易非一怔。这时全场似乎都注意到这边的异常,目光齐刷刷聚来。吴振明已经要夺酒瓶,在这当口没有换酒的可能,易非感到吴振明随时要给她们难堪。   樊云忽地冷笑,“都是一样的。五叔喝什么我们喝的就是什么。父亲把诸位当做手足兄弟,什么时候厚此薄彼?”   说着反身抓过自己的酒瓶抢先给吴振明倒满。又从吴振明面前桌上的酒瓶倒给自己。   吴振明被樊云镇住。易非大吃一惊,见樊云已仰头饮尽。   吴振明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口,果然同饭桌上的白酒毫无二致。上首几桌樊云同易非是挨个人一人一杯,当中三桌才按桌只喝两三杯。眼前不过是两个年轻的姑娘,又是犯不着拼命的场合。虽然借题发挥没有得逞,吴振明也就罢了。   易非缓缓吞咽,此刻白水在喉咙里辣得呛人。   又转了一桌,邱永福也在场。对樊云说先前得罪了。没有给樊云反应的时间,爽快地自斟自饮三杯。樊云不再多说,只点了点头。   酒换回水。樊云抿了一口,冷水划过被白酒烫灼的咽喉,往下钻,正揪起来火烧火燎地疼,处处都疼,疼到难以分辨。   放下酒杯,樊云支持不住。易非替樊云圆场。单独敬完,跟着去洗手间。   隔间里传出抽痛的喘息和断续的干呕声,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每一个细节都格外放大。   “樊云?”   没有回应。声音稍稍平息了一刻,复又无法抑制地发出。   易非受这些声响的牵动,胸口起伏。听得出樊云尽力克制,但生理反应已经远远超越她的极限。   樊云从隔间出来,背过易非,在洗手台冲脸。水太凉,樊云感觉自己身体也已经凉透,血液都将冻住,只有撕裂的痛感在早已烧空了的腹部肆意挥砍。   易非看得出樊云走路已似在飘,除去忍痛几乎没有半点力气。她从前最多喝一点混调后的洋酒。况且从前一天下午到现在恐怕什么都没有吃。易非可想而知她会有多难受。   但樊云十足冷漠。易非只能问,“什么时候换成酒的?”   樊云关了龙头,抽纸巾擦手。   “你怎么不说?”   樊云清楚齐磊拖延的时候,倒第二杯,腥辣的气味扑鼻。齐磊就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樊云抬眼望着,镜子里易非在稍远的身后站着,妆容精致,如盛装以待的公主。从年初六到今天,还不满一个月。一个月的光景,她受她引诱亦步亦趋,而她容光一如从前,毫不受损。樊云似乎眼见着易非观望为她决斗的战场一样观望自己,结果如何有什么区别,她随时可以倒向胜者。   “我倒是想问,你们要看我什么样子?”   一桩桩恨事汇成一句话,易非无从招架。   樊云说完了,不等易非反应,推门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梦到多了很多评论 = = 醒来一看,果然是梦。   ☆、食得咸鱼抵得渴   唐予歆听到易非的高跟鞋也踏出去,才从隔间出来。   从早上到现在焦灼探寻。没有晏君的身影。没有晏君的任何消息。   明明是因为易近山去世,白事的宴会,几百号人,一团热闹。唐予歆躲开来,躲在洗手间。不自觉地再次拨打晏君的号码。   听到易非喊樊云时,唐予歆回过神来,才恍然发现隔壁异常的声响。易非轻轻拍门。樊云没有任何回应。易非就停在门口。   唐予歆感到这时出去的尴尬。把手机静音。等着她们出去。这一等居然等了十多分钟。   唐予歆想着她们的对话感到不同寻常。如果关系不好,易非没必要一直站在那里。如果关系亲密,不该像这样。   樊云吐到不能自制地呻吟出声。易非只是拍门,一句话都没有。   许多人议论樊云在殡仪馆的冷血无情。唐予歆印象里,樊云并不至于是那样的人。甚而,她看起来惨透了。   处处离奇古怪。   唐予歆与警局的同事坐一桌。易非和樊云敬酒过来,易非的酒杯到她这里多停留了一刻示意。樊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唐予歆的视线不由自主飘在她身上。樊云左手攥着椅背,微微发颤。唐予歆心里觉得樊云未免太偏执了,并没有谁逼她一定要这样。而她目光中也混杂着一种黯淡而疯狂的因子,像火焰将熄的余烬,让人不寒而栗。   等樊云和易非敬完酒回到主桌,同座的同事纷纷准备撤。原来那边坐在上桌的总局的领导已经走了。   唐予歆与同事告别,到车库里坐下来,看着空空荡荡的手机屏幕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大衣落在位子上,又返回去取。人已散得七七八八。原先酒店里站着些维持秩序的人,想来是易家找来的,这时候大多数撤掉了。   唐予歆拿了衣服准备走,却看到一个披着黑色外套的中年人进来,竟然是程峰。易家的人也明显看到程峰。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碎步跑过来拦,程峰猛地推开一个。另一个试图按住程峰,被程峰晃身甩开。   厅里剩下的人静了许多,目光聚在程峰身上。   唐予歆向主桌望去。樊云的位子空着。易非扫了一眼程峰,恍如不觉,仍然推杯换盏。潘泽走过来,打了个手势,两个男人略站开一些。   “程队长?听说你滥用私刑正在停职查看,怎么还有功夫来这里?”   程峰冷笑,“易近山在的时候不是很威风?举报我?什么时候学这么文明?易近山死了,我盼这一天也盼了挺久。当然要来看看。”   “嘴巴放干净点!”旁边人压着嗓子喝道。   潘泽摆了摆手,“我们这边马上就散了。您好歹还顶着警徽不是?何必自讨没趣。”   “我也没有别的,人都走了,花圈什么的没多大意思,我一个粗人也写不出什么。怎么说相识一场,总该送点礼物。你们灵堂摆了三天,不让我看看。这礼物再不送出手,他就该被阎罗勾走了吧?”   潘泽皱眉,“我替你转交。”   程峰望易非那里。易非根本无视。程峰忽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黑白照片,用火机点着。饭店化纤地毯,见不得明火。观者发出惊呼。两个男人上前夺打火机。程峰已点燃了,就势一抛,火焰迎风招展,相纸如群鸦振起炽烈的羽翼。近处酒店人员和易家的手下慌忙救火,一团混乱。程峰趁势向前,被潘泽同两个男人制住。   樊云从包厢出来,向程峰过来。江于流要拦樊云,樊云问怎么回事,江于流一时无法解释。   “九年前易近山找人制造车祸害我。你们看清楚!照片里这个女人就死在……”   程峰话没说完,被两个男人合力按在地上。   “九年?这么久的事情现在随便你说了。少含血喷人!”潘泽居高临下地看着。   “你们害了多少人命可以逍遥法外?今早你们境外投资组负责人报失踪,已经立案,我看姓易的脱得了干系!”   樊云微微怔愣。易非不得不过来。   “程先生,来者都是客,但你说的话做的事,算什么身份?客人?公务人员?在这里放火、伤人,小潘,报警。”   “等一下!”唐予歆上前,“你刚才说的负责人……叫什么?”   程峰抬头,莫名地看到唐予歆,话比脑子更快,“晏君。姓晏名君。”   唐予歆似被电流击中,那怎么可能?   此时火已扑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道。   唐予歆强作镇定。   “易小姐,他没几年就退了,又在停职查看,眼下损失并不严重,今天这样的日子,是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唐小姐站出来,如果只是失火也罢。我父亲人已经没了,受他无凭无据的羞辱。就这么算了,我们身为子女怎么做人?”   “在场的都是易家的朋友,真要说什么也是易小姐大人有大量。”   客人见到这样的场面,一时都不好讲话。   樊云忽地开口,“放他走。”   易非想不到樊云在这个时候拆台。   “爸要是怪,就怪我好了。”樊云向唐予歆,“酒店损失请他们自行商量。转告程先生,好自为之。”   “晏……那是怎么回事?”   从饭店一出来,唐予歆顾不上别的,直截了当问程峰。   程峰心思全落在易樊云的怪异反应上,没注意到唐予歆的古怪。   “易家的公司,新成立一个境外投资组的负责人。今早接到报案,从昨天上午最后被人看到在易近山灵堂,到现在为止失踪超过二十四小时。”   “谁报案?同事?”   “不是……邻居。我也是听说。”程峰向来看轻唐予歆,又感到唐予歆似乎与易家有特别的交情,如果不是看在她好心出面帮自己,程峰压根不想跟她提这件事。   唐予歆加倍震惊,邻居怎么可能报案?她太了解晏君这个人,目标明确,惜时如金,她怎么可能和什么邻居结识?   看来不止唐予歆一个人联系不到她。   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经程峰一闹,宴席匆匆结束。空荡荡的宴会厅里,宾客散尽,只齐磊拖着不走。   易非沉着脸,半是训斥,半是自语。   “都是吃软怕硬的,你一念之仁,后患无穷。”   樊云起先是满不在意的样子,忽地蹙眉。   场面一时尴尬。   “姐,回去再说吧。”易然居中道。   易非不想给樊云开这样一个头,但知道她情绪已近失控,又看她脸色差极,缓和道,“走吧。”   樊云望了望易非。易非感觉到樊云呼吸都轻了,马上明白过来,“怎么了?”   樊云手臂在虚空中晃了一下,本想抓住椅背,身体猛地前倾。   江于流架住樊云,“易总,还是送医院吧。她昨晚就吐过,身上还有点发热。”   “我跟你们去。”易然抢先一步道。   易非回头对齐磊,“你先走吧,我带她去医院看看。”   “一起下去吧。”齐磊还想同易非再谈一次。   易非看看樊云已经无法支持,不愿耽误,只好点头答应。   樊云眼前发黑,疼得说不出话。江于流架着,樊云也没有办法走动,又不肯人背。一路走一路歇,挪到车库。   易非指挥,“她上我的车。”   齐磊坚持同行。一行四辆车浩浩荡荡往医院去。   樊云蜷身靠着车门缩在角落。樊云浑身抽紧让易非无法下手,只能抚在她绷紧的背脊。樊云甚至没有任何反抗。   “你放松一点,很快就到了。别太忍着,是不是疼得厉害?你叫出来,拉着我的手也好。”易非反复地说,不觉语声也颤起来,语速越来越急。   樊云终于松口,发出断续的呻吟。   一时什么都听不到了,也感觉不到。恍惚里好像已经倒下来,倒在暴雨里。痛感不断地砸下,什么力气都没有了,也不再想要躲。   总不能对着天质问,为什么落这一场骤雨。   车子将到医院,樊云这一阵痛劲稍缓,坐起来。易非讪讪地收回手。   雨停了,窗外仍灰蒙蒙一片混沌,天旋地转。樊云感到毫无力气应对易非,前一夜的怒气,勇气,早被暴雨冲刷干净。   “装病挺好用。”樊云戏谑道,“到了你们就走吧。”   易非却道,“我和他没什么事。还没出服,我已经跟他说订婚的事情放一放。”   放一放?樊云冷笑。用丧期当做借口,只不过拖得了一时。   却不敢想,易非这个决定到底是哪一个时刻做出。只是一冒出这样的念头,稍稍积攒的力气就将随时抽散。   樊云下了车,对跟上来的齐磊和易然道,“不用这么夸张。然然陪我上去。”   易非看齐磊追到这里,也就作罢。   江于流去挂号,樊云说挂外科。   易然陪着樊云坐在门口等着。医院里人来人往脚步匆匆,人人看上去都揣着心事。但脚步还急着,心事就有方向或许可解。   樊云脸色很差,虚弱之余,往日那一股冷淡的气势都消解了。   “姐,你靠我一会儿吧。”   樊云愣了愣,被易然一把搂进怀里。   樊云记忆里没有这样小鸟依人地依靠着别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易然的怀抱很结实。完全不同的感触。樊云忍不住想易非是什么感受呢?男人和女人,像全然不同的两个物种。挑挑拣拣,也许俱是生物繁殖保全的本能。   樊云感到力不从心。   “真的不要看一下么?是不是疼得很厉害?我觉得你身体有点烫。等下能量体温吗?”   樊云回过神来,“一阵阵的,过去就好了。”   “姐?”   樊云没有答应。   “昨晚到底怎么了?”   樊云抿紧唇,酒意不断翻涌,她觉得累。   “姐……对不起。”易然忽然道。   “嗯?”   “爸走了,你一定也很难过。之前在医院,我不该那么说你。”易然脸上满是孩子气的认真。   樊云猝不及防,才觉察从酒店起易然一直心事重重,一时间悲哀的感触涌出。樊云觉得易然什么都不懂。其实他们毕竟是亲人,他也毕竟成人。但一切不过明日黄花,转瞬翻过这篇,情势又大不同于从前。   “姐?”   “不是那天晚上就道过歉了么?我都要忘了。干嘛心事这么重,一直记得?在家里,哪一次不是吵得更凶?”樊云故作轻松地说,而后迟迟叹息,“我不想装样子。也不是觉得你不会理解。反而觉得如果能一直保持原样就太好了。不要像易非。也不要像我。”   樊云破天荒地说出这么多话。易然感到她的异常,更觉得后悔,对她又是心疼又是歉疚。   在饭店里,易然跟着拿暖水瓶的人进去包房。樊云一个人趴在没有任何摆设的桌面,头埋在臂窝,脊背甚至被冷汗湿透。看起来摇摇欲坠。   “现在爸不在了,我不想你和大姐有什么不愉快,我们是一家人。”   樊云微微摇头。   “很多事情应该是我来做的,我不应该看着你们……明明看你状态不好,竟然让你去挡酒……姐,我真的觉得自己太无能了,对不起……”   樊云没有应声。毕竟喝多了,稍微松懈下来,很快就陷入半睡半醒的无意识状态。   江于流取号回来,很惊讶看到樊云睡了。前一夜的折腾,江于流觉得樊云宁可折磨到死,不会停下。   易然看着号到了,江于流说再坐一会儿吧,再去拿个号。但易然稍微挪身,樊云便惊醒。   ☆、食得咸鱼抵得渴   易非和齐磊就站在车前。易非摆明没有详谈的意思。   “怎么了?哪儿得罪你了?”齐磊赔笑道。   易非的冷静与前一夜判若两人,“没什么,别多想。就是眼下这么乱,总得先收拾这一摊子。”   “那是我让你心烦了?”齐磊轻佻地说。   “都说别多想。”   “听说吴振明摆了你们一道。越是这个时候,我觉得你正需要我。”   易非在心里已经冷笑出声,“小云已经应付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   齐磊憋着一口气,“你真觉得靠她可以?”   “什么靠不靠的……”   “毕竟是个女孩,又是出去读了这么多年书。你看今天这个场面……”   “如果非要提这件事,那我也有话问你。把她酒换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齐磊微微一怔,手指扣在车窗上,轻轻敲击。   易非继续,“这件事我也不想怪你。认识这么久,我知道你向着我。你是很可靠的人,但气量是不是可以大一点?”   齐磊一时噎住了,原本有准备如果易非指责,他可以装傻耍赖,但易非反常地直指核心。被易非这样评价,而这一点正戳中他死穴,齐磊无法分辨,气急败坏起来。   “不觉得她太狂了么?不情不愿的样子,压根不把你我放在眼里。”   易非微微皱眉,压住内心的愤怒,克制道,“她只不过对人冷淡。……你没这个必要把精力放在她身上。”   “那是你太由着她乱来!她整个就是一身书生气,跟什么都格格不入。你看谁会服她?”齐磊脸色微变,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眯眼盯着易非,“为什么把程峰放了?不显得你们心虚?”   易非心头一凛,轻笑道,“不是我由着她,爸爸把家里的事情交给她,我当然要听她的意见。不管她究竟是什么性格脾气,再怎么做事,她是我妹妹。”   越谈越僵,易非如此表明立场,齐磊忍不住冷下脸,“今天早上,为什么那么突然?既然你不想谈,那我也只说一遍。如果只是谈情说爱,由你拖着,这么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明白。但结婚的事情不止关系到你我两家人。过年的时候要订婚的话可都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你想清楚。”   进到外科诊室,问诊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樊云叫江于流带易然出去。易然拗不过樊云。   樊云闭上眼等医生扯开纱布。   医生闻到樊云一身酒气,冷冰冰教训道,小姑娘一点都不当心,落下疤以后要去整形科。   樊云由着医生摆弄,火辣辣痛,心里却不断放空。原本右眼就近视。樊云不知道如果失去这只眼睛,看到的世界会有多么不同。   而晏君失去的,也正是右眼。不知道她心里那么多遗憾,在向那边的路,肯不肯走,走得好不好。   晏君是不是知道她当时的抉择?   如果当时……   眼前似有一道人影,抚在樊云眼畔,轻柔的指尖忽地变成利刃。   樊云猛地睁眼,双氧水蛰进眼睛,激出泪水。   “怎么回事啊你?”医生用纱布按住樊云。   等一切收拾停当。樊云扶着桌子站起来。   医生脸色稍缓,问喝了多少,哪里还不舒服?   樊云估摸着含混回答。   医生说,“去挂个点滴吧,不用拿号了,我开给你。”   “要多久?”   “一种药起码一个多钟头。”   樊云望着医生,想了一刻,说还是算了吧,谢谢。   易非正等着电梯,樊云一行下来,就在电梯口相会。樊云不看易非,对着易然道,“你们回去吧。我单独呆会儿。”   樊云上了车,江于流发动,开出车位。易非敲车玻璃。江于流把窗户摇下来。   易非望见樊云面色阴沉。   樊云冷漠道,“开车。”   易非按住车门,江于流不敢动。易非拉开门钻进来。   “这么快就下来了?你还好么?”   樊云感到像被一眼洞穿,她是应该去看内科,但胃镜做下来,等着挂点滴,樊云不知道易非和齐磊会谈什么,是不是像在灵堂那样,没有一句话就走了,消失整晚。   “齐磊呢?”   “我和他说完了。”   其实实在多此一问。   樊云醒觉自己当时想法的任性可笑,她急急忙忙地下来,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像江于流所说。易非打发了齐磊,那么又何必她下来问东问西?如果易非真的和齐磊走了,她如何自处?   在易非面前她根本是毫无防备,任易非予取予求。   可悲可笑。一如父亲的两份遗嘱,易非面前摆着两个乐意效命的裙下之臣。   疾驰的车子外,黑云压城。樊云觉得自己的名字简直是命定的诅咒。浮云遮眼,深陷其中却不可攀越。   易非看着樊云望向车窗外的侧影,清楚眼下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说多错多。或许因为齐磊在场,她偏执的个性暴露无遗,齐磊也感觉到这一点,更要跟她较劲。樊云的情绪在她自己内心中冲撞,找不到出口。这样的时机下靠近她是不明智的。   但也是这时候,易非清晰感到樊云是如此地真心,好像她的心脏贴着她的,她竭力爱她的每一句心声就说在她心口。纵使经历这样的惨局,易非坚信她毕竟深爱着自己。所有对未来的顾虑,在这种仿佛回到少年时的孤注一掷的相信面前,变得无足轻重。   很想抱住她,哪怕和她在一起最终要走到众叛亲离,她尽力一搏,也没什么好后悔。   布置成灵堂的大厅尚没有恢复,披挂着白幡,花圈仍紧密地架成一排。   樊云踏入的一瞬感到寒意袭来。   天气阴沉沉,主宅的一切笼罩在黑暗里,鬼影幢幢。   樊云匆匆上楼。急转身,迎面一架红豆杉雕框的屏风。   易非跟着上来,樊云惊惧地贴墙站着,一动不动。   “怎么了?樊云?”   易非也望到屏风,早上还不在这里。倒谈不上什么稀罕。中式屏风,当中嵌着一面白绸,黑与白的线绣成通幅。硕大的荷叶如盖,独此一支荷花钻破天际,有风拂过,累累花瓣微微颤动在白光中,清高又萦着一厢愁绪。   樊云似浑然不觉易非走近,目光定定的,忽地转进厨房。   折腾到这时候,除了在酒店喝的清水稍稍稀释胃酸,根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吐的。樊云吐得撕心裂肺,打开龙头不断冲着,脸探过去要往口中灌。   “生水怎么喝?!”   易非拦着樊云的肩膀,刚刚触及,樊云猛地躲闪,退出一步,背抵着组合柜边沿,向角落缩去。神情呆滞,目光已失去焦点。   饮水机一早关掉了,易非从顶柜里取下烧水壶,接了小半壶,开火。   “为什么?……”樊云呜咽一样发出含糊不清的声响。   易非心骤然一紧。但不知从何回答。   樊云眼前却似已经什么都看不到。那是和晏君在商场看到的那架屏风。当时再没有别人。樊云感到阴冷的鬼影就在身畔。   “何苦……”樊云如在呓语。   樊云的目光投向虚空里,似乎是不得不接受,逐渐换上一副自弃一样的木然表情。   并没有风,蓝盈盈的焰火不时抖动。易非也忽地感到气氛诡异。   樊云的手在身后的流理台上摸去。   易非眼见她手边不远处就是刀架,蓦然一惊,揽住樊云的肩膀。樊云身上出乎意料地烧得厉害。   “小云?”   易非轻轻推樊云,这时刻她浑身绷紧了,竟然很难撼动。   “樊云!”易非覆着樊云的额头,掌心触到滚烫的温度,声音拔高许多。“你要干什么?”   “嗯……”   樊云微微一颤。   “看到什么?要做什么?”   樊云僵立着。   “樊云!看着我!”   易非焦急的脸孔浮现出来,而后是厨房瓷砖背景。身体才稍稍松动,只是摇头。   青天白日里,樊云像失了魂。易非又惊又怕。   “已经过去了。好么。不要这样。不要乱想。”易非无力地安抚,一遍遍重复。   樊云深深皱眉,隔了良久,苦笑道,“你这么怕干什么?”   易非看着樊云神色回转,感到之前所见是那样不真实,但确实发生了。   “你怎么了?”   樊云张了张嘴,改口道,“水开了。我自己来。你走吧。”   “你这样我怎么走?”   “我怎么了?”   樊云讲得满不在意,易非不知道她前一刻有几分清醒。想问清楚,没法开口。   “发烧了,烧得厉害,你自己都不知道么?跟我回去,听话吧,叫医生到家里看看。”   樊云拂开易非的手,背过身从饮水机倒了半杯凉水,再提起热水壶往玻璃杯里加。“我搬回来住。”   “这么乱,哪里都没收拾,旁边连个人都没有,怎么住?!”   樊云急急饮水,不做回答。才咽下去,一阵绞痛,又悉数呕吐出来。这一吐就难以停止,身体完全不受控,像有手挤着胃和喉咙,不断有液体榨出来,渐渐变成黄褐色。   樊云又痛又冷,半个身子伏在水池上,颤动不止。   易非知道一刻都不能再纠缠下去了,打电话给家庭医生。到了这样的程度,药已经不可能吃下去。易非深深后悔在医院没有上去带她做检查,但那时根本想不到她这样严重。   樊云稍稍平息,易非要扶她出去,樊云不能移动,沿着柜门滑下,就屈膝坐在地上。   等人来的空当,樊云呼吸时松时紧,易非问她痛得怎样,有没有血,樊云只摇头。易非坐下来搂住她,环着她的腰,触到她腹部,樊云浑身一震,易非不敢再动。十指交握,却连握紧的力气都轻了,只偶尔有一两下抽颤。   樊云不发声,易非心里一片混乱,只好先劝自己不要着急,医生很快就到。年纪轻轻,这一阵痛过去,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外面那个屏风……上午送来的,你定的?”易非设法吸引樊云的注意力。   樊云隔了好长一阵,才吐息道,“不是很讽刺么?”   易非先前已经注意到卡片上的题款,“和光不染尘”。樊云的意思,她多少了然。   “好的占了,不好的,通通放过,哪有这样的道理……呵……”樊云断续道。痛劲又翻起,闭着眼,紧紧皱眉,好像靠这样可以把痛苦压熄。   ☆、食得咸鱼抵得渴   易非合衣与樊云躺在一张床上,在主宅陪了整夜。连续地输液,到夜里一点多医生才走。   解痉挛的药打下去后,樊云渐渐陷入昏睡。到半夜时,樊云高热虽然退下去许多,易非同她挨着,汗水仍一次次湿透衣服。但樊云在迷梦中时时攥紧她。她起身换毛巾,樊云像被噩梦魇住,惊惶不安。易非抱住才安定些。   她的体温平时总是很低的,这样突兀地热起来,易非紧抱着,感觉到格外的单薄纤弱。从前她还在家的时候,身体一直都很好,虽然谈不上多动,但也总是生龙活虎的样子。   易非不知道自己怎么当得起她付出的代价。把她当做要相伴一生的爱人来看待,总忍不住怀疑她狂烈又不受驯服的情感,以至于要忘记自己也爱她。   易非是事后才知道易近山对邱永福下的指令,那往后易近山在病床上再也没有清醒。易非自己尚且不能获得上下一致的支持,这件事上更无力撼动。如果不靠欺瞒的手段,樊云很可能不会去,要逼她下手未免太难。……   易非想不到要搜肠刮肚给自己寻找理由。如果樊云不是这样的反应,易非自问,或许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做错。   其实彼此已足够了解,足够了解,又忍不住怀疑。以至于要诱使她证明真心。樊云确实做了。总比想象中更极端。   中学时的那次,樊云提出比枪,手上平添了一道疤痕。十年以后,这一次,不过是让易非看清自己残忍。   从前似乎是毫无保留地走过来,但又曾经错过了那么多选择,或许哪一条路是可以不必这样。   早上醒来,樊云已经彻底退烧,呼吸也恢复平常。易非去洗澡。再回来时樊云已坐在床边。   体力自然没有这样快恢复,但目光平和,好像什么都忘记了。仿佛时间拨回从前,并不曾发生过许多的病痛折磨。   易非前一晚辗转难眠的那些忧思烦恼,瞬间飞散了。鼻子一酸,又不想让樊云跟着情绪波动,克制心情,温和道,   “饿了吧?我煮了白粥。吃一点?”   樊云迟缓地点头。   樊云另换了一身衣服,梳洗后到餐厅。路过屏风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在心中默念。   到了餐厅,易非已经将一切布置妥当。樊云便与易非坐在餐桌同一边,紧紧相邻。像她们还小的时候,每次两个人吃饭时那样。   樊云舌头尝不出味道,闻到的也不过是热气。白米煮的稀粥什么都没有放,但对她来说吃起来没有什么不同。倒是易非,就这样静静陪着她,吃一样的东西。闪念易非曾经教训自己,和爸吃一样的不腻么,现在她也想问易非,何必要陪她?   体力不济,樊云感到自己内心也因病而格外脆弱。好像漂浮在水里,四周围的声音也像隔着潮湿的水汽。不觉回忆起刚上大学那一次胃出血,情况比现在差得多不说,期中考试在即,又担忧钱。那时候窝在医院走廊的长椅输液,半是清醒半是迷蒙,泪水不断漫出。路过的护士看不下去,给她在阴冷的犄角旮旯找了张病床。   樊云知道自己心里想要什么。越是难以度过的时候,只求易非在罢了。但就算那样的时候她也忍住了,向父亲讨钱,没有同易非讲起。那时候易非相隔千里,没有余钱,也没有可能过来,说这些不过徒增烦恼。   在灯光暗淡的偏僻角落,困倦又兴奋,液滴太快而心悸,却又似乎没有必要调整滴速,白白拉长痛苦。极度恐惧,甚至觉得要客死他乡。但理智终于按住自己。最终是拔掉回血了的针管,像本来就应当是独自应付一样,晃回学校。   樊云吃了几勺就感觉足够了,口中满是酸苦的味道。   易非也剩下小半碗。   “回房间么?再睡会儿吧?”易非目光始终没离开樊云,殷殷道。   易非格外的温柔照顾,浅笑嫣然,又闪烁着一点不安,一点悲悯。在沉寂的粉白的餐厅里,隔着万花筒一样,眼前一切错了位。   樊云站起来,有轻微的晕眩感。停了一刻,易非同樊云出了餐厅。樊云在屏风前停下来。易非也站定。   前一晚是在高烧的昏沉中度过的,但闪现的清醒里,她被易非紧紧抱在怀里,那份安定的感触,现在闭上眼也可以感受到,也因为留恋而感到很心酸。   她知道自己有多么渴求易非。但又感到荒谬。不过是一场病,何以她要这样悉心地照料她。是看她凄凉,或者是……对她沾了血的补偿?而她自己又何苦如此可怜相?搏她同情,还是炫耀功劳?   为了和除自己以外的人发生联系,要猜,要藏,要试探,要装模作样。甚至扭曲感触,滥情到自己都难辨真实或者虚妄。   明知道人本来就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去,所有陪伴都只是短暂。但为什么又常常觉得只有自己是这样漂着?停留的闪瞬光彩,恍如一梦。但或许她苦心孤诣与世隔绝的生活,才真正是泥足不前自我安慰的大梦?   “还记得么?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带我们去深圳。”樊云忽然开口。   “嗯?嗯……”   “当时去了一个什么公园,有挺大的人工湖,养了大片荷花。是夏天吧,荷花开得很密。但是靠近河岸的地方没有花,只有叶,花都被折去了。”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易非隐约记得,刚刚小学毕业。樊云说的这个公园,却已毫无记忆了。随着樊云描述,易非依稀可见荷叶田田,从中伸展出的荷花,就像眼前刺绣所见。   “我们看着荷花,越走越慢,就那么停下来。看我们不愿走,爸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支,还没完全展开,已经是挺大的花苞,折下来。   “你应该也想要吧。但我先开口,爸把花给了我,你就什么都没有说。我拿着花,很开心。花很美,那之前我从来没触摸过,那种……很细腻的花瓣。我想让爸也给你摘一朵,我们绕着湖走了一周,再没看到一朵能摘到的。   “后来从湖边走开,在公园又逛了很久。最初那种兴奋的感觉忽然就淡了。路上的人看我拿着折断的花,对我指指点点的。那时候我问你要不要,你却坚持花是爸送给我的。本来只是随手折的,忽然变成仅此一份的礼物。我拿着花,一边想哄爸高兴,一边又觉得对不起你。   “而你跑去抓其他东西,我却因为拿着花,又不能随便地拿着,怕磕了碰了,反而羡慕你两手空空。   “我记得稍微用力,花枝被我攥着流出汁液,和我手里的汗混着,又湿又黏。”   易非微微蹙眉,樊云原本是要回房间了,忽然停下来说这些,是忽然灵感所至,还是早有准备?   “我很不喜欢回忆,因为有一段时间,为了从他那里争宠……”樊云说着,脸上露出尴尬的笑,“我觉得那个时候,不是我自己。”   “每次提起,都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变了。本来很喜欢热闹,会讨人欢心,但等到他们发觉的时候,我已经忽然变得沉默寡言,换成另一个人。”   易非摇头,“我不觉得。人都会变,谁是一直一个样呢?不管你很小的时候怎么样,后来又是怎样,你心里总是好的,对人好,重感情。并没有谁说一朵花就有多么重要,如果不是你因为感情珍贵,也不必这么在意。”   樊云望着易非热诚的目光,一时感到语塞。但终于苦笑道,“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也许你比我还了解我。不过我从来没说起过,但很清楚记得,对爸的态度,是怎么忽然改变了。   “可能那次给了我很深的记忆。即使不记得最后花是怎么样了,总记得我就是一直那么攥着,特别为难的样子。   “后来我做了个梦。在梦里,只有爸一个人。那明明是我的梦,但我像是摄像机,或者是摄像机外的旁观者,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   “爸去摘荷花。岸边什么都没有,岸边都是枯萎的,也不知怎么飘出一艘小船,爸撑着船到荷花丛里去。我一直说不要了,不要摘了,爸却根本不听。   “也不记得是怎么样。画面忽然就切到爸掉进水里。我忽然好像看到他看到的,盈蓝的水面上透着光。船就在上面。但是够不到。四处都是荷花的茎,郁郁葱葱,花枝往下延伸,伸到黑暗底下。没有花的茎变成绿油油的绳索。爸就被绳索缠住,不断往下拖。我一直喊他,一直哭。看到他的脸,和身体,缠在花枝里。白色碎泡一股股往上窜。气泡,花枝,日光,船……他明明不能呼吸,又什么表情都没有。就那么漠然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怪我。   “不断下沉,气泡没有了,光也没有了。我很怕,那一刻猛然惊醒。发现在梦里哭了。唯一一次在梦里,想不到在梦里可以哭得那么厉害,满脸泪水,枕头全湿了。   “我想那是我的梦,我怎么能在屏幕外看着,什么都不做?想再睡着,可以回去,可以喊人救他。但是后来我哭累了,真的再做梦,梦里他们告诉我爸已经死了。”   “樊云?”   樊云讲述时,眉头蹙起,目光呆落在刺绣的一片留白里。   易非感到吃惊。   樊云收回目光,看着易非。易非表情复杂,像被吓到了。好像是易非换下樊云,被拖进这个一直留在心里却怎么都走不脱的谜题。樊云却如置身事外,感到无法自控的前所未有的清醒。   “在梦里我那么伤心。真的,很奇怪。我清醒过来以后摸着湿透的枕头想。妈走的时候我也就是那样吧。他辜负妈那么多,那时候其实还是恨他。我想不出怎么会梦到他死,想不出我怎么会表现得那么难过,也想不出如果不是梦,我会是什么感觉,什么样子。   “但是更奇怪的,那场梦之后,我忽然感觉不爱他了。恨也没了。忽然觉得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他是我的爸爸,但和别人的爸爸也没什么区别。我对他的全部感情,好像刮了狂风,一下子一丝都不剩。   “我后来想起那整件事,感觉很难过,但不是因为他。从前因为对他的……爱也好,恨也好,我可以做任何事,哪怕让我觉得讨厌我自己。那之前我还几乎死过一次。但竟然就这么简单,一场梦,所有情感,好的坏的,一夜就全终结了。原来那么浓烈的感觉,像拍拍手一样,瞬间什么都不剩。任性也好,偏执也好,我因为追随自己的感觉所押注的一切一切,和情感本身相比,什么才更短暂虚幻?”   易非怵然心惊。眼前的人忽然变得格外陌生。她也试图想要打断樊云,但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落脚点,明白于事无补。   樊云如此冷漠地总结。易非忽然怀疑自己对她的了解不过是些表皮,如盲人摸象。   风始于青萍之末。只有樊云才是抓得住她自己心迹始终的人。而她也许早已看穿,甚至早到在少年时,在她们相爱之前,在她决意为了易非留在S市共担风雨的很久很久以前。她向来是相当故我,一意孤行。但打心底里,却根本不相信感情可以有始有终,乃至于,可以全不由人控制地醒觉于芙蕖一梦。   爱是什么?两个女人的相爱,难道能比过已经丧母的茕茕少年对父亲的复杂情感?   易非发现自己赖以慰藉的相信,被樊云一笔勾成空头支票。她眼下因情所困受制于自己,但却又似乎颇觉动摇而将闪念间抽刀断情丝。   “回去吧。我很累了。”   樊云的语气平和。像不曾发生过之前的叙述,又好像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不论讲什么,都是这样。   易非望着屏风中的独枝荷花,感到先前所看到的美好孤傲竟然是这样荒凉可怖。   这是个威胁么?也许是。但如果事情原本就该是这样发展。或许只算作一个善意的预告。   “对不起。小云……”   樊云摇头打断,“给我点时间好么?我们先分开住,让我想清楚。”   “想清楚什么?”   樊云望着易非,目光里似乎是说易非应该很清楚她在说什么。易非内心的防线一道道崩溃。   “我常常想是不是一定要这样。不论你和我,或者你和齐磊。其实利益相关不是更可靠么?就算没有感情,因为牵涉复杂,我和你们也都只有共同谋事这一条选择吧。你不必要担心,即使做不了情人,为争这份遗嘱付出的代价,不容许我轻易放弃。”   易非惊得说不出话,而樊云态度决然。   她们的这一场交锋,樊云先遭剧变,又经病痛,易非以逸待劳。但结果远在两人从前预想之外。   似僵在钢丝上。风一吹,不知道究竟谁先坠落。   易非忍痛说医生约好下午来复诊,另外她会叫人过来照顾,等人来了她就走。樊云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找她。   樊云看着易非最后的坚持,不再说什么,径自回房。      ☆、玄不救非氪不改命   半下午,一老一中两位律师在楼下客厅里等着。樊云扎起头发,一身熨帖的黑衣,从楼梯上下来。   比起前日易近山丧礼上,樊云恢复从容。   樊云目光从来人身上一扫而过。灵堂撤掉,客厅重新摆设。之前多余的博古架撤去,必要的几件沙发和矮几,还摆了栀子花,满室清香,房间显得亮堂起来。不必说是易非叫人布置的。   稍作寒暄,中年律师张卫方从公文包取出一沓文件。樊云飞快地翻着,眼睛里看着方块字,头还晕着,没有一句话真正看进去。听对方解释。   正天集团分拆多个子公司,部分子公司为股份公司,换股等一系列金融操作,易近山名下财产分布十分复杂。樊云大致理解自己和易非分别继承25%。但樊云手中股权只可分红不可转让,没有参与行政的权力。另有现金七百余万,债券保险等七七八八加起来数千万,主宅这套房产,和整层的商铺写字楼、车辆若干。易然分得35%左右,暂由易非代替行使职权。陈丹遗赠7%。另外易近山亲戚,和其他几个从前亲近的人若干不提。   樊云知道白纸黑字写清楚的只是明面上那些,既然说明大致范围是25%,那应当如是。至于那些无法走法律途径写明的部分,该来的早晚会来,不急于一时。   倒是易非那一份,因公司的过高估值而另有水分,当易然回来接手时,又将是另一副样子。眼下易非所得的,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樊云不知易非作为一个“代守家产的外人”,又会是怎样的心境。易近山对她并不算差,但一个人的命运,又岂能用钱衡量?   将要落笔,忽挑眉道,“听说还有一份遗嘱?什么样?”   张律师急忙道,“什么另一份?易先生确实多有顾虑,先后做过几次调整,但生效的就是这一份。”   樊云望向老者。老律师宽慰说人已经走了,凡事还是向前看吧。是听惯了安慰的话,但也不止这层意思。樊云轻笑,签名了事。   樊云送走律师,体力消耗大半,又回去昏睡。再醒来,已经入夜。窗外暴雨声不止。   下床,窗户拉开一道缝,水气扑进来。   门被轻手轻脚地推开,灯啪地一声亮了。   “醒来了?”   是家里一个三十来岁姓赵的保姆。   赵静去厨房给樊云张罗。再返回来,房门洞开着,对面的房间门也开着。   易非的房间因为没有人在住,地毯收了,家具都罩上一层白布。   樊云没有开灯,灯光从对面透进来,樊云靠着床侧,坐在地板上,掩在一片黑影里。   “就放那边吧。”樊云的声音很轻。   赵静把白布收了收,盘子放在易非空了的书桌上。   “地上太凉了,坐过来吧。”   樊云并不理会,指着对面的化妆台,“那里也撤了。”   赵静出去找了小块地毯和垫子给樊云铺出一块,小心地把罩着镜子的布拢起,仍荡起尘土味。又忙着拿抹布。   樊云蜷腿坐在地毯上,“就这样罢。有事我再叫你。”   赵静担忧道,“还是回房间里好,当心着凉了。你姐姐挺担心你。”   “我说什么你照做就可以。”樊云停了停,“我已经好了,她要是问起来,不用你在中间说。你应该是明白人,不明白的话就趁早回那边吧。”   易非吩咐的即是什么都顺着樊云来,又专门叮嘱说她情绪不太好,要留意一点。赵静在易非家里帮忙五六年了,知道易非放心不下,樊云也不是苛刻的人,因而即使樊云语气重了,她也还是稍微收拾了一下,就留下樊云出去了。   次日是易近山头七。一早驱车到邻市有名的宝刹。   法事繁冗漫长。樊云精神不振,诵经声与香烛的烟火更让她昏昏沉沉。从大雄宝殿溜出来,绕寺闲转。寺中古木参天。难得放晴的日子,樊云像摊开了在阳光下暴晒。   “好点没?”江于流看着樊云眯眼昂头在太阳直射下,黑色衬衣衬着皮肤灿白。江于流前一日下午到主宅,樊云着睡衣在房间里,面带病容,吩咐她事情,没有半句闲话。到了现在神色才稍有缓和。   “看起来有什么不好么?”樊云反问。   穿过两三层院落,迎面是高墙上陡起的钟楼。   到厢房里避凉。一个灰布衣服似僧似俗的人坐在门边角落,吹着风扇。   樊云看了看庙里的泥像。谈不上精致,哪里的都差不了许多。转而望角落那人,皮肤黝黑,额上已起了皱纹,但眼睛倒像年轻很有神,看不出年纪。   僧人面前摊开一张六十四卦卦序,上置铜钱及卦签等若干物事。   僧人也反望樊云。樊云身上虽没有什么多余的首饰,但衣装已经过人,进庙江于流就跟着向功德箱里塞钱。僧人也不能免俗,“来算一卦?”   樊云觉得可笑,原来寺庙里算得倒也是周易,真是包罗万象。   在卦图前坐下,江于流递上钞票。起卦是大过变夬。僧人解得含混,只说不知道算哪方面,难说卦象好坏。   樊云说,有一件事,不知道当不当做。   “如果不清楚自身处境,轻率而为,恐怕结果会不好。你看这,兑为泽、为悦,巽为木、为顺。泽水淹舟,遂成大错。阴阳爻相反,阳大阴小,行动非常,有过度形象。变爻是阴柔在底,变在初六,事情刚刚开始。柔以待人,谨慎行事,或许有贵人指点,可以化解。你可说详细一些?”   泽与木,水与舟,表面上好像有所具象,实际上却更无从理解。樊云皱眉,不愿讲太认真,“如果算姻缘?”   僧人说,姻缘可不太好。从卦象看,樊云处在劣势,倘若求合,须柔和退让。夬卦,决也,双方都强硬,时候没有到,不如低头等待时机。   樊云抿了唇,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对待感情要小心谨慎,曲意逢迎,但是情为何物?   这样想着,随即醒觉,该怎么做其实心里早有倾向。于是打断道,“出来这么久了,回去吧。”   江于流劝解,“既然是逢凶化吉,不如再听大师详细说说。”   樊云另抽出一张百元,“何必说得太清楚?天机不可泄露。”   “你要问的事情或许与‘白’有关?”僧人收钱时忽然道。   樊云微微一怔,但想所谓卜卦不过是玄之又玄的事情。柔软洁白?可以象征的未免太多。   “白茅是祭祀敬神用的,虽然白茅本身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心意所至,神会顾怜。”   樊云站起身,点头道谢。   回到正殿已近中午,樊云知道这次来另有目的。果然易非与她招呼,带邱永福等几个人到天王殿。   殿中盘香高悬,烟雾缭绕。北首金光灿灿的大肚弥勒坐镇。四大天王左右分立,怒目藐视,衣带翻飞。   易非与樊云当先,其余人随后,各上了香。   易非说,“邱叔,各位,爸爸病重这些时候,经的事情不少,我年纪又浅,多亏各位指点,总算没出什么乱子。现在樊云回来了,也是父亲的意思,这份担子就交她手里了。还请多多关照。”   今天叫来的都是最信得过的,况且樊云已经过关,易非点到为止。   邱永福说大伙都是跟着易家发财,易非持重,樊云冷静果敢,青出于蓝。   樊云想邱永福倒不如说自己心狠手辣。而当时情境,自己相当迟疑,却从邱永福口中十足变成服人的事迹。倘若根本没有下得了手,甚至硬带走了晏君,不知道现在又会是怎么一副光景。   樊云一贯冷淡的神情,“之前我们也都见过了,酒喝了,今天香也上了。如今不时兴老话,见面只说发财。不过各位比我明白,干得都是刀口舔血的买卖。我从父亲手里接过来这笔生意,就是把我自己性命交给诸位。”   樊云说出这么重的话,四下一时沉寂,易非也感到吃惊。   “想必都听说了,最近吴振明动作很多。别人服也罢,不服也罢,我们只有一条路,做到他们服为止。”   邱永福对樊云印象并不差。风传樊云对易近山的生意毫不上心。头一次动刀,又是对认识的人下手,樊云要是没有犹豫,邱永福反而要怀疑她灭绝人性,不可依托。倒是她刺白毛那一下的狠厉,却能坚持停了手,说放下也就放下了,让邱永福感到不可捉摸。   邱永福打破沉默,说吴振明挑衅不假,但易家的链条不是他凭想象就可以生造出来,况且原料谈得不顺也是实情。最多只是借机捞份油水,看紧一点,自然知难而退。   又稍作讨论。邱永福拟出个安排,樊云点头答应了。邱永福看易非和樊云不急着走,便带着一行人先去吃斋饭。   等人散去,易非打量樊云。如此急迫地布置,难道真因为付出了代价,立刻对这份刚刚到手的权力上心起来?   潘泽另双手递过两束高香。高香是相当名副其实,一米多长,每一支都有拇指粗。   易非点着自己的,提起香,火焰陡然熄灭,缕缕香烟腾起。易非将烛火给樊云。   “这是给家里人的。左手拿着,右手点。先朝着佛,再转右,四面各拜三拜……你跟我做就行。”   易非神色肃穆,凝神闭目,香举于额前,缓缓弓身。转而面对着樊云。樊云依言照做。抬眼望弥勒佛,佛大笑着,眼里并没有自己。   香在手中很沉,恍惚像回到儿时,紧攥莲花。一瞬间,樊云感到掌心湿漉漉的,似有血滴落。   樊云在心中默念,愿晏君早日超度,愿所行不必再造杀孽,愿……愿易非同自己不会走到无可挽回反目成仇的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  唯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   ☆、玄不救非氪不改命   点香拜过,易非取出一条黑青玉的手串,不由分说拉过樊云的右手。   “什么?”樊云由着易非动作,易非套上之后,在樊云腕子上握着,樊云抽手。   “妈说看到你脸上弄的,叫带过来请高僧加持。”易非放开樊云,没有半点不自然。   樊云将隆起的母珠转到腕内,觉得别扭,又转回外侧。   “那天换下来的衣服,我叫江于流回去拿,说没找到。”   “我处理了。”易非知道樊云说的是血衣,“你不放心?”   潘泽同江于流稍稍对视,两人退出殿外。大殿里悄然无人,一时气氛诡异。   当夜走得太急,衣服就忘在房间里。之后回想起来,好在她自己的房间平时也不需要阿姨打扫,少有人进出。   “对你,我没有什么不放心。不过……”樊云话锋一转,“那天后来,邱永福是怎么处理的?”   当着邱永福的面做出信任的样子,所以不愿问他。   “他跟着爸爸这么多年了。我相信他。听我的,别因为这件事过不去。”   “我就想知道,怎么处理的?”   “这些事,别再想了。他们有他们的法子。你不会想知道。”   易非停了停,“前面和他们说的那些话……以后也不要再说了。”   “我说了什么?”   “……”易非一个字也不愿意重复。她根本忌讳那样的表达,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亡命之徒。   樊云低着头,半晌道,“你信么?”   “嗯?”   “预言。报应。”   易非皱眉,“在寺庙里别乱说。”   宝相庄严,樊云抬头仰望。   “妈信这些。这么些年。所以你从来不信。不信你怕什么?”   高香已烧了一截,烟雾袅袅。   “冥冥中或有天注定。不过未必管得到每个凡人。除非是生老病死,不由人。求佛还得求己。”   “更相信你自己?”   “好过你什么都不信!”易非退后一步,与樊云拉开距离。   樊云心口一颤。在其他人面前,她知道说别人乐意听的,不乐意听的,出于真情也好,塑造自己也好。但对易非,想隐瞒时无可隐瞒,想袒露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内心几何。   樊云抬起戴着念珠的右手,摊开在易非面前,“这只手,我用它杀了人。你可以叫我不要想。我也愿意告诉自己,算了吧。但是我做不到。这件事以后,就知道我自己不行,没有下次。”   易非皱眉,樊云抢在易非开口之前,“我只问你,贩毒的生意能不能停?还要做多久?我不像爸,学不会他那么狠,也没有吴振明那么贱。脏。不能就这么一直脏下去。”   被樊云注视着,易非想说不会发生她想象的情景,但念头急转,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没这么简单。公司铺开看着挺大,有地产有酒楼,账面上好像盈利不少。但你想想,这么多现金出入,到哪里去?如果真的可以,爸早做了,也不用谁逼你。”   “不简单。那至少给我理由。因为钱?到什么时候才算够?”   “你以为可以赚钱维持的那些,明白说给你,不过是走税的工具。到现在,不只关系到我们一家的身家,多少人黑钱白钱进进出出,这是想洗就能洗得清?那些不让我们倒的人,倘若我们真的倒了,你觉得是靠钱能解决的问题?”   樊云咬紧唇,渐渐起了一抹血腥气。   “我别无所求,只求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易非怔忡道。   樊云沉默了一阵,忽地嗤笑,“家人?平安?你我现在站在佛门,漫天神佛在上,用保护亲人做借口,你怎么说得出?你看到那些钱全沾着别人家人的血,别人家人的命?”   易非盯着樊云,樊云满脸轻蔑,易非像从未有一次如此看清她,“我以前没有发觉,你这么清高,还要普度众生。也不用拜神,拜你好了。”   “高?我只不过请你给条底线而已。因为自己和家人的生,随随便便践踏别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易非劈手给了樊云一耳光。   “这就是你可以不声不响翻脸走人的理由?”   易非气得发抖。   樊云脸上热辣辣的,微微眯眼,反而更进一步,   “从前那样,以后不会了。我就站这里。什么时候你觉得够了,我们算完。”   “……”   “打我也好,把我当枪使也好,随便你怎么样支使我。就像你已经做过的。”   樊云左颊微红,而稍稍偏过脸,右眼纱布尚没有拆。易非想这几天里无时无刻不希望得到她和解,结果反而是自己动了手。她违心也罢,屈尊降贵,万不得已也就这么留下来了,谁还要谁怎么样呢?   樊云眼睛里冒火一样气势凛然。易非问心有愧,没有办法看着她,夺路而出。   在回程的路上。樊云坐副驾驶位,手臂搭在车窗上,脸偏向窗外,不自觉地微微挡着左颊。车窗打开一指长,风吹得樊云碎发飘起。   江于流问,“今天头七,你回去么?要不要在外面开个房间?”   “什么讲究?”   “都说头七返家,亲属最好早睡回避。”   “是吗?他看我这么不孝,还能气得走不成?”   江于流不好接口,转而道,“昨天你让我带黑色的衣服。挑来挑去也就挑出这么一套。你要去转转看么?”   樊云半晌不吭声。   “前面算那个,别太当真。那个人我看也就二两水平,起得卦未必准。”   樊云笑,“我想什么,你又知道?”   “哈,下次不如我给你算。”   樊云从仪表盘上摸烟盒。   “这种事,信则灵,不信嘛,就没那么灵。”江于流继续道。   “照这么说去求签,吉利的就信,不吉利的就不信。还真划算。”樊云说着点燃了烟。   江于流打哈哈道,“前面是谁说‘天机不可泄露’的?”   江于流一踩油门,变道到快车线,一路超车。风不断灌进来。樊云也觉得爽快。   樊云大声道,“说来说去你是惦记最后一百块钱。”   “您说对了!”   江于流眼前恍见樊云当初将充作计数的烟收拢回烟盒,递钞票给她。当时的顾虑全已成真,还要超过。可奈何,奈若何。又如何?   回到主宅,樊云究竟是哪里都懒得去了。   樊云不下车。江于流陪樊云坐在车里。   “上次去你那里,你姐姐在墙上写的……”樊云忽然说。   “嗯?”   “‘凡求告主的名的就必得救’。”   这一行字,在密密麻麻的既像是自白又像是求问的痴言乱语里,一笔一划格外放大清晰。   樊云枯守棺材一样的房子,游魂似的飘来荡去。晏君遗赠的屏风,同一道道红木家具与白墙笼起的迷宫里,樊云似看到每一条路贴满符咒一样的诘问,诘问旁又抄满似是而非的应答。她自己的魂魄即被这无数发问无数辩解镇锁。   在寺庙里,有一瞬感到天高地阔。无论发生什么,太阳照常升起,照常落下。草木繁茂。人不过四时更替中沧海一粟。   但无边的墙又四面八方地压迫过来。   成了孤魂野鬼。赶在天黑前回这狭屋之中。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江于流微微皱眉,知道樊云毕竟是想不通,陷进去。   “她信么?”   “我不知道。”江于流实话实说,“领药的时候,有人给她传教,拿了本书,也就翻着看了。抄的可多了,也不只这个,还有歌词,什么‘繁华如三千东流水,我只取一瓢爱了解’。”   樊云被江于流逗笑了。但复归沉默。   “那天的事情,我事先真不知道晏君……”   樊云不开口。江于流只好继续道,“你让我打听的几件事情,稍微有点眉目。   “月初出纳室做了本账,遮遮掩掩的,很可能就是邱永福说的那个。晏君怎么拿到的就查不出来了。   “晏君来之前,还有年后,找人查了晏君两次。说是一年前有起跨境洗钱的案子,在晏君实习的公司有交易,就是她待的部门。案子爆出来没多久她就实习期满了。但这个很难说,当时牵涉很广,她才是个实习生。   “不过晏君家里的情况比她说过的还好,她父亲在国企改制的时候自立门户,她母亲那边几个表亲是金融方面的学者,八几年就陆续都出去了。也算出身名门。   “除了这个,就没什么特别的消息。到底为什么当线人?都想不通。只能说肯定不是为了钱。”   江于流顿了顿,“另外,跨省经侦那个组还在做。   “负责人叫王宇,四十出头,离了婚,没孩子。据说作风很强硬。去年九月底十月,连抓了两处地下钱庄,买卖外汇的,也放贷。透了点风,就紧咬着追资金来源。他们现在索性挑明了调公司的记录,市里不买账,已经拖了一个礼拜,没有半点动静。就算最后给了他们,估计什么都查不出。”   樊云给江于流三天时间。即便交代一不必计较钱,二不需要保密,到现在不过二十多钟头。樊云暗暗惊叹。   “知道了。”樊云道,“我希望你是听我办事。做不到你可以提前告诉我。”   江于流慎重道,“我跟着你,当然是听你的。”   樊云又想起,在晏君生死之间,她觉得江于流会帮手。当时无论做什么样的抉择,都有成事的概率。交给天选的,到底是自己选的。   不敢企望有什么能救自己。就是自己也不可相信。   ☆、玄不救非氪不改命   晏君失踪已超过五天,毫无线索,人证、遗物、尸体,没有找到一样。合作警方倾向于晏君已经牺牲。考虑家属移民国外,不必过于担心打击报复问题,决定公布晏君身份。晏君并非公职,和警方没有合约关系,谈不上烈士,但出于人道,26号晚上,在S市总局附近公园设置一处公祭点,供朋友寄托哀思。   江于流来的路上带着樊云特别交代买的一捧白菊花。   樊云等在客厅里。但江于流空手进来,开口却劝道,“还是别去了吧?”   “怎么了?”   “……易非打电话过来,说你去不合适。可能是经侦那边放出话,现在外边传言很多,说晏君死和公司有关。”江于流斟酌道。   樊云从烟盒抖出最后一支,坐着没有说话。空荡荡的房子,打火机咔得击响。   江于流明知道不久前樊云还在质疑她是否忠心,这时刻更胆战心惊。   樊云走到落地窗前。从下午开始一阵阵落雨,天黑透了。   江于流跟着樊云上楼。先前突兀地立在楼梯口的屏风撤掉了。   樊云径去拉开书柜的抽屉,江于流便远远站在门边。樊云摸出一把□□。在书桌前把枪拆散,又逐件装好。   江于流看着枪里没有子弹,才发觉浑身肌肉已经绷紧。   “你来。”樊云说。   江于流不知道樊云在想什么。走近过去。外观看不是新枪,枪座及滑套上glock 17的标识十分醒目。江于流拆开,枪管是新换的,枪油闻着干净,保养得很好。   江于流将枪重新装好。樊云再拆开。如此反复。   直到樊云收起枪,说,“回去吧。”   “啊?”   樊云看表。江于流知道公祭从六点开始,九点截止。眼下已差五分钟八点。   江于流以为樊云放弃了,樊云却忽然转而下楼。   “既然没有直接和我说,你转告到了,就可以了。”   “其实也不会怎么样,如果你要去,我跟你去。”   “回去吧。也是为你好,不要在中间为难。”   “为难什么?”江于流故作轻松。   两人到车库,樊云取了钥匙,上了另一辆不打眼的黑色雪佛兰,轻飘飘道,“别跟着我。”   江于流不好坚持,看着车库门缓缓升起。刹车灯的红光在雨水中一闪而没。   已经八点多,市中心仍然堵车。   终于到了目的地,江于流从停车场出来,直奔公园中心。雨将停未停,稀稀落落。黑暗里,公园路灯幽幽地晕着光。行人很稀少,江于流分辨不出哪个是因为晏君来的。   树影中望到中心广场的亭廊。廊边架着三四只小型花圈,亭子中央蜡烛摆成心形,火焰在风里抖动不止。心形中散乱地排着一些花束。亭里只站着几个人,看不出是否有人主持,像是已经要提前结束。   并没有樊云。   倘若不知情,谁也不会想到曾经有那样一个年轻的闪着光一样的女孩,如流星坠落,消失在S市暴雨的夜晚。   江于流从树间草地里走近过去,一大捧近百朵包扎成束的白玫瑰倚在与亭子尚有一段距离的廊柱背阴面。江于流蹲下身看,花瓣上滚着水珠,雨水沿玻璃纸滑进去。没有任何卡片。玻璃纸外一层硬卡纸,并不很湿,看来刚刚放在这里不久。   江于流四下望了望,抱着玫瑰花束一起到亭子里。有人打量她,但也没上来问。江于流将玫瑰花束与带来的菊花一起放妥。一大捧玫瑰在散乱的菊花花枝里格外醒目。   从公园出来,漫无目的地在慢车道缓缓行驶,歪着头挨个看路边停着的,试图确认樊云是不是在。   斜刺里杀出辆灰色沃尔沃,压着道酒醉一样晃着,猛然提速窜出去。江于流吃了一惊,扫一眼再熟悉不过的车牌,跟上去。   茶座的光线昏暗。樊云在门口报了个名字,服务生拉开帘子,引樊云转出大门,从外设楼梯上去。   打开做旧的木板门,樊云看清楚,眼前胡子未刮净,横眉立目的男人,竟然是程峰。   樊云站在门边没有动。服务生收拾桌上的烟灰缸,洒落的茶水。   服务生续好水,静悄悄合上门出去。   “易小姐,请坐。”   程峰放松手脚地靠在红木圈椅里,玩着手机,也不看樊云。斗室倒好像成了警局里的审讯室。   樊云眼前闪现江于流在警局里落的伤口,微微皱眉。   长桌上一包利群已空,程峰拆另一包。樊云刚刚坐下,程峰把烟盒伸到面前,又忽然笑道,“呵,忘记了,易小姐怎么抽得惯这种烟?”   火光明灭间,程峰面前烟雾浓浓地一拢,忽地散开来,在两人之间隔成幕。   樊云用茶将茶杯重新洗了,倒上。又起身把窗户完全打开。烟味稍稍冲淡。   “我姓易,不过熟的人少有叫我‘易小姐’的。”   “是吗?别人怎么叫?”   “‘樊云’。‘樊’是我妈妈的姓。”   程峰皮笑肉不笑,“樊庆华樊老大的名字,二十年前叫得很响。我还是知道的。”   樊云皱眉。樊庆华是樊云的舅舅,是易近山当年的大哥。樊云事后知道程峰和易家结了死仇,从前程峰追查易家贩毒制毒,被设计入局,出了车祸。结果程峰跛了条腿,却死了已在谈婚论嫁的女朋友。   樊云没想到程峰也参与在这一次的调查里,或者只要目标是易家,他只管抓住救命稻草。而经侦的王队长在本市四面楚歌,不在乎程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晏君留的号码,接的人不是你。”樊云直截了当道。和程峰互相已有成见,樊云不觉得有必要继续谈下去。   程峰沉默了一阵,却说,“我很好奇晏君是怎么给你的?遗言?她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樊云微微眯眼,“人失踪了五天,你们就不找了?凭什么说她死了?”   程峰夹着烟,逼视樊云。樊云瞟一眼程峰,刻意从包里翻出自己的烟和火机。   “从进门起,把我当犯人看。程队长,实话说,我对你也没有任何好感。上次江于流的事情,一个姑娘,就因为在姓易的手里拿工钱,你私设刑堂把她吊了一整夜。你这样做警察的,恃强凌弱,有什么公道可言?”   程峰把弄着手机,满不在意道,“‘姑娘’?你好像觉得应该被特殊对待?”   “我怀疑你在对付易家的时候,有没有起码的是非观念。”   程峰弹了弹烟灰,“你怎么看我无所谓。不过是你电话里说希望谈一谈。王队叫我来和你谈,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门也没锁,你随时可以走。”   樊云确实想就这么摔门出去。   易近山头七前一天,樊云看到晏君送来的屏风下沿,插着家具店的名片。名片上手写了号码。樊云打过去,电话里王宇的声音平和儒雅。   从她鬼使神差拨出那个号码,王宇心领神会地问她,到最终下定决心来。每一步莫不是充满变数。   晏君最后关头为什么送屏风给她?是她劝晏君迷途知返,引得晏君反劝她回头么?晏君送这架屏风时,知道已经暴露,即将遭到杀身之祸么?如果没有,她不必冒险留王宇的私号。但如果她已经感受到,为什么不逃?   樊云觉得自己走到这里,是冥冥之中,受晏君的魂魄牵动。甚而,晏君是不是以身殉道?   如果她就这么放弃了,还有什么办法向晏君赎罪?   “晏君把号码给我,王队长不会不知情。冒着晏君的生命危险,我不相信他叫你来,为了三言两语把我打发走。”   程峰打量樊云。樊云一身黑衣,人看着却轻极了,像落在地面上,没有半点分量。但程峰觉得她骨子里有一股韧劲,冷漠,冷静,难以撼动。   “你来找王队,易家会不知道?听说豆腐宴上,被你父亲的老朋友逼着灌酒。怎么,在易家站不稳,急着出来打探消息?”   樊云冷笑,“要我出面打探?未免太看轻易家。十几年,活到一把年纪,硬是抓不到把柄。竟然还这么轻敌?”   “要当线人,你总有个理由吧?大义灭亲?别说有这么高尚。   “家产分不匀,反目成仇?你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挂着总经理的职位,还有什么不满意?”   樊云眯眼,知道程峰刻意激她,一时沉默。   “别是警匪片看多了吧?”程峰嘲讽道,“我还怀疑你做线人,能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回来才几个月,易家怎么运转,你了解吗?什么活动都隔着你,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   “的确没有。有就来不及了。”樊云将积攒的烟灰在烟灰缸边拨掉,“既然执意要问,明说给你。我到现在这么多年清清白白,不想被易家拖下水。”   樊云眼中忽地闪现锋锐的光芒,眼边的疤痕这一刻清晰可见,有凶戾之色。程峰不自觉变换坐姿,感觉到枪就在腰间。但樊云的神色闪瞬即淡下去。   从警多年的直觉猛地涌上来,之前只觉得晏君的死和易家脱不了干系,这一刻程峰开始怀疑樊云有备而来,是已经一只脚踏在黑的那条道上。   门轻轻推开,灯光把来人的浅色衬衣照成淡黄色。   “你好,我就是和你通话的王宇。”      ☆、玄不救非氪不改命   江于流原本隔开几辆车跟着,但眼前沃尔沃已经超速,似乎发觉,猛地变道转向。江于流跟着从左边道硬切到右道转弯,紧咬着前车。   雨已经停了,路面却全是湿的,江于流感觉轮胎打滑。眼前沃尔沃更一副莽撞的狼狈模样。   沃尔沃转入单行线逆行。迎面驶过的车打远光,闪得江于流晃眼。稍不留神,沃尔沃忽然急停。江于流跟着刹车,差一点撞上去。   唐予歆不管不顾地打开车门,错车几乎就蹭着她车门。江于流愣了一刻,遂下车迎上去。唐予歆也不知为什么,极度愤怒,脸色似乎都是红的。   短短几日不见,唐予歆忽然消瘦下去,钴蓝色连衣裙悬吊在肩膀上,长发一绺绺散乱地披着。满眼通红,没有半点从前的灵气。   “谁叫你跟踪我?!”唐予歆指着江于流,怒吼着,似乎要盖过错车的鸣笛。   江于流不恼,笑着问,“你怎么了?喝酒了”   “你他妈怎么甩都甩不掉。为什么跟着我?!为什么是你?!”   唐予歆扬手要打,被江于流架开。   “你冷静点。中山路看到你,想打个招呼。开那么快,到底怎么了?”   唐予歆一把推开江于流,“你谁呀?关你屁事?”   江于流一怔。眼前一幕似曾相识。江于流恍然觉得唐予歆和樊云似有几分神似。今天已经不是第一个人叫她别跟着。江于流想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碰到的都是什么人。   “哦,忘记了,”唐予歆怒极反笑,“车还是你们的是吧?”   “不是……我……”   唐予歆不等江于流开口,忽地一转身,抛开一切似的,向车流里钻。   几乎是闪瞬间,江于流猛窜过去拉住唐予歆,急刹声传来,江于流甚至感觉到衣服似乎贴着疾驰的车子。江于流抱住唐予歆,翻倒回自己的车身上,溅了一身泥。   虽然错车看到这边逆行停着两辆都减速绕开,但没有人想得到唐予歆忽然这么冲进来。连着几辆急停的,摇开车窗破口大骂。   前一刻江于流用背挡着唐予歆,这时冷汗都淌下来。但理智尚存。   “对不住,对不住各位。我妹妹,失恋了。”   “失恋了就找死?想死死远点!”   唐予歆还在挣扎,江于流狠狠拧住唐予歆的腕子,唐予歆吃痛,被她架到人行道上。   “别闹了成不成?差点跟着你一起……”   江于流扭过唐予歆,立刻住了嘴。唐予歆紧咬着唇,满面泪水。   江于流拉起唐予歆的手臂,那一下没有控制手劲,腕子被自己钳得发红。   江于流慌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弄疼了?……你试一下,要不要紧?对不起……别哭了好么?……”   唐予歆一语不发,忽然软下去。江于流抱住唐予歆,唐予歆便靠在江于流身上。似化成一滩水,毫无力道,泪水一下透湿了江于流的肩膀。   江于流才发现唐予歆浑身的衣服湿哒哒贴着身体,整个人凉透了。像已经在外面淋了很久。   “最起码,我们要监听你的住宅和电话。如果不受控制,我们没法相信你。”   “这也是为你安全考虑。”王宇补充道。   “‘安全’?”樊云坐在王宇和程峰对面,只看着王宇,“你们不相信我,我也很质疑你们的能力。如果可以保证安全,晏君是怎么回事?”   王宇迟疑道,“晏君的车上有定位。确实有可能,这个装置被发现,而且反过来被利用了。”   “你觉得我住的地方会没有反监听?才刚刚开始,如果出了一丁点纰漏,易家怎么可能相信我?就为了你们感觉可控,我要冒多少风险?”   “你和晏君的处境不同。风险是你可以控制的。”王宇道。   “我不允许任何差错。”   “说到底你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胆量吧?你怕被我们抓到证据。”程峰嘲讽道。   “我和你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易家是百足之虫,捕风捉影抓一点擦边的消息,等于没有。首先我得有机会深入进去。所以来找你们,是为了谈合作,我们没必要耍花枪。”樊云轻蔑道,   “程队长对易家积怨太深,会不会反而迷了眼?你只想抓我把柄,要挟易家。要是这种打算,劝你们尽早放弃。我本来就是弃子,到时候我一人坐牢,于事无补。我回来才几个月,易家的链条已经有十几年。损失一个我,能有什么影响?”   王宇沉默下来。   “王队,你从省外过来,S市的阻力相信你已经感受到了。你们没有这个机会培植比我更合适的线人。三年,五年,到时候什么形势,谁也说不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也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不符合程序,如果你有违法行为,量刑会对你不利。”王宇道。   “我来就没打算全身而退。”   王宇想了想,“以后程队和你直接联系。保持定期联络,这是最低限度。当然,相信他会放下偏见。”   “程队长还没有复职吧。”   “这件事解决不了,你恐怕要怀疑根本没有和我们合作的必要吧?”王宇笑道。   江于流叫代驾把自己的车开走。   唐予歆坐在副驾驶位,情绪似已崩溃。江于流要送唐予歆回去,又怕唐予歆想不开。唐予歆说要喝酒。江于流没办法,载着唐予歆去酒吧。   坐在吧台位,唐予歆抱着瓶子,一杯杯地灌着。冰还没怎么化,酒仰脖间已经空了。   “可以了吧?”   “到底怎么了?”   “有什么事你吱一声成么?”   江于流一遍遍问,问得自己都烦。轰响的乐声淹没江于流的徒劳无功。   唐予歆泪水决堤地滑落,妆彻底花了。酒精把她烧成一朵沾湿的玫瑰,脸颊绯红,侧身伏在吧台上,发梢散落在勉强支起的肩膀上,背脊、腰、胯,整个上身像拧起的绸缎,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江于流还坐在旁边,不断有借着酒劲的男人过来搭讪。江于流不胜其烦。被拒绝的人嘟囔,“不想被搭讪坐什么吧台。”   怒火腾地蹿起。江于流几乎要动手。但眼前唐予歆异常脆弱,她不敢稍微分神。   手机忽然震起来。江于流看到是易非的电话。不敢不接。但眼下更不敢放唐予歆在这里出去接。江于流感到带唐予歆来酒吧就是个错误。明知道她只求一醉,还不如一早把她送回家。   震动终于停下来。易非发短信问樊云在哪里。看时间已经十点三刻,不免吃惊。短信给樊云,很快收到回复,答不用管,她直接同易非讲。江于流恍然发觉自己舒了一口气。此时此刻叫她丢下唐予歆,竟然是万万不能。   很清楚易非就在主宅等着。樊云希望她等不到,可以不必等了。   停在校门口马路边。最晚一班自习也早下了。没有人,没有车。远远望到教学楼电子屏滚动着高考倒计时,还有73天。在氤氲的水汽里,惨红的光,湿漉漉,阴恻恻,连成一片刺眼的血色。   从茶座到这里不过几条街的距离。樊云觉得车窗外晃过了七八年的风景。   樊云大口咽酒,想若干年前的百日倒计时。从前觉得过了这道坎,海阔天空。其实是从那时开始,不得不面对的一道道难关,永远无法企及的目标,既没有倒计时,也根本不及准备。疾奔中回忆散落一地,没有回顾的心情,也知道再不能回去。   如果所有路重走一遍,倒不必说是否人生会有所改变,樊云已失去勇气。当然向前也需要勇气,但终归是不一样的。   好像刚刚开始,又好像一切早早结束。再往下,就只是走下去。   因为她已经在一条名为背叛的路上。   江于流看着唐予歆灌下半瓶酒,坐不住,从吧台滑落。   唐予歆几欲呕吐。江于流趁势把唐予歆架到酒吧外。唐予歆几乎伏在路边。吐出来,没有吃什么垫底,痛苦不堪。   江于流拿纸巾给唐予歆擦干净,把她弄上车。唐予歆软弱无力地瘫在座位里,彻底魂游天外。   江于流在便利店买了果汁,哄着唐予歆,勉强喝下去一点,倒洒了江于流一身。   在电梯里,江于流认真回忆。又从一楼出来,抬头望。二十几层楼,再往上,窗户小的只能看到一格亮。   江于流从唐予歆包里翻出钥匙。运气好到难以置信,一击即中。   打开灯,一片混乱。厅里,唐予歆房间里,桌子上,茶几上,堆积着饭盒、啤酒瓶和散乱的打印纸。   好在床和沙发是干净的。   连拖带抱架了唐予歆一路。江于流手臂都颤起来。   唐予歆瘫倒在床上,眉头依然锁紧,并没有因为到家而稍显安宁。   裙子还潮湿着。   江于流想自己好歹也是一个女人。女人身上有的,自己都有。看一下,乃至于不小心碰一下,应该不算犯罪。   解开腰带,拉开拉链。唐予歆像从花瓣里滑落。像刚刚出生,又像已经死去。纯白无暇。   指尖稍稍触到唐予歆细嫩的皮肤,像划着了火柴。脑子嗡地一下,就想要贴上去。江于流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烫的,连忙撇开脸,深吸一口气。   把唐予歆的裙子退下。唐予歆瘦了很多,纤长的腿和手臂,看起来更没有半点力道。但和林秋爽那样久病的瘦弱不同,肌肉依然紧实,似乎只要这一觉睡醒了,就会恢复年轻活力。   江于流给她换了一身干净宽松的衣服。擦干净脸和手脚。唐予歆似乎有一点醒转,稍稍挣扎,江于流安慰孩子一样哄着,唐予歆又陷入沉睡里。   江于流蹲下来,手指掠在唐予歆鬓角,梳理她散乱的长发。   唐予歆睫毛微微颤动,一滴泪从眼角滚出。   江于流不由自主地靠近过去,轻吻唐予歆即将滑入鬓角的泪滴。   微咸,而似乎还有甜。   “不要……”唐予歆呢喃一声。   江于流心跳乱了一拍。但发觉唐予歆仍在沉睡中,知道恐怕是梦里。回过神,才想起去思考,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江于流把卧室灯熄灭,轻轻合门。将要离开,又看到茶几上一塌糊涂的混乱。不知道唐予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她自己一个人呆在空房子里,又度过了多么难以忍受的时光。      ☆、玄不救非氪不改命   已经很晚了。   易非蜷腿坐在正对着门廊的沙发上抽烟。不时翻看时间。时间是一个数字数着一个数字地艰难度过。易非想再拨电话。看拨出记录,够多了。   整个客厅是她吩咐人布置的。进来时,却有一瞬觉得自己像个闯空门的。   除了烟灰缸嶙峋地耸立着燃尽的烟蒂,余下的一切,像家具店的样板间,毫无人气。易非想樊云住在这里是怎么样的,会觉得自己之于这个太过巨大的房子,只是过客么?易非做出的安排,她会是什么感触呢,她感觉到她的关心么,还是会生厌?她习惯用逃避应付问题,为她营造新的避难所,究竟在留还是赶她走?   车库与走廊相连的门缓缓推开。樊云悄无声息地进来,握着把手,停了一刻。   易非望着樊云,樊云也望了一眼易非。热的目光触到冰冷的目光,互相都感到不适。   “我好好的回来了。……你可以走了。”   等到的一刻,欢欣先于思维涌起,又转瞬溜走。   樊云掠过客厅,径直向楼梯。易非放下烟,踩着拖鞋,跟上去。   餐厅的一束顶灯,正照在水晶壶上,散出破碎的光。樊云握着壶把,像没有觉察到易非,自顾自倒水。易非靠近过去,樊云衣领袖口扣得很齐整,但酒精的气味弥漫开。   “喝酒了?”   樊云缓缓啜饮。   “还开车?”   樊云放下杯子,仍不看易非。   “一点点。”   樊云垂头站着,握着水杯,倒好像水杯支撑着她。   易非缓缓拨开樊云飘落的碎发。脸上的纱布拆去,露出结痂的伤痕。缝合的针脚历历可见。扭曲的蜈蚣一样的疤痕爬在她白净的脸上,可怖,而未免太过残忍。   一时僵在那里。易非觉得自己手臂在颤动,但仔细看,也并没有。   樊云如浑然不觉。   明明她还是她,却好像换成了假人,面目全非。   “小云……别躲着我。”   “没有。”   樊云仍然吝啬言语。   易非放下手,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走了。   樊云忽然开口,“倒是很奇怪,为什么你喜欢用我身边的人监视,也不亲自问我?”   “问你,你会说吗?”   “……”   “你做了什么?在想什么?”   “我想什么……爸头七那天。该说的都说完了吧?我们还有什么要靠说的吗?”   易非抿紧唇。那天的结果,不欢而散。易非感觉到樊云心里那扇门缓缓关闭了。   陌生的感觉。好像两个道听途说互有耳闻的人初次相识。心里想着的都是眼前这个人,但眼前的和心里的,分明是两个人。以至于要怀疑自己,到底站在真实还是虚幻里,那些让人胸口沉闷呼吸停滞的情绪是否只是凭空而起?   “以后的事情不会有你想得那么糟。我们现在在一起,如果你想,我们每天都可以见到。……”   樊云苦笑,和易非退开一个距离,拉出椅子坐下来。   “你知道晏君这个活是另一个朋友介绍的。今早她打电话。还给我留了晏君父母的微信。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易非沉默许久。事情发生起,一开始是顾及樊云糟糕的状况,而后易非想了很多,越觉得没有办法开口。她确实不得已,但在樊云的不得已面前,她自己的变得不可言说。   “对不起,我保证这种事以后再不会发生。”   “易非,我现在常常感觉到,满身都是血。”樊云指着自己的心口,“这里,这一片,溅满血。没办法再穿白的,我怕低头去看,随时,白色里,血忽然就翻出来。”   易非张了张口,好像有什么堵住喉咙。她怎么会不理解樊云,但樊云这样说出来,她又发现自己的感受只能是凭空想象。易非抱住樊云,樊云的身体冰冷僵硬。   “都过去了,不要为难你自己。”   “那晚你在哪里?”樊云脱口而出。   “我是同齐磊谈,要推掉婚约,我希望能和平了事。”   “谈一整宿?”   易非松开手,樊云的目光仍旧凉着。易非想,难道不冷静的反而是自己?   “你所谓保证,哪样?一句话,就要我一条命。跟你的未婚夫谈,谈到床上。还是告诉我以后两件事不会再同时发生?”   樊云嘲讽的字字句句,像刀子划在玻璃上,尖利刺耳。   易非终于明白,樊云是准备好摊牌的。   江于流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越是想,越想不通。手里却半点不含糊。垃圾归整起来,打印纸笼着,在腿上垛齐整,把桌子抹了,地也拖了。   这么做着,看看表,还不到十二点。想唐予歆喝酒真够猛的,比喝水还快,分分钟就把自己灌晕,提前结束战斗。   房间已经焕然一新了。江于流觉得自己再没理由赖着不走。   也就是百无聊赖地一瞥,白纸上手写的名字忽然从一团理不清的乱线中撞入脑海。王宇。是经侦那个队长。江于流才猛然记起前面收拾的几张,有大量经济和社会新闻的网页和报纸复印件。江于流抓起纸堆,匆匆翻看。唐予歆在私下调查易家。所以才会在看到自己时说出谁派她来跟踪的话?   但翻到了相传晏君实习时参与的那件案子,一行字被圈出来,是晏君所在的部门。很快明白过来,和江于流的目标是一致的,她在调查晏君。   手写那一张,背面是四年前正天企业入驻本市最高建筑的新闻。除了王宇,程峰,和其他一些相关的部门人名,歪歪扭扭记着日期。3月20日,是晏君失踪的那天。但唐予歆不会知道,晏君就在当夜十一点三刻死去,而今天就是晏君的头七。   江于流感觉胸口一凉。   恍惚听到房间里传来喊声。   江于流轻手轻脚推开门。一缕光泻进房间。   唐予歆紧拽着被子,身体蜷曲着,像费了很大的力气。踢蹬着,皮肤下肌肉陡然抽动。   似乎有一抹风在密闭的房间里飘动。   昏暗里,听得到唐予歆抽泣的声音。   “为什么来?……骗子!为什么要来找我?……不要!我不要你走!”   为什么?   两个理应毫无关联的人。   如果负罪是一种行为,是可以待价而沽的商品。如果所有事物都理应等价交换。   如果怨恨自己,上交自己的自由,或者无日无夜历时悠久的痛苦,把这些交到天平另一端。或者怨恨别人,负重似乎轻一点,可以把自己同那个人的情谊奉上,可以讨还公道血洗仇恨。   但怨恨是无法控制的。代价无声无息地流走。自我催眠的欺骗,也只能生效一时半刻。   是神拿去的,没有余地。   也从来没有办法衡量,什么才是等价。   “小云,那是爸爸吩咐的,你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但从今往后不会这样了。不会再发生我们不能控制的事情。”   易非像所有好好活着的人,总说事情已经过去。   樊云想这才是她们的分歧所在。   确实,所有事都会有过去的一天。但这是不可预测的结果,不是现实,更不可以是缘由。   “是么?你相信你自己说的么?没有选择?晏君本来可以不死。你问过那天发生什么吗?我脸上这道?”   樊云望着易非,像看着一棵树,一朵花,毫无波澜。她对自己,对易非都已经不报期望,因而只剩下空洞淡漠的语调。好像这些话是必走的程序,结局就在眼前,所以更要格外一丝不苟地恪守完成。   易非想,在这栋房子里,樊云找回了她的芙蕖幻梦么?   “当时只有邱永福两个人,没有枪。晏君手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信息。我想过,如果刀架在脖子上,用我自己的命要挟,江于流或许帮忙,可以带她走。”   易非感到晕眩。像回到了那一夜。酒精模糊掉理智,却把情绪摊涂开来。整个世界都湿湿黏黏。   那一夜对于她们两个人来说,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漩涡。   易非很希望樊云能适可而止,不要再追究。   “你没那么做。”   “我想问问你。哪怕听一下声音。……你……”樊云咧了咧嘴角,想笑,但气息哽在喉口。   “……”易非迟迟不能开口,泪水忽地滑下。几乎可以看到那个时刻,手机在包里震着,空气里满是纵欲的腥气。樊云就红着眼睛攥着手,站在昏暗的隧道一样的走廊尽头。   易非克制道,“不需要……我想你可以决定。”   “决定?!晏君很想活,我的决定,我被她说动了……不,只差一点点……但是太快了,她,她的眼睛,整个眼球剐下来!”樊云剧烈喘息,“晏君那样的人,那样子,她怎么活?如果出去了,怎么了结?”   易非不是无动于衷。但她不能动摇,动摇又怎么样,早就尘埃落定。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种细枝末节,原本一丁点都不想了解,不知道就好像没有发生。不管法律还是道德,原本就从来没有发生。   但樊云不是这样,樊云揪着不放。她得知道樊云出了什么事。   从樊云口中说出来,和邱永福说的,几乎就成了两回事。   樊云眼睛里应当已经回放过无数次,无数次以后,压抑不住,依然是那一刻的惊愕、无奈。   易非掩着口,抹去脸上的表情,“如果你心里实在过不去,把那个人找出来。你想怎么处理?”   樊云的目光终于落在易非身上,似乎是难以置信,又似乎早已预料。樊云的声音忽然恢复平静,一字一句,冷酷像电脑配出的画外音。   “说这么多废话,只是请你,能不能稍微诚恳一点?明明清楚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还要作壁上观。我打听过了,邱永福专门带个有人格障碍的,从那帮瘾君子指缝里讨债的打手。这个人是你选的。”   易非屏住呼吸。   “我想了很久,到底为什么。你真的了解我,想得到我能做到的每种可能?   “爸昏迷以后,告诉我才是生下来就该为这摊子负责的人。知道我愧疚,把我从灵堂骗过去,让邱永福出面逼我,一整夜消失不见。第二天就是火化。我对着穷凶极恶的恶徒,稍微迟疑就将一无所有。……一步步算计我,安排到水泼不进,又怕我下不了手,怕我许的承诺白费,再最后推我一把?”   “小云……”   “也或者,为了我好。找这么一个挑衅的疯子,让我可以发泄,让我不知道该恨什么的时候,有人可以给我恨?……如你所愿,我差点杀了他!”   樊云抄起水杯,猛地砸出去,正撞在门框边沿,粉身碎骨。   易非下意识地闭眼。炸裂的声响就在耳后,被空荡荡的房间一遍遍放大。   残留的液体溅在身上,睁开眼,玻璃碎片摊在脚边。   从来,樊云从来没有这样对着自己。   好像炸弹投进回忆深处,砰地轰响,沉底的回忆瞬间翻覆。过往樊云和父亲吵架的一幕幕,从碎裂的虚饰中挣破,冲出水面。   原来家庭是像鬼魂一样的存在,角力、仇恨,都是可以这样不受察觉地代代相传。不论樊云还是易非自己,投射出父亲暴戾恣睢的影子。   “这不只是谋杀,是精心准备的虐杀。易非,我和你们都站在这个局里,谁也逃不掉。”      ☆、惊觉相思不露   满地玻璃碎片。易非愣在这一片尖利的心碎里。   作决定时,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多意外。既然发生了,至少樊云还平安地站在面前,易非不觉得事情会有什么过不去。   樊云太聪明了,以至于她自己没有想清楚的理由,她都替她想清楚。   她们是姐妹。二十年,足够了解,了解到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易非知道殊无胜算。樊云这样的人,注定是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为了给彼此留个好,为了不必撕裂最后一层遮盖,一次次放樊云自由。   她将要死心了,准备向早已经注定安排好的轨迹走,樊云又忽然回来。人真是很奇怪。毫无希望时倒好像生机十足,很有坚强韧性地横冲直闯。有了一线希望,又将要熄灭,却反而歇斯底里起来。   樊云自以为的忍辱负重,自以为什么都想过了,不干扰任何人的生活。走和留,她当真深思熟虑?其实不过是自私。随心所欲,所以爱的时候可以为人死,不爱了,就变回寒冰顽石,没有半点余地。都是一样的,冷漠,狂妄。   耳边依然轰隆地炸响。易非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结果反而是她留在这里,樊云不知所踪。   到了这样的时候,樊云只是逃,无处可去,还能怎么逃?但易非顾不上担心她的去向。哪里都好。成年人离家出走一时半刻难道会死?好过她们针锋相对。   易非毫无知觉地缓缓蹲下来,摆弄地上白莹莹的碎屑。有一些是一碰就掉落粉渣的,还有一些很锋利齐整。   古人说破镜重圆。那大概是铜的镜子。倘若是这样二氧化硅一类,磨成粉,混成灰,若非再造回炉,怎么看得到从前的半点影子,也不必提什么修补粘合。   几级台阶几级台阶的,不知道是跃下去,还是跌下去。樊云一口气冲到门廊,拧开门,发足狂奔。   更深露重,呼吸里泛着腐枝烂叶或者泥土的腥气。凝结的水雾迷了眼,附着气管、胸肺,咽不下,呼不出。   易非说,你想怎么样呢?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要你不必杀她,我告诉你不必做什么就可以得到父亲和公司上下的一致认可。不用毒品,也不用和齐家,和市里那帮官员拉关系做人情。餐馆也好,地产也好,什么都做不起也无所谓,我跟你另找合适的行当,白手起家。易然可以自给自足,妈可以养老无忧。我们两个人组建家庭,不沾恩仇,对谁都没亏欠,没有任何人干涉,幸福快乐地生活。   可能么?凭什么?   易非说得不对。樊云自问,她当真有一刻这样想吗?不。从来没有。她的心里,没有好的结果等着她要。她想的不过是哪些事绝对不能接受,该怎么躲开。不过是表面的安稳,最好再拖个一时半刻。   她从来想不起,不敢想,给自己给易非一个什么结果。她也想她和易非,但这条路太他妈难了。没有轨迹。只有自己都已经否认过的无数个海市蜃楼。   并没有办法像自己想表现出的那样理直气壮。因为归根结底还是错在自己。因为口口声声说着,却甚至没有办法像一个正常的懂得爱的人那样,给这份爱情做出个起码自己能看得过眼的规划。   如果不是易非谈到了婚嫁,如果不是妒火攻心,而一切都刻不容缓。她会留下来吗,能走到这一步吗?   她拥抱易非,亲吻易非,掷地有声地许下承诺,编织一场温柔陷阱。她告诉易非为了离开这个家付出的种种代价,用自己的犹豫不决和软弱无力挟持易非。做过了,又一次次旧事重提,没完没了纠结在一个话柄。用感情作为进犯的武器,却在暗里做背叛的勾结!难道她不是步步为营,算计易非,企望从中击破?   樊云再没有力气跑下去。肺里像灌了沙子,呼吸都觉得疼。一步慢过一步。   站定很久。荒郊野地。樊云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走去哪里。凭着一股怨怒冲出来。又怎么样。   无知无觉地拖着身子晃回去。抬眼望,灯还是亮的。樊云穿过院子,门竟然洞开着。也许是她忘记关。光像从井底投出来。   樊云心猛地一跳,恐惧忽然袭来。她就这样跑出来,易非会怎么样?   樊云拽着扶手跨上楼。   餐厅里没有人。光倾泻而下,一地碎屑里,刺眼的血迹。   樊云惊呆了,瞬时被夺去全部注意力。   为什么会有血?   像从头到脚浸在冰水里。樊云脑海瞬时清空。心脏狂烈地跳动,喉咙里都似乎带着一抹腥甜。   眼前晏君躺倒的尸体,但再往上,是易非已不再鲜活的伤心面庞。   四面的光线戛然熄灭。好像是从老旧的录像机里。只剩下黯淡模糊的身影。   她只是发泄了,走了这么一刻。人忽然就没有了。   只是一瞬间,记忆的闸门忽然打开。无数过往的碎片像洪流一样冲出。   她记得小时候在角落里,易非拉着她的手,安慰她,把巧克力偷偷塞在她口袋里。她记得她割腕以后,易非一次次轻轻抚摸她手腕的疤痕,红了眼眶。她全部的荒唐的少年时,易非支撑她,无数次把她从堕落边缘拉回。她全部的荒芜的记忆里,易非是空气和光。   是因为受易非的注视,她要让自己与众不同。故作潇洒地在课堂上看看不完的小说,好对着易非侃侃而谈。故作英勇地同齐磊斗狠,证明自己更有能力保护她。故作老成地反身在易非之上,学电影里那样亲吻她抚摸她。   因为易非,她从一个对世界失望透顶的小孩,跌跌撞撞,逐渐长大。   回忆并没有真的烟消云散,反而成为她的一部分。   她以为忘记了的。她们在自习结束以后,汽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夜晚街道里,她们并肩在后座,十指偷偷地扣紧。大学临走的时候,她返回校门口那家奶茶店。把写着她爱的宣言的纸条悄悄揭走。而那张纸条在她搬去研究生宿舍时,终于遗落。   她最不愿回想,又永不能真正遗忘的。因为想要和易非有结果,才执意走出去。   曾经信念坚定,为了赢回易非而离开。为什么现在却变成这副模样?   樊云颤抖着掏手机,手一滑,手机飞出去,在地板上滑出一段距离。   张开口,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樊云扑过去,伏在地上,摸到手机,慌乱地解锁。   不敢想,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樊云?”   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好像从梦里传来。樊云觉得自己已经恍惚了。扬起头,易非就站在走廊口。   樊云一把将易非揉进怀里,冲得易非退了一步。   樊云抖得像从冰河里捞起。   易非愣了一刻,渐渐明白过来,鼻子一酸。   她是从她自己的房间里出来。赵静没有跟她讲过,她完全没想到,樊云把房间里遮灰的白布全部撤掉了。樊云守着她的房间。曾经她们两个人在那里度过多少时光。除了她们,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会懂得。   樊云狠狠抱着易非,痛哭失声。   易非轻抚樊云。樊云只是死命地搂紧她,丝毫不肯放松。易非觉得被箍得疼。但这一点疼却像是她一直渴求的。甘之如饴。   樊云渐渐松脱。强烈地晕眩,几乎站不住。但她狠狠蹭去泪水,盯着易非不放。易非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樊云往下看,易非缩起手。血从指缝中渗出。   樊云打开易非的手掌。从指间到掌心,一道道创口。血液充满掌纹。   易非并不是会这样做的人。她从来都再理智不过。从来不屑弱者的戏码。   樊云感觉到心痛。   而前一刻,恐惧将她彻底吞噬。她想不计一切地赔回去,只要易非平安无事。   目光相交的一刻,樊云知道易非已经原谅了她。心知肚明,却不能告诉易非,她绝对不值得原谅。   樊云以为只要和易非撇清了,即便是背叛,良心上不会有什么过不去。   但可怕的是,她看到易非还爱自己。   她真正感受到,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能装作毫不在意。无法克制地流露,给易非更加虚妄的期待。   原来拥有哪怕再短暂,都足以把失去变成地狱。她们之间的拥有,可能永远是不可追回的过去,遥不可及的幻影,却催生出没完没了的不舍和心碎。   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但看不到一条对的路。而爱本身,变成最残忍的错。   ☆、惊觉相思不露   樊云给易非清理伤口。   易非时而发出抽气声。樊云止不住手抖,更不要提把玻璃碎渣挑出来,易非不自禁地缩手。又有血冒出来。没法继续。   樊云夹着镊子,将要触到,又换了只手,在衣服上蹭汗。   “还是叫医生吧……”樊云怯怯道。   “我不要。丢人。”   樊云急得要哭出来。易非一时要忘记疼,觉得好笑。已经数不清樊云一晚上说了多少对不起。   “算了吧。如果对不起有用,要警察干什么?”   易非扫她一眼,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她。“好啦,你轻点,马上就搞完了。”   樊云笑不出来。   等收拾完,折腾到快两点。   樊云看着易非红肿的眼睛,甚至鼻尖都透着红。两只手都被包裹起来,孱弱无助。眉头微蹙,但目光却恢复柔和,同样怜惜地回望樊云。   仅有的意志也彻底消磨干净。   灯光全熄灭了。黑暗里,所有感官瞬间敏锐起来。   樊云从背后紧紧搂着易非,又小心着易非的手。她的发梢扫在樊云胸口,彼此的呼吸声像山谷中徐徐送来的风。   易非的身体,那样熟悉,那样近。温驯地抱在怀里,太踏实的拥有着的触感、热度。   樊云不能辩解,不能剖白。只有泪水,不断地,不断地滑落。钻进易非的发丝,落在枕套上,丝丝缕缕地渗入。   “小云?”   樊云没有办法开口回应。忽地更贴近上去。呼吸吹在易非耳后,又湿又热。   “小云……”   樊云不能自抑地触摸易非的纱布,又在易非手腕及至小臂,来回抚弄。   易非微微挣扎,似有意似无意,腰肢蹭着,腿像鱼尾一样滑入樊云蜷曲的腿间。   樊云稍稍抽出垫在易非下面的手臂,微微支起身。一滴凉了的泪水,坠在易非脸畔。   隔着纱布,易非抚摸樊云,想宽慰她。   樊云动作不停,俯身亲吻易非。   泪水与亲吻,像落雨,纷纷洒洒。   没有办法说话,言语也太过苍白无力。易非吸吮着樊云柔软的舌尖,连泪水一并品尝。   樊云的身体紧绷着,好像浑身都要挤出水来。易非感受到她的情绪。除了敞开怀抱,迎合她的摸索,再没有更好的办法。   恍然间像回到七八年前。那时是白天,别离就在窗台洒落的缓缓偏移的光影中。易非想她们绝对再不会分开了,再不会有什么可以给她们的关系做倒计时。无论生死,她们是绑定在一起了。   但为什么心里隐隐不安?   并不是快乐的。胸口像缺了一块,窒息地痛。但身体的快感依然如约而至。   易非的□□泻出,带着哭腔。   在骤雨中不断抽紧的两具身体,没有消退痛苦,痛苦像浪潮一样翻涌,铺天黑地。她们只是随浪潮起落的小舟,此时此刻,并成一道影。   宿醉未消,头昏昏沉沉。唐予歆拉开门。出乎意料,四仰八叉躺在她心爱的沙发上的,是江于流。   如芒在背。江于流猛然从睡梦中弹起。唐予歆一直瞧着。   江于流稍稍清醒,看到茶几面上排整齐的打印纸,再对上唐予歆的目光。立时感到不寒而栗。   江于流探到沙发脚自己的鞋子,蹬进去。   “睡醒啦?”唐予歆声音轻快。   “唔……”   “你身上怎么搞的?”唐予歆像恢复了元气,一脸懵懂无知。   江于流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牛仔裤混着泥水和橙汁,一身狼狈。倒好像前一晚喝断片那个是她自己。   唐予歆说,“要么先去洗个澡?”   “啊?……”   江于流感觉到她们的台词也完全安排错乱了。明明每一句话都应该反过来才对吧。   “借你身衣服。”唐予歆格外淡定。   但是……江于流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退下唐予歆的胸衣的画面……   “害羞什么?我又不会偷看你。”唐予歆说着,打着哈欠从惊呆的江于流面前穿过,到厨房去。   不会偷看……难道她怕么?……但是为什么是‘又’?   江于流做贼心虚。   江于流是一边放水,一边才感觉自己的思路终于接回连线。   前一晚,不该知道的秘密都被她知道了。她也想溜。溜之前首先得恢复现场。江于流看着整齐摞好的打印纸,再看看一旁归整的垃圾袋,知道一切只能是痴心妄想。   这样她就有点不敢走了。   在事故现场放松警惕,随时有可能被杀人灭口。但千头万绪,情况太过复杂,想着想着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睡着了。   听到敲门声,江于流抹去眼睛上的泡沫,喊等一下。冲掉泡沫到门前,打开一小道缝。对面始终没了动静。   “喂……”   传来噗地一笑。唐予歆顶开一点,把浴巾和衣服塞进来。   江于流湿着头发出来,茶几上已经空无一物。卧室门也是关着的。   厨房里有煮东西的声音。唐予歆施施然出来,抱手站在门边,有点女主人的架势。   “这么快?”   江于流点头。等着,觉得唐予歆会质问她凭什么动她东西。   但唐予歆十足镇定。“你还帮我收拾了。”   “对不起,我有点强迫症,自作主张……”   “昨天谢谢你。真心的。昨天是个意外。”唐予歆想起什么,“那个……害你连带着被人骂,我太失控了。对不起。”   “想喝酒没什么大不了。以后可以叫上我。但是,别开车了。”江于流一本正经。   唐予歆稍迟疑了一刻,“你去中山路?樊云没找你?不耽误你上班?”   江于流耸肩,望了望手机,“看来是,没什么消息。”   “没听你说过,在这家公司多久了?”   “帮我找下家么?”   唐予歆不动声色,“你们公司挺好的。我桌上的,你看过么?正天集团在报纸上挺多版面。”   江于流避重就轻,“不长,也就半年多。你在查什么吗?警察同志要是有什么问题,知道的,我肯定配合调查。”   唐予歆又不说话了。早上看到江于流还在,唐予歆直觉桌子上的资料要遭。索性把她先支开。唐予歆翻了一遍,没有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索性和她挑明讲,在查易家的资料。   江于流本该见好就收,抓紧机会开溜。但忍不住试探,“昨天的事,你还记得么?”   “记得。你占我便宜。”唐予歆不假思索。   江于流惊地张大口。   唐予歆板起脸,“坦白从宽,老实交代吧。”   江于流感到心跳加速,身体热起来。   “天地良心。我什么都没干。”   “是么?你再想想?”   “什么?我昨天一滴酒都没沾,真的,特清醒。”江于流说着,自己都恨不得抽自己。她是什么都没敢做。只不过多看了一眼。只不过偷偷吻了一下。   江于流夸张地摆手,唐予歆忽地展颜一笑,“以前都是喊我‘姐姐’,昨天说什么?我是你‘妹妹’?”   江于流松了一口气,唐予歆闪现的笑颜像阴霾里忽然冲出的一抹亮色。“我后来想了想,以前把你叫老了,是我不对。”   气氛松动了。   但两人也很清晰回忆起,车流擦身而过的一刻,江于流紧紧环住唐予歆,她们的身体就贴在一起。   唐予歆下了面。两个人坐下来吃早饭。   江于流想,她们的第一次身体接触,唐予歆把她的铐子打开。昨晚是第二次。   但唐予歆很快从调侃中脱出去。两人之间似乎隔开了更远的距离。   一张餐桌,抬起手臂就能碰到。偏偏沉默着。汤汤水水,发出淋漓的声响。   江于流埋头扒着,几乎一扫而空。抬头看,唐予歆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应当很饿了,却毫无食欲的样子。   唐予歆眼圈仍然青着,眼睑上竟然隐隐显出细碎的纹路。   江于流握筷子的手松了松,面滑回碗里。   “昨晚你做梦了?”   “嗯?”   “你喊晏君的名字。”   江于流在公交车站等着。等一辆不是,再等一辆还不是。大太阳底下,没一会儿就汗流浃背。   回到上寨时,已经半上午。连续的阴雨,但天一放晴,路上的积水蒸得一干二净。江于流打开门。   林秋爽刚起来,头发还散乱着,从洗手间出来看着江于流,身上穿着唐予歆带着收腰的衣服,多少有点惊讶。   江于流感觉头皮发麻。   “昨晚没怎么睡。我……睡一会儿。”   先发制人。   林秋爽就回她自己房间去了。   在唐予歆那里时,江于流甚至忘记了,家里还有她需要照顾。   江于流放下蚊帐,背过身冲着墙,被子蒙住脸。   然而,黯淡的光线里,唐予歆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眸再度浮出来。   江于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捅破那层窗户纸。   唐予歆听到江于流说晏君,分明愣了一刻。她抬起头来,却问,“我说什么了?”   江于流没有办法重复唐予歆想要对晏君说的话。唐予歆知道了自己的心声会有任何安慰么?一切不过是梦境。晏君已经不在了。   她只能说,“你们的关系……是我想的那样么?”   话出口,才发现什么都没有说清。唐予歆大可以装糊涂。但她更觉得没有办法说得再明白。   唐予歆不作答,歪头冥想,到底同晏君在梦里说了什么。好像这才是对她来说至关重大的问题。   江于流最轻缓道,“那次在警局里,是你帮了我,我心里把你当做朋友。有什么事情……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   “是!”唐予歆痛快道,“我和她认识三年了。”   唐予歆目光狂热,“我们在一起,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但是她人间蒸发,而我什么都不是,也不知道她做线人,更没资格问到底发生什么。”   江于流被镇住了。唐予歆却挑眉看着她,“你呢?你知道什么?”   江于流一时语塞。   “昨晚把我拉住。我也谢谢你。我想要相信你。”   “……”   “是你要问的,怎么反而一句话都没有了?”   “你一个人,这样不管不顾地查,太危险了。易家的人……听我一句劝,不要冒险去碰了。”江于流艰难道。   “易家……你不就是么?”唐予歆勾起嘴角。   江于流苦笑,“我是良民。和我接触不算冒险。”   唐予歆看着江于流的眼睛,江于流也终于回视。江于流散碎的刘海扫在眉心,目光相当清澄。唐予歆在里面看到了关心,担忧,和一抹模糊的……爱慕。   她同晏君相识的那一晚,晏君眼睛里也曾流露出类似的目光吧。但晏君绝不会这样遮遮掩掩。   从晏君以后,再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她,她只会感觉自己像被悄悄瞄准的猎物,她没有可能满足他们,毫无心动可言。   晏君清楚想要什么,也清楚没什么想要的得不到。再不会有人像她那样光明磊落,也在不会有人因此获得嘉赏。   但她真的清楚吗?   “现在连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唐予歆忽地皱眉,荡开视线,一字一句道,“但我一定会找到她。哪怕我死。”   江于流回想唐予歆一向明艳的脸上,露出那样坚定的表情。是唐予歆性格中的另一面,或者那才是她糖衣下真实的自我。   只是想,依然感受到唐予歆清楚明白的拒绝,她拒绝抛下晏君,也即是拒绝回去平静的生活。   找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晏君已经死了。那时那刻,话已在嘴边。   甚而,江于流很清楚,此刻应是尸骨无存。   不管她们曾经的关系如何,相识三年,那又怎么样呢?她还年轻,犯不着为了个已死的人搭上一条命。晏君在选择做线人的时候想过她么?或者,难道晏君追来这里,其实是因为她?   黑暗中有一小束光芒晃动,远远的,血光一闪,樊云执刀的身影投在歪坐的晏君前。渺渺如晃动的烛影。   她们是受困的泥偶。但她们更是鲜活的人。就算是死人,都不会放弃最后的挣扎。   局面已足够复杂,而江于流看得到,漩涡吞噬着一切可以触及的,不断扩大。   依然感到揪起来一样的难过。为唐予歆,为自己。也为再不会感知这一切的晏君。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今晚血拼顺利。阿门。   ☆、惊觉相思不露   江于流三不五时去找唐予歆。哪怕是陪着唐予歆吃个饭。   唐予歆一心一意扑在晏君的案子上,但或许因为有这样的目标,逐渐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气色也稍稍缓和。   江于流没理由阻止她。   只是有次和樊云在射击馆,迎面碰到唐予歆。公安射击馆,道理上唐予歆出现没有什么不合理,但反而是她们常常出入自由,头一次看到唐予歆。   唐予歆没事人一样凑上来。不需要她打眼色,江于流已经装作久未联系。   三个人在各自射击棚,江于流站在中央。戴上隔音耳罩,瞄准时,江于流闭上眼,从五条靶道中分辨左右传来枪响声。江于流似乎看到樊云和唐予歆各自站在一端,举枪对射。唐予歆面色凝重,但眼睛里闪现快意恩仇的光芒。   唐予歆发射速度很匀,跟随她呼吸的频率。   樊云打了三发,骤然停止。江于流马上扣响扳机。在她将要结束时,樊云忽然连续地打空所有子弹。   看靶纸时,唐予歆说,“你们是不是故意让我?”   樊云耸肩,“打得少,今天第一次拉出来比,已经算超常发挥。”   江于流很清楚,樊云是从小摸枪的,拿得还是她自己的枪。   现在轮到她解释了。“下次玩彩弹怎么样,不一定就输给你。”   唐予歆说隔壁就是有模拟场景的战术训练场。樊云笑说自己玩不了,不敢献丑。叫江于流陪她去。   江于流先做,唐予歆挑刺这个不标准,那个没做到位,那么躲就死了。江于流一口气泄了,忍着笑做完。   轮到唐予歆,她举枪时目光锐利,与平时相比,英姿飒爽,果然非常不同。旋身,下蹲,闪避,每一个动作,江于流看在眼里,都感到惊艳。   正是因为太美,太珍贵,反而显得眼前一切异常脆弱。   唐予歆果然更快,成绩也好。江于流趁机服软,得以开溜。   酒店大堂亮着昏黄的灯,没有一个客人,像穿入平行时空。唐予歆报房号,818,有朋友等。柜台后的中年女人抬眼看了看她,说绕过走廊,乘后面那部电梯。   宽敞的货梯。唐予歆一个人站在空荡荡毫无装饰的电梯里,不知道等待的会是什么。   电梯门缓缓打开,与之前见到的全然不同,别有洞天。暗金色花纹从地毯蔓延到墙面,迎面的小型水晶吊顶,昭示着一个纸醉金迷的新世界。   唐予歆四处打量着,进门处排着赌博机,倒像是五光十色的迎宾女郎。转进去迎面是围着一圈人的牌桌,服务生静悄悄端着饮料快步上前,又悄无声息地退开。荷官动作潇洒,切牌、发牌、等待下注,没一点声响。这里的所有服务人员都年轻漂亮,面上一概扑克一样毫无温度的微笑。   唐予歆转身看到不起眼处围着铁栏的银柜。   收银的女人问她是否有会员卡。唐予歆摇头,掏出卡包。女人轻柔地说,非常抱歉,这里只收现金。   邱永福侄子的酒店。江于流来传话,谈完了正准备走,穿着西服背心的男服务员敲门进来,说有生面孔进来,好像是警察。   江于流又坐下来,等他们查清楚人,报上名字,江于流吃了一惊。   服务生问怎么处理,来了已经半个多小时,一直有人盯着。需不需要问一下,还是直接请她出去?   江于流插话道,“这位是唐局长的家人,打过交道,我去看看吧?”   唐予歆再观望了一轮,迟疑着下注。翻牌的瞬间,围坐在牌桌边的人各个屏气凝神,唐予歆也受感染,喉咙发干,脸烫起来。   庄家稍逊一筹,有人叹气,荷官冷漠地收去筹码,在筹码盒里分面值摆放齐整,再将彩头用塑料尺按次序推出。唐予歆摸回自己的本金和奖金,不觉手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犹豫的功夫,荷官已经开始新一轮发牌。余下众人陆续下注。   肩膀被搭了一下,唐予歆回过头。   “赢了多少?”江于流微笑着,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   唐予歆微微挑眉,“刚刚回本。赚了一个码。”   “如果我是你一定见好就收。”江于流揽住唐予歆,“走吧,送你出去。”   唐予歆望了望远处的服务生,因为江于流过来,先前盯着自己的压力终于散去了。   “怎么?你家开的?我不能玩?”唐予歆微微挑起下颌。   江于流耸肩,“好运气何必花在这里?”   唐予歆知道自己太嫩了,一来就被盯死,讨不到什么好。于是跟江于流去银柜换了钞票。   电梯里,两个人前后站着,都没有说话。出去酒店,唐予歆戴上墨镜,负手而立,江于流替唐予歆拦车。   江于流打开出租车后门,“你去哪里?”   酷热的天气,冷风从车里吹出来。唐予歆站在冷热交替里。   “我去哪里?”   江于流耸肩,压低嗓子道,“别玩了。晚上我去找你?可以么?”   唐予歆冲车里说,不好意思,不走了。说着把门关上,穿过马路,进对面一家冷饮店。江于流只好跟过去。   江于流问唐予歆怎么会来这里,怎么能找进去?   唐予歆毫不掩饰地打量她,反问她在这里干什么。“他们让你来问我的?”   江于流渐渐换回玩笑的表情,“这怎么敢,你是警察。是你问我才对。”   唐予歆飞了她一眼,话到嘴边最终作罢。“你不要赶紧回去么?樊云在么?”   江于流一本正经,“樊云不爱来这里。……很少出现生面孔。第一次来,你应该找个人陪。这边的服务生记忆力相当好。上次我换了身衣服,兜里没揣钱,在这儿挂了二十块买烟,结果可好,回回来都要被讲。”   唐予歆拆了一个可爱多,把另一个塞江于流手里,“好啦。真奇怪你紧张什么劲?瞧这一头汗。放轻松,我这就走了。回见。”   江于流望着唐予歆轻轻巧巧掀帘子出去。空调吹着湿透的背心一阵凉。江于流不知道唐予歆查到了哪里。   唐予歆在玩火。   她自己也一样。   江于流跟着樊云闲玩。易家供应网下游的本市的娱乐场所,樊云几乎转了个遍。   樊云活动频繁,邱永福在暗处使劲,吴振明面子上消停了很多。原料也勉强接上供。吴振明负责原料及整批毒品运输,与外地下线交涉。是易家一层屏障。但要紧的制毒和本市的交易,易家牢牢把握在手里。   三番两次碰到市长公子郁安成。郁安成身边前呼后拥,流水样一次一拨人。郁安成虽然傲气,但招呼起来也颇豪爽,看起来倒不完全像官宦子弟出身。   平时也就是点头喝杯酒。见到樊云落单,郁安成特别移步过来,说好久不见易然出来玩。   易然从送易近山回乡再回来S市,用功很多。   樊云苦笑,“然然心思重,得等他自己想开了。”   “别看平时跟我们胡闹,他这人其实挺重感情。之前喝醉了,我们都是胡侃,就他一个人举着瓶子,赌咒发誓,说等书念完了,一定要接你回来。”   樊云从晦暗难辨的光线里隔着烟雾看郁安成,觉得这个人也不是表面上那么轻浮相。   郁安成话锋一转,“小云姐,个把月不见,看着和从前可不大一样了。”   樊云笑,“人生得意须尽欢。”   樊云毕竟没有郁安成他们呆到那么晚。易非有时候一个电话,说晚上来,樊云即速速回去接驾。   小时候偷欢,现在还是。同样在易非房间。但比起从前更激烈,更痴缠。好像弥补过去,大敞着门,喘息声,□□声,绕过重重门,钻入每一个房间。   就算这样还不够。   樊云说主宅有这么多房间。蒙着白布,清清冷冷,半点生气没有。   易非裸着身体由樊云缠着,脸上一热,说从前没看出来,你爱好如此特别。   发丝荡下印出密林一样的阴翳。皮肤是绽开的桃花,透着一抹绯红。簌簌繁花压枝,风急雨骤,震颤不止。   樊云温柔抚慰,散落的发丝相互纠缠,扫在两个人锁骨脖颈。   身体最深处的震动都是真实,触觉却像假的。   易非眯着眼,捞起樊云一瞬灼热的仰望,视线短暂相触,隔过层层雾霭。而后天地倒悬。   从前在这栋房子里发生过许多事,好的,不好的。都盖上崭新的绯色记忆。   易非几乎不留宿,樊云也半点没有搬回去的意思。都不提这茬。好像本来就应该这样。   两个人紧紧抱着在书房沙发里缩成一团。身体交叠着陷在皮沙发里,也不知道是太疲倦还是太舒服,几乎睡着了。   “妈问过,我说今晚要回去。”   易非稍稍挣扎,轻语声就钻在樊云颈窝。樊云半睡半醒,说不出痒还是躁动。   贴着的身子是滚烫的,但抚摸易非缎子一样露着的背脊,又有一点凉。   “那就起来吧。”   樊云嘴上嘟哝着,贴着易非的手一点都没有松动。   “嗯……”   易非的推拒毫无力道。   几乎做了一道梦,樊云豁然惊醒,跃起穿衣服。浸着烟酒味的披挂,此时此刻才把两个人挡开足够清醒的距离。   易非把散乱的长发抓起,盘在头顶,由着樊云替她整理衬裙,拉好拉链。樊云动作太规矩,变成互相的狡黠的赌气折磨。   樊云开车把易非送回去。再回到她们刚刚所处的空间。迟到的残存的酒精,这时候方显余威。挑高的吊顶下,拱墓一样空荡荡房间里,乐音和彩色光线海浪一样飘荡。晃动着,填满两人纠缠不清的影子。樊云驻足,流连。似不甘,似情愿,好像能原封不动地打包进记忆深处。   时间也确实是一分一秒地过去。但感官被充爆的回忆,也真的像炸裂的气球碎片,坍缩成干瘪的一小条。一天和一天大相径庭,又似小纸片上一遍遍盖上彩色的字迹。什么都辨不清。   一边畏惧着,一边等待着,变故还是终于发生。   ☆、惊觉相思不露   樊云接电话时易非就在旁边。将要到易非家里,路上空无人影,路灯光挂到天上。易非闭着眼,半睡半醒,音响也压根没有开,一片寂静。   “知道了。……吴振明那边呢?……盯紧了。……”   樊云寥寥数语。易非看着她缓缓放下电话,脸色凝重。   “恐怕要去吴振明那里跑一趟。”樊云说,“有一批料丢了。”   “丢了?!”易非瞬间清醒。   “开车的两个都是吸毒的,在路上就吸嗨了。连人带车撞在山里。找到的时候车已经空了。”   易非沉默下来。   事情可大可小。一车原料,亏个几十万。问题是按道理说知道这辆车的人不外乎吴振明和卖家冉英云,到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不得而知。从这位冉先生处做买卖才走了几批货,偏偏是原料始终不足,供不应求,工期正赶紧的时候。   如果不是这样的时机,本来樊云犯不着赶着蹚浑水。   易非道,“我跟你一起。”   樊云望着易非,点头答应。   第二天午后,樊云同易非一前一后两辆车,两个多小时车程,才到出事地点附近的镇子。   省道刚拐下去,四面二层小楼围成院子。门脸是个号称大酒店的小饭馆。   吴振明早着人安排好。一等车到了,殷勤着开门,迎进饭店。   外堂稀稀落落摆了五桌四人小桌,并无一人。再往里三合板隔出两个小包间。头一间门打开道缝。里面挤着□□个操当地土话的男人。酒气和缭绕的烟从门缝溢出来。   吴振明稍显惊讶,“易非也来了。之前不知道。挑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屋子小了点,招待不周,你们可多担待。”   除潘泽和江于流,另带了两个人。江于流同他们留在外面。   包间虽然小,又简陋。但只吴振明带着一个手下,和易非、樊云、潘泽五人同桌,看上去倒还不算太难堪。   人刚坐进去,菜陆陆续续上来。也就是家常菜。才不过四五点钟,远没到饭点。   天气闷热,风扇嗡嗡地转着,搅动空气。吴振明抹去一头汗,做出几分卑下的姿态。身边带的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男人,穿件黑体恤,模样精明。   吴振明介绍道,“这是小李,冉英云那边是他在联系。”   易非回了句场面话。   樊云打断道,“院子里停的那辆,是昨晚的?”   吴振明不开口,李丁接道,“对。硬是从路上冲出去,栽人家麦地里去了。车倒没什么大问题。”   “人呢?”   “冉英云的人,早上才算有点清醒了,问什么都不知道。扣下一个,另一个机灵点的,叫送回去了。”   一时尴尬沉默。   吴振明赔笑道,“来来,你们远道而来,先喝再说。”   顾及面子,樊云陪了一杯。   “出了这么大事情,好在五叔沉得住气。毕竟这批料是补之前的单子,催得又紧。我们过来都是为了帮忙。开门见山吧。”樊云冷言冷语道。   之前因为原料断供,吴振明没有知会易家,暗地里卖出去的几批货,被邱永福叫人拦了下来。几个外省的买家,还没收到货,受易家威逼利诱,知道之前贪便宜和吴振明私下订的不作数了。吴振明到嘴的鸭子还能飞了,审时度势,不得不忍住这口气,于是才消停下来。   “我急啊。急得嘴里都是泡。有什么用?”吴振明眼珠子转了转,“那俩小子,找到的时候提都提不起来,吸得神志不清,亲妈都不认识。一车货,这得多大动静?居然说不出一句明白话。冉英云的手下办坏了事,他得负责。”   易非皱眉,“这条线不是第一次跑了,已经到了你的地界。”   李丁说,“货虽然运到我们地界,但照理说到底还没有交货。麻烦的是,冉老板那边要是心里存了个疙瘩,拖他个十天半个月,咱们可受不了。”   锅甩过来。轮不到易非接。   钱该怎么算,这是吴振明的事情。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他连个起码的姿态都不做么?   吴振明忽然道,“还不知道是哪路鸟人干的,妈的敢做不敢当。话又说回来,我的人刚过去,邱永福的手下也到了。你们说巧不巧?”   “你什么意思?”樊云一顿杯子。   “嗨,我是说,人多口杂。”   樊云冷笑,“一趟车的消息都封不住,这好像是你们自己有问题吧?”   吴振明脸上挂不住,狐疑地打量樊云和易非。   易非圆场道,“听说出了事才跟着你们去看。五叔,我们之间没必要遮遮掩掩的起什么误会吧?”   从进门到现在,吴振明一副愁苦相。樊云看不出他是真的还是装样。来之前,樊云很怀疑吴振明是不是监守自盗,想要挑起什么事由。   微妙的气氛里,李丁轻声轻语道,“该不会是条子吧?”   吴振明啐道,“要是条子,早抓人了。”   樊云说,“来都来了,扣下的那个,给我们看看吧。”   吴振明吞了一大口酒,“行。楼上,走。”   贴着木纹的桌面浮着层油光,金属座位,椅面和椅背都只是一层硬板。江于流却浑然自若。菜一上来,江于流也不管饿不饿,招呼着另两位就开吃了。   小王握着筷子,夹了一点在碟子里。   江于流扒着饭,“今儿怎么一点话都没有了?”   小赵嬉笑,“肯定是股票跌了。都不用看盘,每天看他脸就知道是红是绿。来来,他不吃咱们吃。”   “你买哪个?跟我说说,我去抄个底。”江于流道。   小王苦着脸,“买个屁。跌停了。”   小王碰了一把,江于流筷子掉地上。两个人缩身下去捡的功夫,打了个手势,意思外边那个包间有点问题。   江于流耳语道,“小心点,没事。”   “说几句就急了。”小赵在桌面上调侃。   江于流叫服务员换筷子。   “美女,包间门给带一下?满屋子都是烟。”   服务员看了看江于流,江于流一脸笑模样。   服务员到了后厨,拖拖拉拉才出来。   门总算是关上了。江于流掰开筷子,挫着竹筷上的毛刺。   里间忽然打开。樊云当先出来。   江于流三人放下筷子,站起来。   空间逼仄。几个人刚先后走到外堂,外间包房里忽然响起山寨机嘹亮的铃声。吴振明两人先停下来,樊云也停下来。   铃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粗哑的嗓门。   “什么?有警察?!”   外间包房门立时弹开,抢出两个人,手里都提着枪。同一时刻,李丁挡着吴振明,樊云和易非迅速回身,潘泽余光扫一眼,身手极快地一晃,枪口已经扣在吴振明太阳穴。   一时上膛声不断,双方都举了枪。   “你们带条子来?”吴振明豆大的汗珠子都淌出来,一动不敢动,语声倒还凶悍。   “你手下有鬼吧。干了什么这么紧张?”樊云说。   “这里有货?”易非思路转得飞快,隔着潘泽望吴振明,“我们过来什么都不知道。五叔,倘若我们存了什么心思,怎么可能跑过来以身试险。要是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你我现在更应该抓紧时间,总不能这样等着警察。”   吴振明沉默着,易非空着手站在潘泽身后,目光稍显惊惧,樊云举着枪,枪口冲着李丁的颈动脉。   “子弹可不长眼,这么窄,不怕走火跳弹?”樊云正色道,“把枪放下!”   吴振明板着脸,沉默了一刻,“都他妈给我把枪收好了。”   房间里静得听得到各人垂下枪衣料擦蹭的声音。而后是风扇嗡嗡旋转。屋子里所有人,雕塑一样凝立着,谁也不敢妄动。   天光尚亮,燥热里,气氛像融化粘稠的树脂,重浊得搅不开。各人喘息着,吞吐热气。时间像凝滞了。   “五叔,我们走了。”樊云注意着吴振明的表情,“江,赵,开车!”   吴振明回以沉默。   ☆、惊觉相思不露   江于流和小赵几乎是后背相抵着挪出去。   即便是低垂枪口,樊云肌肉紧绷。不知不觉,汗水沿着额角滑下,蛰进眼睛。心里知道自己和易非都站在这里,易非没有枪,房间里只剩下潘泽和另一个保镖小王。   今天是毫无防备入了贼窝。   哪里来的警察?出发之前同程峰打过招呼。难道是自己引来的?这里是吴振明其中一个大本营?藏了什么?怎么邱永福查不出来的,警察倒查出来了?   难道是吴振明诳人的暗语?   看起来又不像。杀了她和易非,对吴振明毫无益处。   念头飞速转着,胸口不断鼓动。强迫自己放慢呼吸。耳边听得到心脏砰砰跳动的声响。樊云侧身微微靠着易非,眼下潘泽盯着吴振明,小王盯着包间,自己则看着门口的动静。   “易非,走吧。”樊云开口道。   樊云稍稍挪步,感觉到易非就跟着自己。   却在这时,后厨的帘子掀起,服务生尖利惊呼,端着的盘子砰地敲落在地。   目光几乎本能地被牵动过去。   但紧跟着,炸开轰然枪响,隔断的薄板洞穿,包间里放出一记冷枪。   潘泽几乎在同时,两发子弹分别击中包间口冲出不及瞄准的两人,子弹都射在眉心。吴振明一逃开潘泽的枪口,迅速向后厨窜。一来有手下掩护,再来潘泽也不能真伤他性命,一时没有抓住,只能由他跑了。   樊云拉易非在身后,就地蹲伏,小王侧贴着墙面,向包间迅速回击。包厢内的人未及冲出,隔着墙板,已有中弹的,发出嘶喊。   桌椅拖拽着发出刺耳的滑动声,三合板在火光里炸穿,子弹打在瓷砖面上杯子盘子上,瞬时间尖利的碎片迸溅。   院子里也响起枪声。旋即后厨闪出端着枪的人影。   连续的炸响与不断崩裂的碎片里,樊云只能挡住易非,仓皇回击。   不知道吴振明这里到底藏了多少人。这时候往外冲,一片空旷,只能是死路一条。   樊云只带了一条弹夹。慌乱中,子弹转眼打空。换弹夹的功夫,对面小王发出一声闷哼,樊云抬头看,小王肩头、大腿已经中弹。   樊云心里一乱,本应出自本能的动作,弹夹居然对不住滑槽。   潘泽闪身替樊云压住火力。   时间无比缓慢。似乎听得到子弹钻进人体发出噗的声响。血光喷溅。潮热的空气里,腥味合着火药味扑面而来。而这一刻,樊云感觉到易非小心攥着自己的衬衣,黏在后背的料子绷紧了,易非手里的汗几乎透进衣服。樊云双手托着枪,没有办法分心,心却已经不知道飘在哪里。   像电影的慢镜,眼前玻璃杯从中射穿,子弹的热度几乎贴着额角擦过,弹道穿过的孔洞边缘裂开放射性的纹路,玻璃杯轰然炸开。樊云不及挡,低头闭眼。眉骨被冰了一下。   易非拉着樊云向后退,但身后抵着桌腿,桌子后紧贴着柜子,已经到了墙角。   樊云凭着直觉扣动扳机,睁开眼,一抹红钻进视线。   “上车!!!”   轮胎擦着地面发出短促的尖响。江于流的车几乎停在门口。   落地窗与玻璃门早已在枪击中震碎。   樊云仍射击着,放开左手在背后茫然摸着,易非马上攥住。樊云稍稍定心,拉住易非,贴着桌脚往外退。   不过是几步路。子弹激起的风擦着脸,脚边地砖的碎片层层溅起。   江于流已把车门推开。院子里也有人追击。江于流枪口探出车窗,迅速回击。   潘泽贴着后备箱,默数着,手里的子弹几乎打空。   等易非上车,樊云松开易非,双手扶枪。后坐力震得右臂已经麻木。店里小王的火力彻底熄了。   左肩一震。心跳像被震停了一拍。樊云退后半步,潘泽一跃而起,把樊云扑进车里。车门不及拉,江于流一脚油门,车子已经窜出去。   车晃着冲出,砸在金属上的爆响陆陆续续,敲在车里每个人心头。终于停下。院子里最初还有疯狂的犬吠,却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潘泽坐定,关牢门。樊云也撑起来,单手卸掉弹夹,把枪交到潘泽手里。   易非惊魂未定,冰冷的手一把攥住樊云。   根本没有想到吴振明会对她们动枪,这一幕,即使噩梦里都竭力回避。来的路上是六个人,出来的只剩下四个。   江于流从后视镜张望,一辆覆尘的银色奥迪脱缰一样从院子挣出,驶向相反方向。   旋即拐上省道,再瞥后视镜,后车窗穿破一个洞,张起蛛网般的裂纹。樊云和易非都紧贴着椅背,劫后重生,尽是虚脱模样。三人多多少少有一点擦伤。血污里,面色灰败。江于流将要收回目光,忽然发觉樊云肩头,黑色的料子里,有液体漫出来。   “樊云?”   潘泽也一直盯着车窗向后看,听到江于流的喊声,才回过头。剧烈喘息里,意识已慢过动作。   在樊云肩膀上一抹,滑腻的血涌了一手。   易非猛地弹起,按在樊云伤处,血液随着脉搏鼓动不断涌出。易非按不住。潘泽扯开樊云已经湿透的衬衣,皮肤全被染红,锁骨中央微微肿起,一个血洞。   樊云任凭她们动作。感觉不到疼,但心慌得太厉害。回握住易非,汗水不断淌落。   易非紧咬住唇,很明显摸得出,伤处的骨头碎了。血很快漫过指缝。易非看樊云的脸色,眉骨的划伤处,血粘着樊云眼睑和睫毛,樊云不得不眨眼。   江于流从手套箱翻出急救包抛给潘泽,掏出的零碎散了一地。潘泽架起樊云一点,用绷带勒住伤处。血几乎是一瞬间喷透了绷带。血管太深,毫无用途。   工具不趁手,但警察就在附近,潘泽皱眉,“去哪家医院?是不是……”   “这是什么问题!就近!”易非狠道。   潘泽再不开口,江于流翻手机查地图。   易非抹樊云脸上的伤口,血痕涂在白皙的皮肤上,清亮的眸子现出来。   樊云的手在空中晃了一瞬,按在易非颤抖的手背,两人双手交叠,沾满血。   樊云放缓声音,“不要怕,没事的,到医院就没事了。”   劝解毫无用处,易非慌得厉害。   “别这么看着我吧。我还……”   “别乱说!”眼泪猛地涌出。   后排空间太有限。血腥味飘满整个车厢。樊云更难以呼吸。   “让她平躺下来。”潘泽越到副驾驶座,开始拨电话。   易非已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听着潘泽的话,把樊云放下来。   樊云蜷着腿,易非半跪半坐在边沿,一只手徒劳地压着樊云的绷带。樊云可以活动的右手被易非紧紧攥在掌心里。   车子飞速行驶,风声从裂口呜呜吹动。易非被甩着晃动,却浑然不觉。   樊云的鬓角和刘海被汗水浸透了,脸色从先前微微发红逐渐淡下来。易非的眼泪扑簌而下,坠落在樊云身上。   “易非……”樊云的声音合着喘息,在猎猎风声里显得轻弱无力。   樊云试着抬左手,前臂只能微微抬起。   “过来一点……”   易非伏低,樊云的手指抚在易非连成川流的泪水上,泪水把指缝的血冲淡了。易非握着她的手,由她动作。樊云将泪水涂在干燥的下唇。微微的咸滑进嘴里。   “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   易非哽咽失声。   那个下午,阳光正好,少年时的樊云很安静地坐着,任自己涂上蜜糖一样的唇膏。   樊云的目光一片痴迷。好像她们仍然是在偷来的安宁里嬉闹,她只是在易非耳边吹动一句情话。   眼前易非的脸已经重影。与记忆里的时光交叠。   其实倘若时间停住。这一秒,那一秒。未必不好。   易非握紧樊云的手,樊云微微合上眼,易非几乎要再度吻住她。樊云眉心骤然拧起,忽然急促地喘息,喘息愈演愈烈,越卖力,越好像呼吸不到。   随着喘息,创口处血汩汩冒出。   心跳却弱了。   易非覆在樊云胸口的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你看着我……樊云!别说从前,你想想我们以后。樊云,樊云,说好了的,我不让你走,你不能有事。我们还从来没有像爱人真正一起过……你欠我的!”   樊云睁开眼,目光中已现茫然。   力量混着血液不断流走。酷暑的天气,体温渐渐散失,甚至觉得凉。所有舍不得的,怀抱的触觉,萦系于心的回忆,也将不复存在。   狭小的车厢,几乎是可以触摸到的天花板,好像随时要合上的棺盖。   什么都带不走,却留下狼藉的伤害。   樊云真的怕了。   易非又恐惧,又不甘。但是以后,以后会怎么样呢?   她不该让易非来。不该让易非冒这样的风险。不该让易非看着自己走向绝境。   但是……   但是……   路途长得像没有边。   别恨我 …… 我爱你 ……      ☆、一入江湖岁月催   潘泽把樊云抱上轮床。易非扶着疾奔的金属架,踉跄跑着。攥住樊云已经没有反应的手。   潘泽提前联系到县医院。樊云直接推入手术室。从血库调血,但未必够。正有设施齐备的救护车从市里赶过来。樊云止血后,车一到,马上转走。   易非攥紧拳,茫然站在手术室口。   潘泽仔细地上下打量易非。和潘泽一样,易非身上沾着大片血迹,很难分辨她自己有没有受伤。“你手臂擦破了,找人看一下吧。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易非目光从潘泽身上一掠而过,盯紧每一个出入的医务人员。   潘泽忍不住走来走去。手机振起来,潘泽避远一点接电话。   门忽然打开,出来一个护士。   “患者出血量太大,有没有B型血的?先去采血。”   “我是B型,怎么走?”   “你不是家属么?直系亲属不行,一旦出现排斥反应,病人死亡的可能性非常高……”   “可以的,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易非的声音不重,但字字句句异常清晰。潘泽愣了一刻,接着电话继续说,“前面说找B型血的,有没有?现在,马上,先把人叫过来!”   江于流避开主道,把车直开出县城。   在县道上,邱永福的人已经等着。车后座下来一个光头的中年男人。   江于流握住双手,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抖。强迫自己镇定道,“车里外清干净。枪收好,到S市还回来。”   “老规矩嘛。这个你放心。”光头说着,往车厢里瞥,“这么多血?”   江于流心有余悸,瞪了他一眼。   光头挠了挠后脑勺,讪讪道,“人没什么大事吧?”   江于流不发一语。   “送你到高速口,等一下直接跟着救护车回去。但是你们得动作快点。条子不知道哪儿得的消息,说吴振明那边藏着不少好货。现在到处找人,顶不了太久了。”   “什么货?”   “嗯?你说吴振明那儿?听说百来斤冰。还有枪,两把AK。”   江于流再克制,听到这里也禁不住倒抽一口气。如果那两把枪端出来,谁还有命?摆了摆手,朝停着的车走出几步,才回过头,“人呢?受伤的呢?”   “潘泽一说我们就派人去看,不过晚了,全封起来了,都是生面孔,打听不到。不过没见有人抬出来。……能跑的估计早跑了。”   江于流知道同行的两人恐怕已经没了。小赵是拼死掩护她开了车。   再不能多说一个字,遂大步流星地上了车。   江于流一行人到了楼上。易非手臂染着棕色药水,埋头坐在手术室门口。   “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易非没有给半点回应,江于流转而望潘泽,“里面怎么样了?”   潘泽摇头,凑近过来,小声说,“血管缝合了,有心衰反应,还在抢救。”   易非这时候抬起头。   脸色异常青白。   江于流微微皱眉,硬着头皮道,“警察马上就到,您得马上走。”   易非直直盯着紧闭的门。   “易总……”   “她不出来,我哪也不去。”   “死了不少人,说是吴振明藏了一百多斤冰。闹得太大了,现在绝对不能和警察照面。”江于流哑着嗓子,脸色涨红。   “那就让警察来不成。说过了,随便你们用什么办法!”   江于流深深喘息,望亮着的“手术中”的指示灯。县公安局局长芝麻大的官,勉强压住了。但主导是一队外地的,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市局的大小官吏说什么都不肯开这个口,唐局长更避而不接电话。   怕易非惊慌,故意瞒着AK的消息。但易非看起来却根本不知道害怕。   难道他们还能明目张胆和训练有素的警察动手?   潘泽劝道,“不能一直拖在这里,设备和医生都不行。万一在这里闹起来,警察把人扣住,我们可就一点办法都使不上了。到时候他们会怎么治,还能不能治好?”   易非强撑的冷静被潘泽一句话抽走了。呆望着手术室的门,委顿地靠着墙。   似乎看得到一墙之隔,樊云无知无觉地睡在手术台上,把生死交给未知。   易非嘴唇微微张合,默念乞望。   不管哪一路神仙,如果有能听到的,帮她渡过这个劫数,往后就算是偿还也好,报应也好,她什么都愿意。这一辈子也好,下一辈子也好,什么都可以拿来换。   如果樊云醒不过来,她在哪里,过怎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差别?   怎么能看着樊云死?   恍然像一道光降临,门豁然洞开,轮床被簇拥着,推出来。   樊云罩着氧气罩,脸色惨淡。   江于流等旋即接手,忙乱中,易非紧紧跟随。潘泽指派两人留下善后。   抬进救护车,重连监听仪器,樊云包裹在乱线之中,藤蔓一样的气枝,与她的生命连为一体。不知道究竟在得救,抑或是魂灵附着于机器触手,渐渐抽离。   看上去冷漠无情。   “你听得到的。樊云,听我说的话。不许放弃!……我不许你死!”   十指交叉,易非的手狠狠扣住樊云。   天色渐暗。救护车转出医院,绕小路。隔着一条街,远远传来警鸣。   似乎埋身海底。四周是盈蓝的光。身体漂浮着,随波逐流。鲜艳的鱼群从身畔飘过,想要触摸,却只有水流划动。   隐约中听到模糊的声响。隔着十几米的水深,费力吸气时发出呲呲的声响,气泡从呼吸头里徐徐冒出噗嘟噗嘟的吐气声,远处似乎有船锚敲击的金属声响。   迟缓的,微弱的,含混不清,难辨心绪。   大概是神灵的声音。   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   好人?坏人?   不论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有人死,有人因为你受伤。   爱你的人为你心痛。恨你的人却仍然逍遥自在。   你想要改变什么?   亲人对你来说就如此不值一提?   拆毁别人对你的信任。让所有可以利用的变成敌手。   ……   到底是什么?   太聪明,还是太蠢?   滔滔不绝的问话,字符逐个地连缀成串,随水流晃动着,缠绕过来,缓缓抽紧。   好像势必要给出答案,像只有正确的密钥才能破解困境。   没有答案。   因为我所求的不是什么答案。   “墨子见练丝而泣之,为其可以黄可以黑。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   如果当真两条路都可以选,不分曲直,毫无二致,岂不太可笑可悲了?   只不过这样走,终有一天会走到结果。   回答像早已编纂完成。   艰涩,机械。狂妄,盲信。   你爱她么?   不是很爱吗?   还是说,认识十几年,太久了?   如果一段感情轻薄到要用时间来证明。没有办法瓜熟蒂落,就在前路上徘徊停留了十年。   难道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功绩么?   从来不是因为我们相识多久。   是我的生命,我所拥有的一切,所有的第一次,所有的最后一次。   我们的学号,驾驶证,护照,全部连在一起。她在课本上百无聊赖画的小像都照着我的样子,她解锁的黑暗料理都是我尝试的,整个房子只有我这一间是她全心布置。她看到我,懂得我,照顾我,替我相信我们能有未来……   到处都是她的影子。阳光洒进窗,卷起帘子,她就在树荫里抬头望着我。黑夜里摸水杯,动作要小心,要轻,她就在背后。   就算哪里都去不了。闭上眼,听得到她的脉搏和喘息。枕头上是她发丝遗留的香气。被子里是她残存的温度……   如果不是幻影,活生生就在眼前,怎么可能克制住不去抱她?   就算怀里揣着刀子,就算知道剖开我身体的,最终却可能反过来割伤她。   她呢?现在呢?替你收拾残局,还要顾及家人。   你以为自虐卖惨,就赢回她为你抛弃一切么?将心比心,你有妥协么,你有把自己交出去地信任她么?   欺骗她,背叛她。   你猜她还爱你吗?还是应当恨你?   ……   不觉得么?感情多么脆弱可笑,不过是你自我欺骗的工具。   就算你现在在这里,搜刮体力和理智,计算着熬着时间。多么费力,多么无奈。   她听不到你感天动地的告白。也恐怕不愿意细究你到底处在什么样的境地。   你还回得去么?   让她看清楚你现在这幅样子?   以前好的时候也没怎么样。往后呢?   你如果残了,废了。   二十几岁,就像个垂垂老者。每一天睁开眼,等着你的都是无能为力的折磨,潜意识里渴望睡过去就不要醒来,还要骗自己存着多活过一天的乞愿。   你们之间的短暂回忆,要添枝加叶无限拉长,才能勉强支持。   还有勇气面对她么?   光线逐渐暗淡下来。无边无际的水域。没有坡谷,也看不到一丝游鱼的痕迹。   带着咸的干燥的空气,停在口腔,却似乎再也无力吸进去。   水声隆隆。   赖以维生的装备脱去,苦涩的海灌入喉咙。眼前被水光模糊。因为疼,所以有泪。   她说,你走吧,离开S市。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说,你只会逃。   真的。到底该怎么样呢?不能逃。却也不可能再见。   不相往来?   恩怨两清?!   黑暗中,易非的脸孔是冷热交替的水流。   拥抱着,抑或是,全部浸润在其中。   有什么缓缓注入血管,随血流的涌动,渗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侵入灵魂。   即使什么都看不到,身体却好像忽然复苏,产生越来越丰富的感触。好像早春的风拂过,卷来青草鲜味,似乎还尝到一点甜。暖洋洋的光笼着,积结的寒冷不知不觉中挥散。呼吸与心跳渐渐平息,嘈杂的背景像被推远了。   要睡去一样,不再有诘问,也不需要费力回答。   隐约传来麻雀啾鸣的声音,一蹦一跳的,似乎就落在肩旁。   肌肉一寸寸松弛下来,不愿搅动这一刻的宁静。   樊云感到自己渐渐溶化,但不觉得恐怖,倒好像是幸福的,像溶进一场静美的梦。万事皆空,所以再也不会有烦恼,无需挣扎。   直到熟悉的语声穿透重重阻隔。   就算这样,就算她们如此遥远。她还是理直气壮地下令。   不许放弃。   不许死。   ☆、一入江湖岁月催   再长不过的梦境。   是梦,终将醒来。   樊云苏醒时,易非不在身边。易非赶来时,樊云再度昏睡。   拔掉呼吸管,转出ICU,停用止痛泵。完全不同于记忆里易近山那样沉疴难返。也许这就是年轻吧,发生过多么吓人的症状,竟然也就在一夜一夜的睡梦里,像春雨中抽长的野草,清晰可辨地从死地里复生。   十天后樊云稍稍恢复精神。护士说警察一直在追问消息。   虽然是易近山长期住院的地方,医护人员都反复打点过。樊云还是和易非商量,把主宅的卧室收拾出来,回去休养。   梦里的一切,虽然残留在记忆里的,既无影像,也无情节。但当时的感触太过真实。   直指内心的审判,割裂自身的残忍拉锯。麻木的痛感,和因为疲于应付,诞生出虚妄的快感。   让樊云隐隐觉得一切似乎就埋藏在命运深处,不是曾经发生,就是在不远的将来守候。   镇痛剂的剂量不断减轻,躯体清晰的疼,终于夺回樊云的注意力。   唐予歆敲门时,程峰正准备出去。   唐予歆一踏进来,立马反手把门关严实了。   程峰感觉到不同寻常。   唐予歆直截了当道,“程队,晏君那个案子,我抓到线索了。”   “嗯?”   程峰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   唐予歆微微喘息着,刚挨着椅子,也不管程峰还没有坐下来,马上继续道,   “北城御园大酒店的一个保安,一个月前从人工河下游堤坝浮起来,判断死因是醉酒后跌落溺亡。这个人腹部有贯穿伤,是半个月内的新伤,伤口处理得很差。   “这家酒店之前抓赌抓到过两次。线人说这个人绰号白毛,其实是赌场讨债的打手。白毛之前东拼西凑在几个放高利贷的地方光本金就欠下十几万,这笔钱在他死之前忽然就还清了。他本来有个姘头,事发以后消失不见。”   程峰坐下来,把弄着手机,不吭声。   “那个姘头之前拿一些钱包首饰什么的卖。我在店里找到这个。”   唐予歆说着打开手机,把照片拿给程峰看。   是个挺精巧的银白色无框眼镜。   “这幅眼镜店里标价6万8。”   程峰放大照片看了看。   “这是晏君的眼镜。”唐予歆说着,切换照片。是局里解密的晏君的证件照。   程峰愣了一刻,“有证据吗?”   唐予歆放大照片指着眼镜支架边沿隐约现出的一点光亮,“两边是镶钻的。这个牌子国内只有北上两家专柜。”   程峰翻回去盯着看,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如果联系家属,一定可以确认。”唐予歆急急道。   程峰回头打量唐予歆,脸色苍白憔悴,目光充血。神情里有种无法掩饰的狂热。   唐予歆是治安队的下属,晏君的案子轮不到她查,硬要插手,程峰也管不到。   从易近山葬礼之后,唐予歆一再打听晏君的消息,甚至有一次很直接地问程峰,是不是确实有一个秘密调查组,她希望能加入。   确实,唐予歆局长千金的特殊身份,可能会给案件侦破带来特别的便利。   但不只是程峰,经侦的王队也怀疑唐予歆是不是授意于她父亲。   “你……就算证实这是晏君的,隔了这么久,又放在当铺里,不知道经手多少人,有什么痕迹都早破坏了。”   “程队!你应该最清楚,御园大酒店赌场负责人姓邱,是邱永福的本家侄子。邱永福是易家这条船上的。”   “就凭这么张照片,追这么深。真是不简单啊。”程峰忽然笑了,眼睛里却全无笑意,“这种事我见多了。你年纪还轻,小心被人当枪使。”   唐予歆脑袋轰地一声。倒抽了口凉气,“你复职以后,这个案子一直是你们刑警队负责。到现在满打满算四十天了,没有半点进展。我本来以为是兄弟单位不配合,或者你们能力有问题。不过现在看来都不是。就算线索摆在面前,你根本就没打算查!”   程峰意想不到唐予歆居然有胆量说出这种话。   “刚出了416特大枪击案,别说队里没有人手,上头也开会决定先放下,做这个决定的人就是唐局长。”   唐予歆被噎了一下,喃喃道,“所以晏君的案子就这么过去了是么?”   “这个案子,他们准备充足。要查下去,不是说绝对无迹可寻,问题是我们拖不起。”   唐予歆愤愤然夺回手机,屏幕亮着,晏君穿着正装西服,长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一贯骄傲的微笑。唐予歆鼻子一酸,眼前晏君的笑容模糊了。   每一天逡巡在城市最肮脏龌龊的角落,打交道的尽是底层执法人员,和那些发臭的毒虫。   唐予歆后悔自己在S市待了近一年,只做些内勤文职混日子。   但当真穿身于酒囊饭袋之中。亲身面对毫无人性的冷漠。那些也算得上人,浑浊的眼睛只盯着一点蝇头小利。   塞进去的钞票,转眼将换成毒粉注入早已经满是毒疮的血管。   虚与委蛇,装腔作态,只为了从这些烂人口里套取一点信息。唐予歆觉得失望透顶。   这一切徒劳无功到底都是为了什么?死者已经不可能复活。   所谓的公道正义,在一片泥沼里,没有哪一滴血腥不是拖拽着一连串的前因后果,搅得理也理不清。   晏君又是为什么?!   “她不是你们的线人么?本来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用发愁,等着她的前程是根本连想象都不敢想的生活!现在她失踪一个多月,你们开几场会,就说查也不用查了?你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一个个,用屁股思考的,倒很好。尸位素餐。一场假模假样的悼念会就算完了?如果她还活着呢?!你们推她送死,都是害她的凶手,有谁为她负责?!”   程峰看怪物一样冷眼瞧着唐予歆,不发一言,似乎不屑回答。   “当初说什么,要易家血债血偿?我真是看错你了,有心无胆。说到底只不过没有分到一杯羹。程大队长,你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   唐予歆再不知道该说什么。程峰已经是她仅存的希望,毕竟易近山葬礼上,她是亲眼所见。程峰大闹丧宴,泠然质问,易家害了多少人命可以逍遥法外。   想不到眼睛看到的也是假的。   痛骂程峰?该恨的人还少么?如果咒骂有一丝一毫分量,又怎么有小人当道,祸害千年?   猛地拽下胸前的警徽,拍在程峰桌子上,“跟你们披一样的皮,得过且过。我真感到羞耻。”   唐予歆转身要走,程峰忽然站起来,“等一下!是你自己要查?”   唐予歆停住了。   “晏君的案子,你这么上心干什么?”   唐予歆的目光扫回程峰脸上,凶恶凄厉得像把尖刀。打从自己开口第一个字,什么安稳什么前途都已经是狗屎。已经不必再存有什么掩蔽自身的想法。从晏君失踪的消息传来那一刻,她再不可能是什么混蛋看客。   “我认识她。……绝对不会让她就这么平白无故消失不见。”   “给你个建议,”程峰缓缓道,“可能你还相信程序正义。用那一套,这案子已经是死路一条。查到了又怎么样?兴许就像你说的,人你已经找到了。”   唐予歆望着程峰,胸口起伏不止。   程峰点了点唐予歆的警徽,“这个,交在我这儿没有任何意义。我不会去和你领导说,先留着,想清楚了,你自己过来拿。”   程峰坐在易家主宅楼下的沙发。   层高约有五米。帘子半掩着。白日里垂吊的水晶灯亮着。每一件实木家具边沿透出暗红的光泽。插在净水里栀子花白莹莹的骨朵,点缀着房间,不至于太鬼气森森,   程峰手插在口袋里。拇指与食指夹着,摸索着,金属纹路的“公安部”,徽章边沿稍稍有点硌手。   眼前的茶几上只摆着一杯白水。桌面上空空如也,烟灰缸早收起来。   程峰点着一支烟。把水杯当烟缸,自顾自地抽起来。   易家帮手的阿姨赵静看着,故意皱眉,大力地把窗拉开砰的声响。风把帘子微微鼓起。   程峰连抽掉小半包,樊云才下楼。   叫赵静退下。   程峰打量樊云,左臂用固定带吊在颈部,脸上带着妆,看不出风传里那些是真是假。   “怎么?受伤了?”   “小车祸。”樊云坐下来,平视前方,不与程峰眼神交接。   “小?看着不像啊。听说闹得很严重,16号半个县城的血库都调空了。”   “是吗?我也听说了枪击案。程队应该很忙。”   樊云面无表情,但语声很轻,右手食指在沙发扶手上无意识地划动。   “半个多月没一点消息。见你一面真不容易。易非可宝贝你这个妹妹,我们领导为了批这个条子,亲自跑了两趟,都被挡下来。怎么,现在倒不必叫人守着你?”程峰四下里望了望,“看上去,这儿也没传说中那么戒备森严。”   樊云轻微地咳嗽,身体却纹丝不动,似乎不敢咳得太用力。   “专程跑一趟不为探病吧?没别人,有话直说。”声音显得沙哑。   程峰掐熄烟,坐起来,压低声音,“到底怎么回事?闹这么大动静,你还怎么都联系不上。你不会忘了当初怎么说的吧?”   樊云调整呼吸,沉默一刻,“说好的是互通消息。怎么回事,我也很想知道。和吴振明见面,我通知到了,为什么警方忽然插手?”   程峰装作犹豫不决地吐露实情,“外省特批的行动组,我们全被蒙着,到了现在还跟我们说是保密。人家是追着下线查到吴振明那儿的。”   “什么风都没有,急着出动?”   程峰耸肩,“那我可就不知道了。看来盯上你们的不止一双眼睛。”   樊云微微蹙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按照之前计划好的说,“吴振明想自立门户不是一两天。人早不知道躲哪去。我们也在找他。”   “那就说点你知道的。”程峰突击道,“那天谁在现场?你们谈什么?怎么就动了枪?”   樊云不回答。   “死了十一个,拖一地血,落了上百颗弹头。现在各衙门都盯着。吴振明跑了,你们又不交人,不合适吧?”   程峰的神情微微变化。已近审讯。   “抓到吴振明自然明了,问我有什么用?”   程峰讪笑着点头,却说,“外面都传遍了。听说你枪伤致腋动脉破裂,术中大出血,都飙到机器上去了。那么夸张,还愁没证物?”   樊云冷笑,“受伤犯法么?我自己走火了行不行?知道我持枪的,市里起码有一多半。你现在打电话,批条子,逮捕我。”   程峰盯着樊云,樊云靠在沙发里,借硕大的椅背扶手造出一点气势,自始至终没有瞧程峰一眼。   “何必这么大反应?”程峰先还是笑着,语气倏地一变,“出院才几天,拘起来,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这么无所谓。”   “最多再回医院?”      ☆、一入江湖岁月催   易非从会议室出来,秘书说齐磊等了半个小时,劝不回去。   易非皱着眉,刚要开口,齐磊已经出来。   “好久不见。有什么事么?打个电话就好了。”易非看了看齐磊,向会客室。   齐磊微微侧身拦住,“走吧,一起吃顿饭。”   易非换了副柔和的表情,看了看表,“下午还有个会,挺多人的。改天我约你吧?好么?”   “又不远,就在对面,我都订好了。饭总要吃吧?”齐磊好脾气道。   易非想了想,只得点头答应。   食欲寥寥,只叫了苏打水。一顿饭气氛很差,眼见要匆匆结束。   齐磊给易非夹菜,易非只啄一小口。   “听说樊云受了伤,在家休养。我去看看她?”   易非不置一词,“没什么事。”   “你呢?还好吧?”   “我不是好端端在这里?”易非微微一笑,马上继续道,“家里都不知道,别让妈担心。”   曾经熟悉的字眼,易非的语气好像跳回从前。齐磊很受用,脸色也和缓起来。“听说了以后,我觉都睡不好,天天打听消息。一直见不到你人,现在我才放心了。”   易非不理会齐磊露骨的表达,抿了一口水,才说,“还没有去你家里看看。只是忙,别的都挺好的。你替我说一声。”   齐磊点了点头,熏熏然中不觉两人又沉默了一刻,才想起来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那个……”   “怎么了?”   齐磊想了想,改口道,“那边的……那天闹得挺大……麻烦么?有要帮忙的么?”   枪弹炸裂的声响犹在耳边。樊云摊在后车座里,血猛地涌出来。那天的一幕幕,易非就算不愿回想,仍然历历在目。相较而言,善后的种种琐碎,反而帮她脱出一时半刻。   “是麻烦。不过也没那么麻烦。”易非望齐磊,光鲜亮丽的皮囊,无知无感就写在脸上。几百公里的距离,在他脑海里,火拼只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抽象名词。   易非忽然发现,只她和樊云共赴一场死里逃生。与事情发生前,她们自然都不一样了。   “小云已经出院,过段时间,她好起来回来帮我。就没什么了。”   “伤筋动骨不是小事情,何况……你看是不是让她去大城市再检查检查,好好养养。”齐磊又慌忙补充道,“我爸说年轻的时候不当心,留下病根就不好了。”   易非观察着齐磊的颜色,马上明白,这才是今天主菜。   在归程的救护车里,已经下了绕城高速。樊云始终昏迷着,触手一片冰凉。   驶进市区,赶着下班高峰,交通一片拥堵。救护车呜鸣着,拐上公交车道。斜刺里冒出一辆电动车。猛地急刹。   仪器发出碰撞声。易非被甩到隔板上。刚刚坐正,樊云呛咳,呼吸罩里忽地腾起一抹血色。   心率线猛地颤起来。樊云胸口急剧起伏。   易非让开位置,退在救护车角落。眼见着随行医生连接除颤器,揭开樊云身上的遮盖。肩部包裹的纱布和压覆其上的冰袋暴露出来。樊云□□的躯体像随时将要被血融化的薄冰。   易非端起杯子,大口饮水,把情绪压下去。   “你们是听到了什么?”   易非那一瞬的茫然失所撞进齐磊眼里。   从很多年前就隐约知道,对易非来说,这个妹妹占据了多么不同寻常的地位。还不及思索分辨的时候,嫉妒像疯长的蔓草,爬满在齐磊心里。也有无数次安慰自己,手足至亲当然重要,虽然和大哥,和父母之间,似乎都没有这样炽烈的亲情,但也许人和人的感情总有细微差别,表现出来的也各不相同。   但易非惯常冷静里的一次次失态,像跳帧的影片,深藏一汪无法触知的领域。齐磊的怀疑愈演愈烈。   “……你给她输血了?”   易非直视齐磊,目光中一片沉静。这并不是什么需要思考的问题。没有回答,所以传言都是真?   “你们不是亲姐妹……是不是?”   易非微微勾起一抹笑。县医院里走漏了消息,易非应该也有所耳闻。此刻明明受制,偏露出像是恍然明了的神情。齐磊不知道易非在想什么。又怀疑易非的默认是一场陷阱。   “你……别乱想。吴振明跑之前放出来的话,说樊云根本不是易家的人,来路不明……”   易非现出凄然的神情,“他们手里二十多把枪。当时我们是怎么出来的……我想都不敢想。”   “别,别这样……”齐磊急道,“混蛋,他能跑到哪里,我一定叫人翻他出来。”   “易家能有今天,这么多年,全靠大家帮忙。吴振明寻衅在先,出了事就龟缩起来往我们身上抹。现在很好,是‘宁可信其有’咯。”   易非抓起手包,站起身。齐磊忙拉住易非,“没有这个意思,你听我把话说完。”   易非冷笑,“没关系,图安心嘛,我理解。”   “他跟你们动枪,还扯这种没边的事。听听算了,谁会当真。再说,就算不是亲生的又怎么样,二叔立下的遗嘱总不会有错。樊云也是打小一起玩的,怎么会怀疑她……”   易非看着齐磊的眼睛,才松了劲,坐下来,“是么?你今天来,难道不是劝我把樊云架空?”   齐磊深深喘息,“话不是这么说……这只是权衡一时……也是为你们考虑。过一阵,谣言自然就散了。何必硬碰硬?”   “别说遗嘱是爸立下的,我做不到。就算可以,趁她受伤下手,我怎么做人?”   齐磊明白劝不住,只好说,“知道你们姐妹情深。眼下她养伤,一时半刻总不能出面。不要给她增加负担吧。”   “还能怎么样?当初劝她留下来接手,现在出一点事就赶她走。这不是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从樊云这里打破缺口的路子眼见是走不通。程峰原本也未报太大希望。樊云行事已俨然黑道的规则,就算和吴振明结仇,也不打算借警方解决。   樊云忽地偏过脸,对着程峰。   “还是打算长远一点。抓几个替罪的,敷衍了事,是好是坏?”   程峰眼皮跳了一下,隔了半晌,终于妥协道,“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会转告王队。”   樊云看着程峰将信将疑的表情,想再多说几句,断了他观望他们内斗的心思。但明显感觉到体力不支。“时间不短了。还有问题吗?”   “你现在情况可不妙。”被下了逐客令,程峰满不在意地笑笑,   “吴振明放话说医院检查你和易非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你不算易家的人。”   樊云怔了一刻。“她?……是么……我一直以为这边看重宗亲,只当是个工具。真有人信?”   程峰站起身,瞧笑话一样道,“你心里面是揣着宏图伟业,还得看有没有这个命。”   “你想多了。我父亲的遗嘱,白纸黑字。钞票还会假?”   向窗外瞟,程峰刚好大步流星穿入视线。程峰在院子对面路边回身,抬眼望了望,才钻进警车。   赵静又等了一刻,从厨房出来。   樊云刚刚转过楼梯角,虚扶着墙,缓缓上来。   对上赵静探询的目光。   “没什么事了。易非晚上来的话,你回去吧。”   走廊里只留着黯淡的角灯。易非放轻脚步,推开门。灯都是熄的。樊云正埋在对面的长椅里,玩着手里的一串珠子。抬起头。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眸中反射着一星亮光。   易非走近,樊云抬起右臂,环住她,脸即贴上来。   “怎么了,还是没精打采的?白天见到程峰了?”   樊云埋首在易非胸口,像抽掉了脊骨,只是一味依靠着。   手指穿过樊云细软的发。樊云乖巧像毛茸茸的猫咪,柔软温热。但总有子弹的风震碎暗夜。易非很清楚记得,她牢牢拦住视线,枪声,骨骼击碎的声响,汗和血的腥味,混杂如泥和水,在白天夜里连续剧一样无休止无限循环的梦中,泞湿难辨。   “他跟我说。你输血给我。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易非抚弄樊云,想了想,“什么感觉?是不是伤都轻了大半?”   樊云轻笑,“何止是。月圆夜,当心我变身。”   抚在她落发垂覆的肩头,隔着厚纱。   打激素,脸稍圆起来,背脊却仍然薄,像纸绷着细骨。   樊云静了很久,“一直存着点幻想。信了二十多年,你和我,怎么会没有联系呢?”   “什么?”易非失笑,“血亲有什么了不起么?”   樊云圈住易非,把易非更拖进怀里。   “吴振明急着跑路,怎么可能顾得上打探消息?医院里,没叫人封口么?”   易非原本不打算马上提这件事。但她还是要交给樊云选。   “今天齐磊专门找我。建议暂时送你出去养伤。……县城医院里是我疏忽了,没有一直盯住。但也或许说明,我们的能力不够。”   两人俱是沉默,易非贴着樊云,互相都看不到表情。   挤在车厢后排,血铺满视线,肾上腺素狂飙,心砰砰跳,自然感觉紧迫。但此刻,好似长夜风瑟瑟。   “一场手术切成两场做……就算现在看到你好起来,还是忍不住后怕。不管怎么样,日子还长,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易非抓牢樊云,“我不知道这样勉强你对不对……”   “下周拆线。有什么合适的活动,带我露面。”      ☆、一入江湖岁月催   唐予歆与父亲唐继伟约好。径去他城西私藏的养鱼院子。   脱下警服外套,望着虚掩的车库大铁门。在车里等着。忍不住翻手机相册。指尖覆在晏君的眉眼。   还记得晏君换上这副眼镜那天。唐予歆刚刚结束最后一门期中考试,轻快地坐上车,赏她一记香吻。   晏君顺势回应,被唐予歆摘掉眼镜。唐予歆轻拨镜架边沿的钻石,玩笑地掰下遮阳板,对着镜子试戴。   晏君的高度近视,让两人的视野都变成模糊一片。   唐予歆咋舌,晏君大小姐一副眼镜都搞得这么奢侈,镶金戴玉。   晏君摊手说是家里人送的礼物。   唐予歆把眼镜还到晏君手里,“要好几万吧。”   晏君轻轻一笑,精巧镜框重新架上她挺直的鼻梁,“我不清楚。大概是吧。”   唐予歆没来由地感到委屈,   “你收到的那些生日礼物里,我送的是不是最廉价?”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近乎呢喃。   晏君捧起唐予歆的脸,“当然是你的礼物最珍贵。你专门挑了那么久,偷偷试我,还要保守秘密。我有多开心,知不知道?”   唐予歆咬着唇,憋了好久,“怎么办?我觉得养不起你。连你的一副眼镜,我要攒多久都买不起。”   记忆里晏君稍显错愕,眉眼笑得弯起,眸子里闪着光。唐予歆从没有想到她那样的精明强干,居然轻易被自己的蠢话打动。从来没有那样认真的感觉到,自己脱口而出表露感情的话,会被那样珍而重之地解读。   “我很好养。真的。给我吃的就好了,我吃得一点也不多。”   透过万恶资本主义打造包装的精致镜片,晏君异常清纯的目光,像乖巧的小兔子,望得唐予歆心里酥酥麻麻。   唐予歆故作豪迈,“想吃什么?就算剩下半个月都吃土,爸爸豁出去了,请你一顿好的。”   晏君笑着想了好久,“肯德基怎么样?还是麦当劳?墨西哥鸡肉卷,上校炸鸡?不过麦辣鸡翅和香芋派好像更诱人。我想吃麦麦很久了。”   “嗯。还可以从肯德基打包去麦当劳吃。都说了请你吃好的,能别这么看不起人么?”   “我可是很认真的。小时候家门口就有麦当劳。真的每天都特别特别想去。他们都不给我吃。”晏君一边说着,一边俯身给唐予歆系上安全带。   唐予歆已经记不起那时候是什么反应。两个人真的专门跑去吃了顿麦当劳。温和暖光里,晏君的薯条沾着甜筒,唐予歆见证了薯条奇妙的打开方式。   她应该趁势拉住她,抱紧她。有多少机会,她本该告诉她,“I'm yours, and you are mine.” 像后来回忆里那么多点点滴滴。总觉得时间还长,前途未定。如果早有预感,所有拥紧她的幻想都该实现,弥补一生分量。   一辆车并排停下,隔着车窗看,唐继伟昂着头腆着肚子从驾驶座出来,一向官僚的姿态。唐予歆退出相册。   唐继伟找钥匙,“玩什么那么认真?”   “没有。……小游戏。”   唐继伟抬头看了看唐予歆,“难得你想起要看我。怎么瘦了?4.16那个事情,你们也忙?”   “是您比较忙。”唐予歆勉强笑道。   唐继伟苦笑道,“昨晚跟你张叔叔,马叔叔一起喝酒。老了,不行了。喝得我头疼。”   “您还是少喝一点吧。”唐予歆不知道女儿对着父亲该是什么念头才算正常,至少不该如此一片空白。确实,若非有事,她并不愿见他。   进去车库,打开灯。原先空着的缸里多了一批黑底白点的魔鬼鱼。   唐继伟说这个魟鱼之前你没有见到吧。这还是小的,花纹不清晰。长大才漂亮。   缸里飞盘一样扁平的拖着尾巴的一碟碟生物,小眼睛藏在花纹里,时不时扇动一下躯体,露出白色的底盘。   唐予歆毫无兴趣。转回去,玳瑁仍在头一恒温缸里,乖戾的眼珠和尖喙在唐予歆面前稍作停留,又不屑地偏转。仍然自在逍遥的模样。   唐予歆呆望着。原来外界并没有丝毫变化。但对她最重要的人,她自己。只有她们的世界坍缩成一片废墟。泪水几乎又将夺眶。唐予歆望着玻璃缸虚浮的自己的模糊影像眨眼,刹住情绪。   “爸……上个月有个线人失踪的案子。你们开会说放下不查了?”   唐继伟扫了一眼唐予歆,“你们队长是这么说的?”   “不是这个话。”唐予歆咬了咬唇,“上次易家给的礼盒,我拆开看了。里面装的不是茶……是现金……”   “不是不查。能破案当然有功。”唐继伟语带训斥。“那个是给你的,你收下了,自己拿着就行了。两码事。每天多少宗案子,是不是应该分轻重缓急?你工作快一年了,还不知道利害吗?如果有疑问,可以找你的同事。你现在是越级,没规矩,学校里没有教过?以后不要提了。”   “如果我们之间对话算越级,我有任何不同的看法是违抗命令。您是不是考虑一下以前说过的,把我调到别的市,别的系统?”   “其他系统,如果你坚持,可以考虑。要去别的市,你的婚事一天没定下来,想都不用想!”唐继伟的声音充满整个空落落的房间。   唐予歆深深吸气,从来想象不到,一向的装腔作态,索贿、消灾,都覆着一层薄纸一样的文饰。却原来到了自己身上,父女之间,抛弃、交易,却像天纲地常,都是可以露骨地讲出来。   唐予歆点头轻笑,“好。好。您说了算。”   原来以为三十万是买晏君的命。没想到还把自己卖了。横竖谁也不肯吃亏。   撬开拉环,泡沫带着烤熟的麦子味猛地膨出。门铃尖利地响起。   江于流并着脚扎在猫眼里,飞快地抹了一把汗水。   “真来?”唐予歆吮着手背上的沫子,微醉的一汪眼飞在江于流烫着的脸上。   半个多月未见。   江于流笑,“不是说好了?喝酒得叫上我。”   来就来吧。还带着一捆烧烤,三瓶啤酒吊在袋子里。   稀稀落落,酒液绊着唐予歆的脚步。   不过是江于流不定时推送笑话。唐予歆回复哈哈。瞬间即回一个在做什么的呆猫表情。   “在家,喝酒。”   算标点六个字,一字十元,顶不上江于流酷暑天气火箭发射一样空降的本金。   酒酣耳热。江于流带的烧烤早瓜分干净。   唐予歆手里玩着扎一次性餐盒的橡皮筋。想起什么似的,说给她变个魔术。   交叉的两根皮筋分别套住两手指尖,唐予歆玉手在江于流眼前撑紧皮筋,轻轻一晃,双手贴近的一瞬,绷紧的皮筋倏忽分离。   江于流一愣,唐予歆把皮筋交在江于流手里,瞧着江于流来回摆弄,响亮地笑起来。   “有烟么?”唐予歆靠在沙发另一端,大开叉的长裙裙摆藏不住微蜷的双腿。对着瓶子吹,眼睫颤颤,脸微红,唇瓣晶莹。既非女侠,又非弱女,一副骄狂模样。   江于流烟瘾已忍了一夜。记得唐予歆不抽。稍稍犹豫,唐予歆探过来摸在她腰间。   皮筋弹飞出去,江于流一下捉住她的手。   “躲什么?带了什么管制器械?”唐予歆玩味地打量,两人贴得很近,闻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江于流喝多少,面不红心不跳,此刻却目光微妙。   “我哪敢?”   江于流从口袋里拽出半包瘪了的红双喜。火机就放烟盒里。   唐予歆两指纤纤,摆弄着,夹好。   空调吹得火苗扑灭。江于流护住风,“你吸一下。”   烟头一红。烟从唐予歆唇心吹出。江于流犹豫着抽出一支。唐予歆凑得很近。也想就玩笑一样就着她那一支点燃。却还是微微后靠,自己点打火机。   “一直想不通,她那么惜命,酒精都不肯沾,怎么会抽烟?”   “她”。这个字。只有称呼那个人,才能随时随刻在某句话中幽灵一样阴魂不散。   江于流很记得,晏君那支寿百年,总是留很长一截便按灭。烟头常常弯折,成V型。   江于流是恨不得烟屁股也拿来抽。   问晏君。说觉得留长一点比较好,过滤作用。   江于流听她一本正经,忍住没有笑。   “她跟我瞎扯。‘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我呢,普普通通一个。既没有癖好,也没有任何出挑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会认识她。”   烟雾里,唐予歆的目光像被时间黏住。   江于流无法打断。   唐予歆将半支烟烟蒂削灭在易拉罐口,投进去。   再回头,不知哪里,似全都改变。   “16号傍晚你连打了四个电话。我没有接。”唐予歆挑起眼看她,“为什么?”   江于流一怔。   “你为什么不接?我也很想知道。”   唐予歆脸色依然严肃。   江于流只好说,“我……喝多了。”   “那天的枪战。你在吧?”   唐予歆绝不留情。江于流明白自己真是愚蠢彻底。   院子里只远远停着的大货和稍近的两辆小轿车可以做掩护。火光从二层小楼上闪成一片。炽烈的空气,要将人燃化。   眼盯着,扣动扳机,楼上的人表情都未变,眉心溅起一点红。血合着脑浆穿出去,溅成飞雾。   她是出来讨生活的,一不小心搞到要玩命。子弹冰雹一样砸在红砖地上,落不下脚。还是一不小心,燎着皮肤。   同伴被射中,飞旋的金属卷进皮肉,碎裂骨骼。他那刻的目光,似乎是不肯相信,又似乎早料到总该是这样。吼江于流快上车。   江于流有错觉,看到的那些场面,横尸在酷日之下,是她自己。   断手断脚算什么,能饶过一条贱命,称得起福大命大。   她怀着怎样的心情一遍遍拨出通话。嘟嘟的声响里夹着密集的心跳,等到声音都尽了,机械地按下重拨。除了这个人,头脑里空白似满屏飞霜,再想不起其他。   却是授人以柄。   “我找出一个人,和晏君案脱不了干系。邱永福的手下,御园酒店的打手。那天你把我从里边带出来,对那里应该很清楚吧?你跟在易樊云身边出生入死,是我小瞧你了。”   江于流沉默。有一瞬露出狰狞表情。唐予歆被困兽一样的凶光钉住,不寒而栗。只是一瞬间,唐予歆按住江于流肩膀,握住桌面一根钢签,尖利处已抵在江于流颈间跳动的脉搏。   ☆、一入江湖岁月催   江于流把烟头伸到长沙发外。掐熄了丢在地上。   唐予歆心里明白,眼神依然倔着,眸子清亮。也许这才是醉酒的效果,木然。倒不是自觉英勇无敌,豁出去了。   江于流轻蔑一笑,摊开两只手掌,平举起。   “要问什么?我一向有问必答,唐警官。”   “晏君出事的时候……你有问必答?你口口声声说不知情!”   “你也知道我只是跟着老板开个车。真有什么牵扯人命的事情,我去干嘛?”   唐予歆眯眼,“是吗?我们遇到的那天晚上,你说的是在中山路看到我。你去做什么?”   江于流脸色一沉,“路过而已。”   “说谎。”唐予歆签子按得江于流皮肤陷下,不知道是随着她心跳,抑或是唐予歆自己手抖起来。“你去看晏君,手里还拿着花。为什么?”   江于流抿住唇,“那天你在?”   立时醒悟。那一束玫瑰靓得吸睛,配得上唐予歆此时此刻。清秀一张脸上,脸晕红着,眼睛充血,又翘又密的睫毛一瞬不瞬。夺命玫瑰。   “好歹有一面之交,不管为什么,我想送她一程。”   “你知道她……她死了?”先是手臂,唐予歆整个人跟着颤起来。   “无风不起浪。那些江湖传闻,十有八九都是真事。”   “屁话!”唐予歆弹起来,再顾不上拿着江于流,退后一步,腿弯敲在茶几脚。或是吃痛,泪水猛地扑出。   江于流静坐着,一动不动。眼前唐予歆攥紧的拳握着钢签,签子是又长又细,唐予歆却似更纤弱。   “你说的鬼话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揭穿你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我把你请到家里,我们也不是头一天认识。谎话张嘴就来,我已经搞不懂你到底哪句真哪句假。你这种油子,和街头那些渣滓有什么两样?都不知道几进宫。”   像火车扎进山洞。辽阔的声响忽然被压进狭小孔洞。江于流听得到心脏收缩泵出血液的动静,却不大听得清唐予歆再说什么。   并没有谁是钢铁铸成的,只因为地位环境的不同,必须展现成坚不可摧才不至于被丢做废料。   江于流平了平呼吸,从沙发上摸烟和火机,站起来。“评价很中肯。我本来就是街边混大的。再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从小被当做包袱抛来抛去,学得试探人心。撩人时体贴妖娆,又假装清高自傲,稍不顺你心意,翻脸无情。都不是什么好人家教养出来的。你我半斤对八两。”   唐予歆自认为已经口下留情。但想不到江于流一向嬉皮笑脸,满不在意的模样,也很懂得干干净净骂人,一剑封喉。   不忿又怎么样。和她斗嘴会有哪怕一丝好处?是能让她不必再夜夜辗转,还是助她寻到晏君?   她当然不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当初与晏君作别。唐予歆斩钉截铁说家里安排好工作,她非走不可。晏君僵着温和微笑,好久才说,做个好警察。   好警察?她倒想要先做个好人。   手一松,钢签坠在地板碰出一串蹡蹡声。眼泪随即跟着砸下,抹也抹不净。   “既然不信,你大概也不会再想问我了。”   江于流说着,腿却像被拖着,忍了忍,没忍住,手还是搭住唐予歆颤颤的肩。   “你走吧。”唐予歆没有躲,似已抽干力气。   两人只静立着。   空调徐徐送风。外间是热海,只这一室冻成冰窟。   “不该想你会帮我。”   江于流一怔。   不论唐予歆还是自己,都出自本性,移,移不过一分钟。一分钟后,略去坏帧,前缘再续。   走,不走?好像有的选一样。   是自己该哭。   “我倒是想。怎么帮?就算再往下查,挑明和易家作对,不会得到任何你想要的结果。”江于流叹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唐予歆觉出抓到希望。眼前江于流的脸是模糊的。但脑海里却清晰闪出她在警局老旧的楼梯转角,汗水浸过的一张脸,略显羞赧的表情,唇微微翕动,飘出两个字,谢谢。其实她如此做人,有什么配得上江于流的谢?   又有什么配得上晏君只身赴险。   江于流不知唐予歆在想什么。“警局的唐局长,工商局马局长,郁市长,都是一条线上的。”   说着,瞟一眼唐予歆泪花的妆容。   “郁市长搞拆迁,大兴土木。一间房,一寸土,遍地金银。就算金山飞起一层粉。多少油水?沾手的人,谁不趁机摸一把?市里几位领导的小金库,加起来不是小数目,易家一直帮忙洗钱。   “想想看,这么大工程,牵涉三教九流,几万户拖家带口地搬迁。容易吗?不是一个人,利益锁链。你再说敲断它。”   一记重锤。江于流举重若轻,击碎幻象。得有多狂妄,敢一己之力撼动潮水?   唐予歆像惊呆了,木着脸望着江于流。   从前晏君常常说,事在人为。   “所以……是她活该么?”   郁安成的生日宴,虚龄二十又三,算不上什么整日子。前半场就在易家的饭店摆了几桌,熟人随便玩玩。   易非相中这一天。楼下即是她办公室,安全妥当。老板不必受邀呆满全场,出面敬一杯酒,省时省力。   樊云拆去绑带,抱着肩,坐在易非房间宽大的皮沙发里,无所事事。   易非签好字送走一位秘书。盖上笔。冲樊云笑,“我怎么看你有点紧张?”   樊云瞟一眼易非,“又不是上台做戏,紧张什么?”   正说着,内线一响,易然来了。   一开门,易然冲着樊云。靠近了,像对着橱窗里的水晶装置,碰都不敢碰,上下打量。   “姐……”   “怎么了。这么夸张。不是通过电话?”   “伤到哪里了?”   樊云指了指。惯常装扮,衬衫将锁骨包着,一丝不露。看上去没什么明显变化。   易然直直盯着,不知深浅。樊云满意效果。   “行了吧,难道要脱给你看?”易非接口道,不理樊云投过来的白眼。   易然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说,“那为什么不让我去?”   “病人要多休息。你去能干嘛?会煲汤还是会换药?这么发神经,她怎么受得了。”   “我会吃行吗?陪吃陪聊。哄姐开心,伤才好得快。”   “嗯,你怎么不知道让我开心?”易非看着弟弟有理说不清的模样,嘴角微扬,又向着他道,“然然吵着要看你,我在家里被他烦死。还好演技有提升,没被妈瞧出来,否则要你好看。”   樊云轻笑。   易然看过了,大家都放宽心。他先去赴宴。算准时刻,易非陪樊云上楼。   易非说寿星大驾,正好樊云也在,大家都认识,敬郁安成一杯。   樊云现身,郁安成稍显惊讶,很快回过味,给面子一饮而尽。   易非特别交代了一下今晚特色菜,吃好喝好诸位尽兴,不在话下。   提前准备许久,过场却出奇的快。都是平辈,郁公子的生日,他开了口,没有人不识相挑这时为难。要不了一晚,樊云伤愈归来的消息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既成现实。易非笑称,怎么不是上台做戏,台前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在包间里看到,易然同郁安成一桌。齐垚和郁茵茵夫妇也在。   不过最令樊云感到意外的,唐予歆正坐在郁安成对面。蕾丝的孔雀蓝连衣裙,趁得肤白如雪。锁骨,腰肢,在繁复的织花下若隐若现。长发一侧掠在耳后,露出泪滴似的蓝宝石耳钉。盈盈一笑。像极昼的南极大陆,充沛光照里冰山染上金边,水天皆蓝,刹那间四围寂灭。   “小家碧玉”这个词,泛滥成了贬义,不过看到今晚碧玉妆成的唐小姐,才懂得这样的词专有所属,别具妙处。足以引全场瞩目。   ☆、走过最长的路是你的套路   邱永福约好,冉英云答应见面。但地点在邻省,冉英云自己地盘的酒店。   在去程路上,樊云说邱永福谈了两个礼拜,索性住在那边。冉英云一个字都不放,末了才开口,叫邱永福回去和姓易的把手下都整理清楚了,再谈供货的事情。   江于流从后视镜看樊云脸色,才说,“我们自己库存都见底了,私下里价格已经炒到五倍,再压着不许散货涨价,又不放外面人进来,恐怕要出事。”   “都看今天运气。”樊云忽地一笑,“他也叫‘云’,我也叫‘云’,你说会不会看在同名的份上,特别放我一马。”   江于流大笑,“他这个名是后来稍微发达以后改的,从前还没有中间那个‘英’,就叫冉云。”   “为什么改?”   江于流不吭声了,停了一刻才道,“真要我说?”   樊云正犹豫着要不要抽一根,抄起烟盒抛到仪表盘上。   江于流坏笑道,“坊间传言,他觉得原来名字太没劲了,配不上他英明神武。”   江于流从后视镜瞧樊云的反应。   “烟还我。这次不算。”   与邱永福见到。三言两语交换局势。之前上下交通的事项都明确划给吴振明做,邱永福绝不插手。下家倒三番五次追来联系,但足量的原料竟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选择。邱永福纵然名声在外,从前没有直接做过这种生意,冉英云丝毫不买账。   樊云非得去眼见为实不可。   正厅摆了婚宴。吊顶压下来,地板到天花板不足四米,灯光打足了也倍显压抑。从正厅侧边穿过,留了包房。婚宴热闹十足,好歹人都已经落座。樊云从陌生人的喜事里走过觉得尴尬,但也并没有什么人在意他们一行。   号称最大的包间,冉英云带着五个人,圆桌实在不算气派,八张椅子,也就勉强算坐下来谁也不会碰到谁。冉英云身旁的客座只留下一个位子,另剩两个几乎可算是上菜位。邱永福和侄子邱赫自然坐在下位。   喝的是白酒,也没讲究到拿分酒壶,白酒倒在啤酒的杯子里。邱永福举起酒杯,说迟来了,替樊云罚酒赔罪。他们是按时间提前到的,不过主人已经落座。三两口即见了底,邱永福脸上丝毫不显。   菜一道道上来,正事绝口不提。看得出来,冉英云带的其中两个手下,专门来陪客的,尽扯些毫无趣味天南海北的闲话。   冉英云四十五岁上下,瘦瘦高高,头顶微凸用斜分的头发遮着。深蓝色粗条纹上衣,遮不住一身土气。几个人方言里夹着不普通的普通话。三句里两句听不清。樊云跟不上,也很清楚,都是没半点用处的废话。   外间话筒里传出人声。似乎是宴席将尽,男方致辞。虽然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讲得慢,樊云倒能听懂了。   “感谢各位亲戚朋友光临……我最想说的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晚……如果没有你们,就没有今天的婚礼……”   而后掌声雷动。   樊云听得简直想笑。是因为到了最后致辞,规程如是么?为什么促成神圣婚礼的决定因素,居然是到场嘉宾?感谢各位见证,干干净净,不就足够?上礼,吃饭,百人乱糟糟齐聚一堂。这种在宗族关系已经摇摇欲坠了的社会现实里,走了样的沿袭旧制,铺张排场或者是敷衍过场,说锦上添花都嫌多余。难道春宵一刻,最令人难以忘怀激动不已的,娶的是百余位饕餮食客?也别急着说最美好,如今离婚率如此之高,难保梅开二度,老树发新花。   如果自己也会有结婚,千万别是这样的荒唐冗余。   如果易非……   邱永福提出敬冉英云一杯,马上有人替樊云倒满。樊云刹回百无聊赖的联想。同冉英云碰杯。伤口遮着不显,稍不注意,第二天少不了水肿难受。樊云很清楚自己已经喝得够多。   樊云连着灌了几口,还剩大半杯。将放下酒杯,冉英云举杯看着樊云,没有动。表情严肃。   如果易非在,一定不会赞同。但她出差,千里之外。   樊云仰头喝干了,倒过杯子。冉英云方饮。   路过大厅,转眼间人已几乎散尽。樊云推开洗手间。一个几乎剪成寸头的短发女人正在洗手。宽肩细腰,脖子上还拴着大金链子。樊云见怪不怪,钻进隔间。   抠着嗓子,几乎吐干净。烧过喉咙一遍的高度酒精,再带着胃液原路返回。喉管燎着了一样。   樊云从隔间出来。女人早擦干手,亮出同样金光耀眼的手表,好整以暇等着樊云。   面相倒还算清秀,年纪不算大,绝不超过二十七。   洗完手抬眼看,镜子里,正对上女人不加掩饰的打量,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樊云接水漱口。   “无意冒犯。前面匆匆一瞥,觉得眼熟。我想看清楚。”   倒是很文雅,难得普通话字正腔圆。   “我没有见过你,如果有,一定记得。”如此有特点,想忘也不容易。   “嗯,我知道。不过你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樊云扯着纸巾,“你确定?可能是大众脸,常有人说见到和我像的。落了这道伤以后就很少了。”   樊云指眼角的疤痕,说完即要转身走人。但那人反应明显更快,掏出一小瓶褐色液体顿在台面上,“解酒药,要不要?”   樊云无奈一笑。   女人倒笑得坦然,“警惕性挺强。不过在这里也是理所应当。我喝给你看?”   正尴尬,有人敲门。一个光头精悍的男人探头进来。   女人挑眉道,“干什么?”   “那个……看您这么久没动静……我就在外面。”说完不等女人下令就缩出去了。   樊云微微眯眼,拿起小瓶,“谢谢。”   出了门,光头站在不远处,冲樊云点头表示歉意。   樊云到僻静处,给江于流电话。江于流和邱永福的司机就在外面车里等着。   “冉英云今天留了几个包间?有个戴金链子,男人打扮的女的,查一下。”   樊云断掉电话,把药瓶随手丢进垃圾箱,再转回包间。   桌上赫然又新开了一瓶五粮液。   樊云连夜回S市。席间冉英云接了几次电话,出去过不短的时间。樊云同邱永福商量,明显此路不通,尽快换下一个目标。   中场出去吐过,架不住后力强劲。天将亮才到家。醒时已过了正午。   前一晚在冉英云那里见到的女人。刚刚查出来姓甚名谁家住几何,人自己找上门来。   樊云接电话时正在按约做复健。   空调房温度开得不高,汗水透了一身,动作停下来才感觉到汗水止不住地冒,像冲过一趟澡。   樊云从江于流那里接过手机,几乎手软。   将离开时,医生转出来说,饮食多注意,戒酒,“这回还不如上次。”不留情面。   樊云前一刻毕恭毕敬,进了电梯愤愤道,“上次那个医生可不是这么说,说少喝一点没关系。”   江于流知道樊云今天被折腾怕了,笑道,“‘一点’是多少?中国文化博大精深。”   樊云瞟她一眼,“‘取乎其上,方得其中。’这位才懂中国文化。”   御园大酒店楼上的赌场。   电梯门缓缓打开,黄光映着,暗金色花纹铺天盖地。一踏脚,地毯铺很厚,悄无足声。外间几台赌博机。转进去,骰子的,□□,还有玩牌的。房间套房间,各个房间都装成一副模样。封闭空间,灯光温柔。满屋子烟味。牌桌上的赌徒杀红眼,已不知呆了多久。   樊云被领进去。顾犀坐在老虎机前,倚着皮椅的弧形靠背,穿着夹克的背影像轻佻的男孩,但投币探出套着金表的长手,一看即知。顾犀的手指节分明,但毕竟是女人的手,金光澄澄的男式表未免浮夸,倒衬地手腕纤长。   顾犀一次压入八枚,按下按钮。电子屏上模拟的滚轴飞转起来。777在屏幕上一晃,错身而过。鲜艳的色彩,流转的光带,美刀符号连轴闪过,足以令人血脉喷张。   一盘硬币架在老虎机上,所剩不多。旁边高脚杯里酒液将空。   樊云问带路的荷官顾犀进来时买了多少个码,再拿相同一份过来。   老虎机忽然发出叮地一声。屏幕上现出礼花和兔女郎,“WIN!”,光带耀眼地闪烁。落币声响得夸张。   返还不过五个硬币,倒好像凯旋大胜。   顾犀已经开启新的一轮。   樊云走近,把托盘放到架子上,顾犀伸出手,“易小姐。”   不同于想象,目光清亮。   樊云与她轻握。   画面仍在跳动,金光就浮在顾犀一张笑脸上。      ☆、走过最长的路是你的套路   “昨晚是不是太突然?希望不至于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药试过么?”顾犀的语气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多谢。”   “你知道了,我句句都是真话。”   转速明显慢下来。停在一个遗憾的位置。顾犀顺着樊云的目光扫一眼屏幕。   樊云道:“有失远迎,今天输的算我的。”   顾犀勾起一抹笑。   樊云才想起,赌场里提输这个字或许是个忌讳。   顾犀目光投向托盘。两张红钞换一个代币,连顾犀第一次买的,三百六十枚。“初次见面送我这么大礼?”   “不算初次。昨晚见过了。也或许你今天运势旺。”   荷官新换一杯酒,识相地退开了。   “你回来还不久吧,这么豪,真该早认识你。”顾犀玩味地望着,樊云散着头发,比前一日看到更显得文弱。   顾犀继续道,“很好奇。觉得你和传闻里不太一样。”   “传闻?”   “我这个人一向直来直去,不要介意。别人说你从前在外地读书,家里不大支持,手头一直很紧。”   “好奇我暴发户心态?”樊云轻笑,“缺钱有缺钱的过法。现在不一样,花钱买时间,何乐不为?”   “人能跟随境遇随时调整心态,再好不过。”顾犀不吝赞扬。“但我以为你会说‘花钱交个朋友’。”   樊云视线飘开一瞬,“这种话我说不出口。”   顾犀坐着,樊云站着。声音都不高,恰恰两人不必刻意靠近即可听清楚。让樊云奇怪的是,并不感到尴尬。   “顾小姐也和传闻不同,原以为应该在□□的牌桌上见到你。”   “我是什么样的人?玩牌的又是什么样?”   樊云略微思考,摊手道,“兴许我只是电影看多了。”   顾犀大笑,又道,“这个呢是没什么戏码好拍,不过老虎机有老虎机的好处。”   “在机器面前,我只管投币,知道结果显而易见,要么赢,要么输。八个币,返回来五个。怎么样?机器告诉我是赢。投币,按一下,等着钱吐出来。只有我和它。机器总不会骗人。”   “是吗?机器也是人编出来的。甚至于,不知道输赢凭什么算出来,这都不是一场公平的游戏。”   “因为你没把游戏当消遣,而是决斗。”顾犀夸张地耸肩,“从门口进来,那些老派的赌桌多,还是机器多?玩一轮,加码,哪个快?   “看看周围椅子里这些人。他们尝到甜头,在那么一小块地盘,用不着费力思考。你很清醒,但我敢说你没有真正开始玩过。投入进去,让它带着你走,进前所未有的世界。到时候再看你什么感想。”   樊云轻笑,面上未置可否,“赌场的学问,你是行家。”   顾犀没所谓地笑了笑。   “其实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樊云微微扬眉,以示兴趣。   “不过在那之前,有个小问题。”   “请讲。”   “有种说法,我听到很久了。说你不愿接毒品的生意,不许手下吸?”   “是。”   “态度这么坚决,真难得。有原因吗?”   樊云下意识向四周瞟。   “不用紧张。赌徒就是这样,哪怕旁边打起来,没人会关心。”   “真当做‘消遣’,还会有‘赌徒’?”樊云脱口而出。   顾犀报以宽容一笑。   樊云想自己一放下盘子,她马上伸手过来,分明早发现自己进来。如果顾犀口中这套关于赌博的法则有例外,她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直截了当问我原因,你是头一个。有一些故事,我没有和其他人讲过。”   顾犀只是微笑着,愿闻其详的表情。   樊云低垂眼帘,睫毛微微翕动。这一刻的神情,揪出顾犀散碎的记忆片段。樊云抬眼捉到顾犀表情的一丝异样,惊疑在目光中显出来。但两人似什么都未曾发生,各自恢复原样。   “如你所说,我出去念书,家里不支持。从这边上火车的时候,身上只揣了不到两百块。   “我找人借钱,对方开出条件。让我跟着一批人走,带货出去。这样就不算借,是我自己挣的。   “坐火车,那条线时间特别长。中途还有一次转车。前半段没有问题。最后快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被便衣盯上了。盯上这批人里面几个女人。我没事,可能学生打扮,没有人怀疑。   “到了地方,我们要统一起来,验货。车子开了很久,面包车,玻璃都糊起来,七八个人挤着,都在火车上颠了两天一夜,空气里全是酸臭,还有人抽烟。不知道开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   樊云停下来,不同于易非听时的崩溃,顾犀脸上很平静。当然,陌生人的故事,再惊心动魄,不过是个趣闻。樊云想,之后发生的情景,对她来说是至今都不时发生的噩梦。因为这一次带毒,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办法正常饮食,严重到胃出血。但是讲给顾犀,她很可能没有任何感触。   “半夜到地方。下车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整个过程算下来大概有四十二个钟头。时间太长了,你可能知道那种包装,避孕套套着袋子,很容易出问题。   “我们被集中在一个房间。一人发个盆。有男有女,中间隔个帘子。像牲口棚。   “数清个数,从屎里把东西洗出来。就算这样,当时没有半点羞耻心,四十几个小时紧绷的状态,人都木了,只想着终于完事了。真的,运气很好。两天,六千块。   “我当时快搞完了,门外忽然很吵。走出去看。有一个在车上就讲头晕恶心,应该是包装漏了。躺在地上,抽搐,吐血。我们当时呆的地方,估计就是郊区一个平房,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能怎么样,看着她死,还要希望她能多拉出来一包。都是钱。   “当时就在她旁边,隔着一步距离。有犯瘾的,捡出一个不知道被什么人用了多少次的针管,旁边又乱又吵,就在那里,自己给自己胳膊上随便打了个结,抽血。那个场面,我至今记得太清楚。塑料瓶盖子里撒着一点□□。血射进去。瘦成只有一张皮,血管暴起,都是紫黑的。□□打回去,身体马上有反应,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但是你很清楚,看到的那些不涉及一点情绪感受,根本不是人,会呼吸有生理反应的尸体。”   樊云望着顾犀,好像被拖进挣扎已久的回忆。目光中一片空洞。顾犀心里一颤,下意识地躲开视线。   樊云忽地一笑,“你要原因,这就是原因。只不过,你相信吗?”   “谁都知道毒品有害。至于那些瘾君子,皮包骨头,满身烂疮。其实卖这个的,多多少少都见过。多浅白的道理。不过人性使然,非要讲猎奇故事,具象成极端符号,才便于大众理解,贴近感受。不是很可笑?”   顾犀一怔。再打量樊云,前一刻的沉重荡然无存。顾犀难辨虚实。   他们这样的出身,怎么可能为几千块搏命?办法有的是。哪怕一晚上牌桌边偷偷摸一把,拿了走就是了。什么样的环境会促成这么偏执的人?偏偏看上去文质彬彬,冷漠冷静。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想法太复杂了?”   顾犀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表情丰富的脸上头一次失去鲜明立场。   樊云轻笑,“我不必要和每个人讲解自己的真实想法。”   顾犀沉默地望着。   怜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察觉到时,却发现此时此刻已经同过去无数时刻交叠在一起。记忆里的,无数次,渴望,怨恨,或者更复杂的感受,被装作满不在乎的目光通通抹藏。   顾犀宁肯错把眼前人当做故人,稍示真诚,哪怕只一刻。   因为在回忆中犯下的错永远无法弥补,倒不如假戏真做,插入错乱的新的记忆。在很久很久的将来,再无力分辨记忆的真伪,可以认为曾经努力挽回过。   “其实很多时候,简单比复杂更难得。也更有力量。   “要让别人听从你,深信不疑,你自己先得言之凿凿,信誓旦旦。我知道你听说我什么。飙车,睡姑娘,四处砸钱。哪怕我是个女人。多简单,从上到下写满欲望。他们看到我就看到自己的欲望,把他们想要的全投射在我身上。跟着我混,美梦就等在眼前。”   樊云望着顾犀,明白她已经说回生意。樊云心里不由佩服顾犀的清醒,这或许是一种天赋。   顾犀看出樊云的失神,轻浮地笑着,像一段并不认真的谈话,“你的想法太现实,太多限定条件。我只问一句,钱,要不要?谁会说不?但是,没有什么好‘但是’。   “问问你到底要什么?总觉得高人一等,回过头再仔细想想,就凭你自己,怎么得到?”   曾经深信无欲则刚。现实倒是如顾犀所说,“欲望”两个字才最坚不可摧。   樊云感到无能为力,既不能否认,又不能接受。   “受教。”   顾犀捕捉到樊云的将信将疑。时机已到。   “你可能也查出来了,昨晚冉英云通吃两桌。好手段,吊着我们的胃口,就差摆明讲给我听,他的买卖不差人做。   “不过我也听说……还有第三家。吴振明人虽然已经出境,留了个姓李的后生打扫家务。明晚八点,还约在冉英云的窝。冉已经卖他一个人情,拖了你们近一个月。……之前的风波,我听说你被吴振明伤得不轻,昨晚我亲眼所见,这只手还抬不起来吧。吴振明只是一条狗,怎么就敢反咬主人,于情于理,不该这么便宜他。”   复健时引发的痛,到此刻也没有消减。樊云感觉到愤怒的情绪被顾犀轻而易举撩拨起来。   人性果然如此软弱可欺,复杂情结最好全化作三两字的简单标签,可以一昏头冲破底线,殒身不惜。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分散的力量汇聚到相同方向,才能一击命中。   樊云很清楚顾犀并不全是善意,但还是说,“谢谢。为什么帮我?”   “见面礼。一点小道消息。到底能不能帮不帮得上?全看你们怎么应付。”顾犀笑得简单明朗。   “我恐怕需要时间消化这个消息。你远道而来,玩得尽兴。方便的话,我找人陪你?”   “知道你要忙,没关系,我自己另有安排。”   顾犀的语气里有种莫名其妙的熟络,樊云感到警惕,但点头微笑。   将要离开,顾犀叫住樊云。标志性的笑脸。   “忘记说,冉英云谈生意的局一定要吸毒。你们最熟的冰。你去不去?”   一成不变的湿热天气,樊云感觉整个S市好像硕大无朋的赌场。   空气里总充斥着馥郁夹杂腐臭的气味,血淋淋,又腥又甜。处处草木茂密,人也无穷生机。投身其中,赌注越滚越大,凭理性知道危机四伏,内心却越来越习惯于疲惫中毫无来由的兴奋,凛然地盯着赌注、对手,却麻木得感觉不到一丝畏惧。   消遣也好,决斗也罢。或许她早已身为赌徒。全不自知。   ☆、走过最长的路是你的套路   火光亮起。映出女人已不再丰满的轮廓。碾碎的晶粉融化,像漂浮的黏浊石油。烟雾腾起。   女人挂住李丁的脖子,探头过去。抖动的火光里,一室零碎映得半明半暗。李丁挡开女人,贪婪抽气,身躯蓦然一震。   ……   满地狼藉。空气里充斥着淫靡的腥气。   尚在迷梦里。光猛地蛰眼。李丁翻了个身。   “醒醒吧。”   “吵什么?滚蛋!”   李丁没来得及吐出第三句。刺骨的寒冷兜头砸下,一整盆冰水。   李丁放声嘶喊。弹起来。睁开眼。吼声像坠落悬崖。吞没无息。   一米五的窄床,围站着两男两女。黑漆漆的枪口顶在眼前。   一小块冰跳起来,落在女人袒露的小腹。女人惊叫起来。但没有人注意她。瑟瑟地摸着薄被挡在胸口。抽走李丁身上最后一抹披盖   门外立着凶神恶煞的人影。女人回头看了看屋子中壮硕的□□。两相权衡,终于缩手缩脚地贴着墙边溜出去。   “别来无恙。”樊云鬼一样浑身黑装,静立着。   “易……易小姐……”。李丁嘴唇都青了,冻得打颤。   “别急。我知道你有话交代。已经隔了这么多天,不差一时半刻。”樊云走到门口,又回头,“先帮他清醒一下。别打脸。”   老旧的小旅馆。光照中破败的房间,剥落的墙纸清晰可见。新收拾出床铺桌椅。樊云不屑坐下。   隔音奇差。隔壁间闷声锤击和杀猪一样的嘶吼,不断敲击耳膜。   邱永福早掐了烟,大敞着窗户通风。手里闲着,抠着桌子角开裂的一层木漆。目光在狭窄阴暗的地面逡巡。余光里,樊云扶着肩膀,面墙站着,好似超脱物外。   “晚上真不要我去?这小子看着可不大安分。”   樊云不动声色。   江于流接口道,“约在八点,抛去车程还有四个多小时。这里不是他最安心的窝?隔壁躺着的都是他最信任的手下,吴振明留的老底儿了。在这儿折了威风。让他心服口服。”   “那是。那是。邱赫办事还是靠谱的。”邱永福道。   短短两个月前,刀子抛在她面前,樊云还不肯接。现在却换作另一副面孔。面对的是什么,就算邱永福避而不提,她自己应当很清楚明白,却好像已经满不在乎。不必说溅一身,就算是血海也执意要跳进去。   到底是境遇可怕,还是人本身,太可怕?   百无聊赖地候着。   樊云才开口,“确定了?不是警方的人?”   “这个你放心。我已经叫人查了个底掉,就差把他家祖坟刨出来。”   樊云点头。和缓道,“晚上你去也没用,不如速战速决。我露过面了。冉英云的意思很清楚,他只跟一个人谈。”   邱永福赧然道,“耗了这么久,不知道他居然还跟吴振明牵扯不清,合着耍我们。这件事是我没办好。”   樊云含混道,“不全是你的问题。”   再无多言。   天色已经黑透。樊云的车子跟着李丁那辆。迫近酒店。路灯不断扫过,映得樊云的脸色阴晴不定。   樊云从包里摸出个塑料盒子。   “会打针么?”   江于流一怔,车子在门口稍停,保安指着,江于流把车停稳。   “这什么玩意?”   “你不是能掐会算?”   樊云打开盒盖。   江于流接手插上针管,开了瓶子。樊云侧过身,把手臂递到江于流眼前。   江于流解开樊云的袖扣,掖好袖管。忽然停下来。   “纳洛酮?这算什么意思?”   “……有备无患。”   “我们和姓顾的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现在正紧张的时候,顾犀忽然跳出来,说这么几句。你不是把她的话都当真吧?”   “都是实话。没理由不信。”   “那我呢?我是不是也该来一针?”   “一人份。多了没有。”   樊云的语气让江于流火气腾地蹿起,“你当时到底怎么说的?跟我说要是沾一下立马走人,绝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不能不知道厉害吧?”   “记得就好。……邱永福都挡不下来,你去又能怎么样?”   “我去没用,你也犯不着自己上吧?!这种药顶个屁!谁知道一会儿拿什么给你?传得是解毒剂,能包治百病?”   “……快点吧,别废话。”   “李丁什么样你看到了,也就吸了个把月吧。你以为沾了还戒得掉?当是神仙?”   “看到什么?倒是第一次见脱光的男人。”樊云似漫不经心,却终于正色道,“注意你讲话的语气。”   江于流一时气结。   樊云懒得再多言语。开始解左腕的扣子。江于流定定地看着她垂着臂,青白的皮肤露出来。   “你!……”江于流猛拽过樊云,深深吸气,终于恢复表面平静。   橡胶绳扎牢樊云上臂。江于流动作麻利,针管微微推出一线液滴,拍出血管。   “挺专业。”   “在家给我姐打。”江于流深吸了一口气,扎进去。“她越来越差。可能就是到了时候。现在还只是发烧,再等两三个月不知道什么样。我不会跟你很久了。我要带她回去。”   江于流用棉签按着,退针。   完全没有看出征兆。樊云愣了一刻,“也好。”   樊云这样的反应,江于流更难以置信。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总感觉你不太对。想不到入戏这么深。不,怎么可能。你何必认真?”   “认真?”樊云笑,“这样就算认真?那很好,多半能成。”   江于流望着樊云,深深凝眉。   樊云看到李丁下了车,已经等着。   轻拍江于流手臂,“顺利的话,半个月后你就走吧。相识一场,我也不想对不起你。”   江于流张了张口,樊云已推门下去。   直接乘电梯上到顶楼。李丁一路谄媚赔笑。不愧是跟着吴振明,学得好涵养,变节如变脸,只需稍稍点拨利害。   套间外,樊云深深呼吸,李丁已推开门。   冉英云的手下站在玄关,把李丁和樊云让进去。   织锦的洛可可式装饰浮夸的沙发、茶几,几面上端正摆着洋酒冰桶和古典杯。背景墙贴满中式花鸟。如此中西贯通,想见是酒店里最豪华一间。   冉英云倒酒赐座,脸上一派和气。   “前天菜色太普通,没有尽兴。再从小李这里请到易小姐,这回可得给我个机会招待好。”   樊云望着冉英云,一早等着他的开场,想不到是这样的方式。对方没有露出半点惊讶,倒好像这场一波三折的会面原本就该如此。   “我来,我来,”李丁已经凑上去,接过冉英云手里的酒瓶。   樊云笑,“冉老板面子大,我不亲自到,怎么说得过去?”   冉英云同樊云喝了一杯。   樊云说从前吴振明的活交给李丁做了,以后还麻烦冉英云多照顾。   “哦?吴老板不回来了?”   樊云说想必冉英云早听说了,吴振明对他们动枪。“我怎么想得到。子弹从这里射进来。”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也见了不少了,有命赚,没命花。”冉英云一张笑脸,好像当真是在安慰。   樊云冷笑,“既然我大难不死,这件事不会便宜过去。境外更好,我看他没命回来。”   冉英云抬眼望,樊云表情狠戾。冉英云点了点头,喝完杯里的酒,冲手下打手势。   樊云举杯啜了一口。看着那人托着个铁盘从里间出来,放在樊云和冉英云之间。锡纸,火机,和一小袋子彩色药片。   易非酒宴正酣,推杯换盏,将要开口,没来由一阵心慌。   灯光烤得笑脸都将融化。化妆间里补粉。易非打电话给樊云。   过了很久才接通。江于流说樊云不在身边。要找她么?   易非收起粉盒,攥着手包,镜子里妆容精致的女人,脸上分明透出焦躁。“嗯……你叫她接。”   冉英云等着马仔挑出几颗药片,碾碎了。樊云冷眼旁观。   有敲门声,领着江于流进来。   江于流执意把手机递上来。樊云微微皱眉,望了望冉英云,“不好意思,我姐姐。”   冉英云打了个请便的手势。   樊云快步到玄关。   “喂。”   听得到易非轻软的呼吸。   “在哪里呢?半天不接我电话。”   似乎看得到易非嗔笑的表情。樊云目光垂落,望着墙角的包边,“冉老板那儿。”   “怎么又去?”   “嗯。之前没谈妥。”   易非沉默了一刻,“不好谈就罢了,总会有办法,别太把他当回事。”   樊云苦笑,“我知道了。你呢?怎么了?”   “没什么,没事。我也不大顺利。本来和你说好的明晚回去,恐怕要拖到下周了。”   一时静默。   易非忽然轻声慢语,“正喝酒的时候,忽然觉得心慌,觉得你要出什么事情。你受伤以后,我老是疑神疑鬼,自己都觉得神经。别笑我。”   樊云吸了一口气,放缓声音,“我好好的。有江于流跟着。……”掌心里渗出微薄汗意,“没事的。别让人等,回去吧。”   易非稍稍失落,但语气轻松道,“……你是不是不方便?结束了记得跟我说。”   樊云听着易非恋恋不舍地挂断电话。易非很清楚她,哪有那么多十万火急,谈何方便不方便,只不过是她自己想不想继续说下去。   江于流接过手机,光滑表面上微微汗湿。   想要再劝,樊云瞪住她,“别进来了。”   江于流望着,樊云已经扭身进去,留下个阴冷背影。   ☆、走过最长的路是你的套路   樊云坐下来,冉英云已经点着火。锡纸当中已融化,青烟腾起。冉英云压了压锡纸,指节弹着纸片发出轻微的窸窣。烟屏成一道线,畅快吸尽。冉英云闭着眼,似是回味。   樊云靠住沙发,攥紧拳,掌心淋湿。   “来试试?”冉英云脸上肌肉抽动,夸张地笑。   “我不玩这个。冉老板,好意心领了。”   冉英云直直盯着樊云,挂着笑,目光里却一片冷峻。   “别见外,我们这边生意都是这么谈的。”马仔接口道。   李丁忙哈腰道,“易小姐在外面读书的,真不玩这个。我替她。”   马仔不由分说,生硬地把倒好粉末的锡纸推到樊云面前。   樊云满不在意,对冉英云解释,“我不碰这个,别说我自己,身边的人都不准。我还想多留几年,过快活日子。”   冉英云像听到笑话,大笑道,“现在都是新玩意,哪有传说中那么厉害?要人命?命都没了谁还来送钱?”   樊云微笑着坚持。   冉英云也随着樊云笑。忽地伸出大手,并指在桌面上点了点,脸色刷的一变,严肃起来。   樊云的笑僵住,扫了一眼药粉,“易家吃这口饭不是第一天了。什么规矩没见过?冉老板,你这是单单信不过我?”   冉英云不搭腔。   樊云皱眉,缓缓解开领口第一颗扣子,“吴振明编排什么,我也不至于一点都不知道。说我算计他?他们藏了两把AK,我们才几个人去,防弹衣都没穿。伤口你看了就知道,我有没有谎话?”   冉英云止住樊云,“别动气。传言怎么当真?信不过我会在自家酒店拿这个招待你?”   樊云抓起酒杯,连着灌了几口。凉的酒液滑落喉咙,脸上却烧起来。   “之前掉了一车货,我手底下人犯浑,没话说,我认栽,一分钱没收你们。反正做生意嘛,长着呢。”冉英云古怪地笑了笑,面色一转,“我这个人什么脾气,大家都知道。够朋友呢,咱们有商有量,什么都好说。见都见两次了,实在谈不拢,也别说我不给面子。”   话说到这个地步,樊云知道倘若今天谈崩了,冉英云把风放出去,再想找别家只能更困难。   几双眼睛都盯着。马仔表情嚣张,李丁目光中已现出几分狡黠。   樊云停了在杯口转圈的指尖,捏起锡纸。薄薄的分量,似稍运力就将弹起飞灰。   但什么都未发生。   冉英云亲自侧身点火。   眩晕,只一瞬间,眼前所有被光怪陆离淹没。   马仔一张张递上,樊云便一张张接过来。在劲头里,渐渐失了感觉。像唱片卡了轨,一次次机械回放。烟燎着眯了眼,手脚却像被牵着线,毫无察觉,自然而然地重复动作。   直到冉英云拉住樊云。   樊云笑得狂妄,半晌才说,“挺好。谢谢冉老板。我也算尝过了。”   “这才刚刚开始。不觉得舒服么?第一次是这样,以后你就觉出滋味了。”   樊云挑眉道,“细水长流是不是?我的‘第一次’留在您这儿了,怎么样,比吴振明强吧?冉老板说话要算数。”   冉英云哈哈大笑。   电梯门打开。樊云倚着玻璃墙,拍打着虚影,找不到出口。   李丁把樊云拉出来,江于流抢过去,扶住樊云。   全身上下烧着一样,隔着汗透的衣服,所触都是滚烫的热度。   樊云靠在江于流身上,两颊红着,衣领也不知怎么解开了。   “再来啊。掺了多少东西的烂货,有什么了不起?这么一包,成本有多少。我们成箱成箱堆着的,纯的货色。一公斤才四万八……”   “樊云,樊云,出去了。别乱说了。”江于流揽紧她。   “江于流?”樊云扶着额茫然抬头,厅堂中大理石砖面映着灯影,天旋地转,混成一片金光。樊云挣出几步,挡开江于流,“我自己走。”   江于流抿紧唇,回头瞧李丁也飘着。   樊云步伐很快,有路过的人看着了,自动闪开道路。樊云也像凯旋的将军,直冲直撞。江于流拽住樊云,往门口带。   邱永福迎进来,看见不对,马上叫商务车开过来。   樊云挣扎着。江于流半拖半抱把樊云哄上车,安全带扣好,再把李丁拽起来。   “她吸了多少?”   “啊?没多少。也就三四片吧,别说冉老板这里还真是好货。嗨,没事,别看我这样,我现在很清醒,这还没我平时吸的一半……”   车子动起来,江于流拖住李丁的衣领,随手给了一耳光,“谁问你?我说她吸了多少?”   李丁蒙了一刻,呆笑道,“我都看傻了。易小姐真厉害,我算服了。一张接着一张拿,手都不带抖的。第一次,谁信?还喝了不少酒……”   江于流手又举起来,李丁一个激灵,“其实也没多少,可能有……十……十几片吧。”   “她不知道分量。你不知道?!”   江于流抽了一口气,邱赫来不及拦,江于流一拳扫去,李丁直接晕了。   “去医院。”车厢里冷气开得低,江于流却感到一阵燥热蹿起来,冷与热在身体里对撞,打了个寒颤。   邱永福道,“对,去医院。”   江于流凑近樊云,樊云断续地发声,“水,我要喝水。”   邱赫把李丁按到后排。江于流翻出一瓶水,拧开盖子。樊云抢过去,吞了一口,吐了。   江于流扯来纸巾,樊云一阵咳嗽,浑身发颤,却似清醒起来。   “先回去。回我们的地盘。都听好了,消息封住了,易非也不能知道。”猛拽住江于流,“尤其你。给易非打电话,说我喝多了睡了。要是她有一点怀疑,我要你好看。”   江于流被攥住,竟然挣不脱。   樊云似使尽了力气,整条手臂都在抖,汗水涔涔。   “知道了,都按你说的做。上国道。我们先回去。你放松,松开手,先冷静一点。你这样,车上这么吵,我怎么打?”江于流道。   樊云花了很久才领悟过来,手松脱了,茫然拍着江于流的手臂,好像要拂去攥着的痕迹,好让一切像从未发生。   却忽然笑出声,“每次出什么状况,你都在旁边。江于流,有你在我不会死吧?”   “你害怕了么?”   “没什么好怕。不是去医院么?去医院就没事了,对吧?等你走了,我再学会怕也都来得及。不如你帮我算算,什么时候死。算准了,多少钱随便你要价。   "要走就走好了。我没有亏待你吧?江于流,你是监视我也好,听我的,还是骗我。没所谓。我们认识也有小半年,每天待在一块少说也有七八个小时,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吧。你需要钱,我找机会塞给你。有什么脏事,我自己做了就算了,不连累你。你自己想想看,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   江于流擦去樊云额上的汗水,“没有骗你。我姐姐什么样子你也见到过。没有户口,拿药也不方便。在这里,她每天不知道做什么,没牵没挂的……我也不想,但不得不走。”   樊云摇头,“她在家里还有亲人么?有靠得住的人何必要跟你这么久?你这样算是理由么?”   江于流皱眉。樊云伸出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又缩回去。“你们都想得很清楚,各有各的理由。我知道什么?无话好说。如果我帮得到,我想帮你。但是……我自己做的选择,自己都难以置信,还说什么理解别人?   “如果我们在相同处境,你一定活得比我好。拳头硬,嘴巴甜,头脑灵活。就算不跟我了,对你来说不算是坏事吧?你能顾好你自己,照顾你姐姐,已经足够了。”   江于流不知道樊云到底在说什么。记恨她突然请辞?又好像樊云早有这样的打算。樊云散乱的意识像流黄的鸡蛋摊成一片,不成形状,无处着力。   “你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感觉?好像能看到自己的命运。我脑海里总是响起片段,小学老师和家长说,‘你家孩子的成绩就像坐着滑梯往下掉,我怎么扶都扶不住。’   “那话是不是说我,我都不记得了。我那时候怎么可能懂,居然记住了,记到现在。人都是往高处走,逆水行舟。别人都失散了,只有我一个总盯着回头路。万丈深渊,向下与死无异。但是我盯得太久了,越看得清楚,越害怕,越发现松手是出自本能。上天梯,永远永远都不可能望到尽头。光靠恐惧是没办法支持人向上爬的。”   “所以你就去吸毒?玩命么?好玩么?”   “呵……我总要试一下。只不过比计划早了好多年。我也有挺多想试的东西。能做过,也就圆满了。”   “好好活着不行么?”   “……别教我。说点新鲜的。这么说话,不像你风格。”   江于流沉默了半晌,“今早上我做了个春梦。特别逼真。身材很正的靓女,跪坐在我腰上,吊带背心一点点揭起来,里面什么都没有再穿。长发从堆成一条的背心里散出来。衣服就飘到我胸前,轻轻柔柔。我们贴在一起,湿哒哒黏糊糊的。我真的忍不住,就要碰上她,这时候你一个电话打过来。”   樊云笑起来,引得一阵咳嗽。眉头蹙起。   江于流握紧樊云,掌心触及的,樊云的心跳疯了一样,密集地乱撞着。   江于流离了位子,环住樊云。   樊云剧烈喘息,瞳孔放大,目光散乱,完全失去焦点。   “快点吧。有没有药?开快点!”   好像飘在无涯的湖心。脚下是虚空的万丈云海。丝丝缕缕明明灭灭的,游移着,都是灿烂金光。   像飞鸟钻入水底。又好像游鱼飞掠天边。或许间中有雾幔隔开天地,又或许颠倒了,接为一体。   镜面构造出千层塔,重重叠叠,琉璃掩映的千里起伏似腾云龙影,金碧辉煌处处耀目。   透亮的莹光和水纹一样的浅波里,强烈的光在四面八方的晶莹间重重反射,光线拂过每一道细碎纹路,发出粼粼清响,合成绵延的涛声。   樊云寻不到自己的影子。   像消失透明。不再具有躯体。好像听得到穿透胸膛的呼啸风声。   “砰”的。礼花炸裂一样。弥漫的烟气腾起。虚空的层层布景溃为齑粉,渐渐消散。   漫天碎叶一样狂卷的金渣,掀开帷幕。混沌里,遥遥而立的一点孤影终于显露出来。   细瘦的白影,像插在旷野里的引魂幡,飘飘坠坠。   目光像逐流漂浮的舟子,没一丝生气。着魔一样痴傻的神情。   手臂抬在空中,枪口平举,一动不动。过去许久以后,缓慢地,又像是成竹在心,指节微微勾起,再次扣动扳机。   似乎听得到撞针敲击的声响。子弹划破空气,凌厉的气势把人定住一样,旋着风夹着烟尘,已近眼前。   却像遭遇结界。在玻璃罩面又钻开层层纹路,被蛛网一样的裂痕拽紧,倏忽间原路弹回。   血在白影当中,绚然绽开。   ☆、走过最长的路是你的套路   醒过来,仍然感到心口微微颤痛。熟悉的病房的消毒水味道。身体却不像是自己的。感官游离在外。   一连几天毫无食欲。如同回到母体,悬浮着,与眼前所见世界,隔开若有似无的距离。   隐约记得昏迷前和江于流说了什么。车上还有邱永福等一干闲人。樊云只能庆幸自己至少没有祸从口出。   不知道是否有哪一句出自心声。明明是再薄情不过的人。   人和人之间并不该有那么多离愁别恨,因为原本就是汹涌潮流里无数次天缘巧合的擦肩而过。不依赖谁。也不必凭借别人的依赖证明价值。   但樊云隐约感觉到,想法与从前又有所不同了。   江于流足够好心,似乎想要帮忙所有人。樊云心底里也盼望有谁能拉自己一把。   在梦里,一次次看到自己,一次次看到,不是自己。面目模糊的身影。好像有声音一遍遍教自己认领自己。尚且犹豫着,梦里的身影却总是果敢决断,从不等待思维赶上,在一刹那中爆裂,只留下够不到的自己,瞠目结舌,茫然无措。   同样本应该是过客的人,顾犀。多少天没有消息,晚上忽然说又到了S市。当天易非乘最晚一班机回来,樊云害怕面对。索性答应顾犀的邀约。   将近十点江于流过来。樊云握着扶手从楼上下来,到车库,停着一辆易然没地方停的跑车。樊云想了想,还是上了江于流来时那辆。   从别墅区出来,迎面一辆错车同程峰的私车很像,樊云回头盯着车牌,并不是,但心悬起来就落不下。   顾犀听手下说樊云已经到了,照旧和旁边人有说有笑,等了好一阵子,没看到樊云上来。   外环边的酒楼,已经零星停着几辆好车。   大开着空调和音响,江于流和樊云在车厢里安然坐着。   江于流握着烟盒,“干嘛不上去?”   “累。”   明明白天晚上都在歇着。不想来就不要来好了。   江于流偷笑,夹起一支烟,又塞回去。   “你见过卓子雄了?”樊云问。   江于流正色,“从缅甸回来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又黑又瘦,我都不敢认他。”   樊云不说话。   “我跟他说吴振明没有识人之明,留李丁看家,李丁马照跑舞照跳,哪顾得上他?从前跟吴振明的,现在换了主子,还不是一样该干嘛干嘛。”   “他怎么说?”   “他说没死在吴振明前头,对不起他。”   “呵……”樊云脸上没什么表情,江于流看不出这一句只是嘲笑,还是尚有转圜的余地。   “我说他不能再这么不识时务,人没了就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一肚子窝囊,肯定还是听进去一些,但是这个坎也实在没那么容易过去。”   江于流从前在吴振明那里的时候,得过卓子雄关照。也不只是关照她,卓子雄很讲义气。   樊云思索片刻,“李丁用起来还算趁手。你要保卓子雄,那你说个时限。”   江于流摸着烟盒,“我想先晾他几天,后天再去。”   “你能劝服他最好。”樊云轻轻叹息,又道,“要真是一次就被劝降,也没什么意思。”   江于流明白了樊云的意思,舒了一口气。   樊云余光瞟着江于流,“要抽就抽,磨蹭什么?”   江于流轻松起来,故意把烟盒亮出来,“我这是照顾你的感受,怕你光是闻着,心痒。”   卧槽?樊云恨不得把江于流连人带烟扔出去。“摆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就不难受了?”   江于流哈哈大笑,点着一支烟,把烟盒塞进樊云手里,故意昂起头,吞云吐雾。   樊云弹开盖子,发现仅存一支,捻了捻过滤嘴,抽出来放在嘴边。只闻不点火。   “那个……你看旁边都是酒楼,没一家烟店。抽一支十块。”   诱惑樊云破戒不够,还要趁火打劫。樊云憋着一口气。   顾犀敲窗户玻璃。江于流抬头望的功夫,樊云抢过江于流手里的半支烟,恨恨摁熄了,塞进烟灰缸。   樊云从兜里掏出张二十,展开了拍在江于流面前方向盘上。   “不用找了。”   江于流哭笑不得地摇开樊云那一边的窗户。   “顾小姐。”樊云已经掉转头,挂出一副笑脸,隔着车窗伸手。   顾犀马上领会,与樊云握了一下。   “怎么下来了?”樊云抢先道。   晒了一天的余热蒸腾着。顾犀站在散着热气的钢铁边,依然气度十足。“出来透气。你到了一会儿了?”   樊云微笑,“你说带我看好玩的。你们今晚飙车?”   “原来你都知道啊。还以为会有点惊喜。不过也难怪,估计一会儿你弟弟也过来。”顾犀知道樊云没有上楼的意思,略俯下身,支在车窗上。发胶梳理的背头一丝不苟,露出耳骨上的钻石耳钉。   顾犀睫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樊云,笑容可掬。   樊云散着长发,妆容很艳,红唇偏偏冷漠地抿紧。   樊云向后靠了靠,避开目光,“和冉英云的生意谈成了。谢谢你。”   “是吗?那就好。你已经说了很多次谢。……没什么事吧?好几天没你消息。”   顾犀目光诚恳像老朋友。樊云眯眼道,“我一向不爱出门。不过你叫我,我一定会来。”   顾犀轻笑,稍稍退开距离。   樊云拉车门,顾犀替樊云打开。樊云细高跟的罗马鞋踏下来,难得穿了阔腿裙裤,裙摆微微飘起。   樊云似未在意顾犀打量的目光,“哪辆是你的?”   “你喜欢哪个?”   樊云望一眼,几辆色彩鲜艳的上百万的跑车里,镜面一样闪亮的银色保时捷最打眼,霓虹灯管映在车身像投在水里。车好坏不论,铂金锻造一般的外观,气派十足。“这种效果,我以前没见过。”   “电镀的,全省头一辆。”顾犀语气稍显得意,“搞了蛮久,费时费力。我很少开它上路,都是在我家里那边跑跑。开出来,这还是头一回。”   “挺好。停路边肯定围一圈小姑娘,照镜子。”   远远传来跑车的轰鸣。郁安成一辆法拉利,后面跟着几辆车,其中有过年时见到他开的兰博基尼。兰博基尼也换了一副外观。不过郁安成崇尚的改法似乎不停留在表面功夫。一早有传闻,郁公子的车跟着市委的公车过的年检。   敞篷打开。穿着黑白拼接蕾丝衬衣的唐予歆露出来,细长的飘带系在胸前,甜美可人。江于流远远看着,唐予歆桃花一样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笑盈盈望定郁安成。   易然的车才跟上来,停到樊云面前。   “姐?你怎么来了?”易然未熄火,拉开门跳下来。   樊云理了一下飘飞的发丝,“你不是也叫我来?”   易然更觉得奇怪,回过头和顾犀招呼。不是第一次见面。   郁安成问樊云需不需要车。樊云看江于流,江于流自打郁安成他们进场,脸上失了表情。樊云点头道谢,郁安成把那辆兰博基尼指给樊云。   唐予歆微微侧身,小声问郁安成,樊云旁边的是谁。   “顾犀啊,生意人。不过一直在省北她家里那片活动,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来得勤。”郁安成望着她,温柔笑答。   名字还是听说过的。不是什么正当生意,还差一点坐牢,不知道什么手段,最后放了人。唐予歆知道郁安成没有打算详解。   远处江于流的目光飘过来。唐予歆似有意似无意,粲然一笑。   江于流转开脸。但画面太扎眼。璀璨夜色里,好像只剩下那一辆豪车,金童玉女。至于他们是真是假?不足为外人道。   差五分钟十一点整。人已悉数到齐,只等郁安成发号施令。   其余几辆已经先后离开。江于流望着法拉利尾灯一闪而没,再看看面前肌肉强劲的超跑,将要落座,顾犀拦住樊云,“上我那辆吧?陪我。”   顾犀贴得好近,古龙水的味道笼上来。   “……好。不过我是头一回坐。希望不要影响你发挥。”   顾犀舒展笑容,“放心。”   对面的江于流扶着车架,望着樊云,一脸尴尬,“我在这儿等着?”   “你开你的。走吧。赢了有奖励。”   江于流依然犹豫不决。   “怕什么?试试看,上瘾的话,我把易然那辆要过来,天天给你开。”   樊云表情轻浮,江于流望着樊云转身跟顾犀向保时捷911走去。一如唐予歆手臂搭在车门上,亮红的车影在眼前调转,唐予歆没有一眼留恋,长发恣意地飘在夜风里。   玩玩而已,谁怕?   一列十辆跑车卧伏在外环右边道上,蠢蠢欲动。身前抑或身后,不时传来引擎的低喘。   夜色已深,路面上车辆已经相对稀疏,多数是大货,断续地,轰隆轧过。   兰博基尼哑光的黑色车身,橙红色内饰,严实地封锁出一块隔绝的乐土。S市潮湿闷热的夜晚化成远景,所有行车只是游戏屏中流动的障碍。   仪表盘流光飞溢。仅仅是被炽烈的色彩包围着,江于流感到心跳加快。   面板触手绒滑,质感十足。江于流轻握方向盘,像□□的女人肩背,在抚摸里压抑着颤抖。意识已无数次预演,握实的一刻,呼吸都似乱了节拍。   对讲机交替传来亢奋的人声。易然做最后计时,其他语声才平息了。报数在对讲机里拖长变音,后视镜里易然的车灯光柱一扫,第一个插入车流。十辆车先后起步,像饿狼杀入羊群,烽烟四起。   路灯与对面的远光,在前盖电镀膜表面镜面反射,闪得驾驶舱顶一团耀眼光带。顾犀在交替的光影变幻里,目光似毫不受影响,潇洒穿梭。   打方向从绝不可能的缝隙切入,樊云扶牢把手,错车时一阵风声,风声稍平息,樊云即感受到心跳声浮起。   “你的车好像吃亏。”樊云不自觉比平时说话提高了几倍声响。   郁安成的法拉利起先是若隐若现的红点,现在已完全消失。   “没关系。钻车流罢了。”顾犀瞅准空档,再次变道。“秋名山车神,你知道么?”   樊云被急刹甩了一下,“你呀?口气太大吧。”   顾犀耸肩,“好吧,我是说,离车子的极限还差很远。”   顾犀在穿车时还顾得上冲樊云笑,目光在后视镜停了一刻,“你许她的奖励好像没什么诱惑力。从一开始就只跟在后头,白浪费起步。”   “你说江于流?……她开不惯。”   “不像。没有一次中间超过两辆,还越咬越紧。看来她很不放心你。”顾犀语带揶揄。   “她看着不觉得,但做事很谨慎,救过我命。”樊云淡然道。   “好想听出来,嫌慢?”顾犀像赌气,“抓牢,加速了。”   椅背推着,樊云明显感觉到车子陡然窜出,几乎要惊叫出声。窗外大货车立刻变成缓慢挪动的蜗牛,两旁建筑急速倒退,灯带绵延流淌。   离弦箭一样在车流中飞跃,明明知道是车子本身好出太多,是在日常交通里肆意践踏规则,但莫名产生千军相向一骑突起的快感。似乎健马腾蹄,四面血雨飞溅,从刀光剑影的密网里杀出,撕裂幢幢黑影,抛在身后。   克敌制胜一往无前的爽快,好像只要狠狠踏底油门,罔顾生死,自己就将金光附体,剑啸长空。   轮胎急速转向摩擦路面发出尖利嘶喊,车流如铁桶钢墙对不怀好意的入侵者鸣笛示威,却丝毫不能阻挠顾犀的左突右冲。节奏加快,紧随在后的兰博基尼也终于爆发沉重的喘息。   江于流被座椅包紧,盯着眼前银翼一样闪光的车身。总是等到时机将逝去的一瞬,保时捷才猛然跃起,逼江于流不得不降下来再等一拍。   速度逐渐飙升,方向盘踏实的握感,油门渐紧。顾犀的纠缠少了,一切好似如鱼得水。细微的颠簸和飞掠的交通牌,像如水静夜里漂浮的霓虹灯影,缥缈梦幻。   感触强烈地搏动,似不断加热的滚水,濒临极限。江于流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为了跟住樊云。变道,重拾节奏,另寻方向。那辆嚣张的跑车渐渐与背景融为一体。   保时捷闪着远光,将要超车时刹车灯忽然闪亮,让在一旁。江于流错愕,身体却似与车融为一体,全部出于本能,迅快地超越。再没有反光镜一样耀眼的阻碍。光线、声响,都似退开一段距离。在密闭的车舱里,仅仅剩下她疯狂搏动的激情。   甩脱顾犀的刁难,渐入佳境,江于流切入车流,追近了跑车车队。遥遥闪现的一抹鲜红车影,吸牢江于流的目光。   ☆、谁有不平事   远远望着,兰博基尼的尾灯在车流的缝隙中若隐若现。樊云不知道顾犀做什么打算。   忽地向外并线,像被甩出一样冲上匝道。   路面渐渐开阔,顾犀坦然驶向高速入口,ETC通道稍稍减速,眼前道路车辆更稀疏。车身传来一声拖长的沉吟,轰然加速,似要追过风声。   樊云静下来。对讲机里声音渐渐模糊,依稀听到易然同郁安成并排,兰博基尼追到他们,而后只留下嘈杂的电流。   樊云抓着扶手,脸色稍稍发白。   顾犀放缓速度,关掉对讲机电源,“不问问我们去哪里?”   “今晚会回来么?”   “才刚走。急着回去?”顾犀手臂搭在车窗上,一派轻松,“我没那么可怕吧?”   樊云沉默一阵,“我原以为你直接坦率。你是当我没有办法吗?以现在的速度,你要看着方向,脱不了手,无论发生什么都只一眨眼的事情吧。我没必要害怕。”   顾犀笑,“我以为你是没什么脾气的人。”   顾犀偏头看樊云,樊云靠在椅背里,右手搭在车门上,讲不齐要跳车的架势,面上仍然冷漠,也不像是生气。   “可能有点误会。我叫你出来,你也没有多问。原本我就没打算和他们一起,以为你对这种街头飙车不会有兴趣。”不等樊云反驳,“你得承认,这么爽快答应我,因为你想要一点刺激。从上车到现在,我敢保证,至少你一次都没再想过冉英云那个局。”   樊云望着窗外,手指微微蜷曲,几乎不可觉察地细微颤动。   “看来问题在于,低估了你的直接。”   逐渐习惯了风驰电掣的速度,周遭的一切像停了帧,一拍慢过一拍。   江于流追近唐予歆的窗口。闪动灯带里,唐予歆的侧颜浮着光影,伸手似乎就能触到,却像梦幻里遥不可及。但已经与前车迫得太近,江于流稍稍减速,又看不到了。   在到达终点后,江于流的车几乎是贴着法拉利,双双并线,下高速。   江于流在驾舱停了一阵才下车。到法拉利窗边,郁安成赞她。江于流不知道是否发自内心,说车调得好。   隔着郁安成,唐予歆似乎尚未平静,眸子都因狂热而发光。江于流摸不透她,也要忘记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车子三三两两的跟着停进来。没有顾犀那辆。江于流清醒回来。   郁安成他们还有节目。江于流留下来等等樊云。   法拉利载着唐予歆,再一次绝尘而去。   顾犀打开音响,难得乐声舒缓。“郁公子今天带的姑娘,倒是比之前的看着顺眼。你们认识?”   “市公安局长家千金。”   “哟,原来这位就是。难怪他今天眼神都不一样,呆头呆脑,哈士奇一样。”   樊云想着郁安成平时骄傲的神情看着倒像匹自在穿行的狼,被顾犀的比喻惹得想笑。   手机忽然震起,看到是江于流,接通了。交代江于流先回去。最终不忘问问战况。   江于流说易然当先,郁安成其次。   “你呢?”   江于流尴尬道,“您这么着就把我甩了。我开着人家的车,怎么好意思?”   樊云笑,“到底谁甩谁?”   顾犀微笑着瞥樊云。   樊云收起手机,“你都不关心结果?”   顾犀耸肩,“十天半个月的跑一次。不就那么回事。”   沉默了一阵,顾犀似漫不经心道,“挺有意思,刚才在那边站着,我看她一直偷瞄唐小姐。”   樊云马上明白在说江于流,“唐予歆赏心悦目,是我也愿意看。”   又道,“她很爱盯着那个牌子穿。有件蓝的蕾丝裙……真是过目难忘。后来也看到几次跟她穿一样的姑娘,都是肤白貌美的。不过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顾犀笑起来,“整夜就这个说得多。你喜欢她那样的?”   樊云瞟顾犀的侧影,像是玩笑。樊云不得不谨慎起来,“审美再有偏差,真长得美,总不至于看不出来吧。”   顾犀点头,若有所思。   “那你喜欢谁?喜欢姐姐?”   樊云心猛地一跳,几乎变声,“什么?”   顾犀不搭腔。一时竟然看不出表情。   樊云很清楚顾犀的身份,是对手,不可能成为真的朋友。如果顾犀当真可以读心,而她们这才是第三次见面。樊云感到不寒而栗。   “白莲花没兴趣,小T也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御姐?嗯?”   超车后回到中道,顾犀瞟一眼后视镜,像对樊云的惴惴不安无所察觉。   樊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们真要讨论这个问题?”   “随便聊聊,有什么不可以?难道你不喜欢女人?”   “我为什么要喜欢女人?”   顾犀笑得抖起来,“不是的话,你就不会这么问了。”   樊云耸肩,“应该怎么问?这个世界未必每个人都和你一样。”   “不需要‘每个’,你和我一样就行。”顾犀保持笑脸。   电梯叮地响起,楼道里灯亮了。江于流坐在楼梯间,隔着门上的玻璃窗看到唐予歆。她是一个人上来的。   唐予歆找钥匙找了很久,对着门孔,钥匙来回滑动。   江于流拍着衣服从电梯间出来,唐予歆惊了一下,一串钥匙坠在地上,哗得响。   江于流拾起来,开门,送唐予歆进去。   唐予歆微微靠着江于流,“没抽烟?”   “才买了一包,火机又没气了。”   世间最惨不过如此。   唐予歆袅袅婷婷地坐下来,靠着沙发扬起笑脸,“我没喝多。真的。就是手啊脚啊,不太听话。”   江于流在厅里站着,飘着的满是酒精味。唐予歆的眼睛含着笑,像是真的清醒。好一会儿,江于流扭头把门关好。   唐予歆伸长手,江于流没有握,坐到沙发另一端,显得生疏。   唐予歆抓起抱枕,丢一个给江于流。蹬掉高跟鞋,腿盘在沙发上。裙摆像花瓣一样散开,探出雪白的皮肤。   “想不到你这么厉害,干嘛不超他?”   “已经挺快了。这么贵的车,出什么事我可赔不起。”   “怎么会。我想看你赢。”   唐予歆笑得一派天真。   江于流不知道自己来等到后半夜,是否为着这么一句话。   静夜里听得到楼下的虫鸣。唐予歆要喝水。江于流去冰箱里拿,觉得太凉了,烧水,唐予歆等不及。   江于流劝着慢一点,唐予歆还是灌得咳嗽,脸颊飞起一片红。   “上次你拿的那个‘药水’。我还要。”   江于流几乎要忘记这件事。当然不可能真忘,但她愿意骗自己那是一场梦。握住唐予歆的手腕,还好,脉搏似乎没什么问题。   “别乱担心了,我自己还不知道是什么吗?”唐予歆由江于流握着,娇嗔的语调,好像乐于江于流替她悬着心。   要在从前,江于流也相信她绝对不会。但是她都敢拿着,以身试法。才两个星期,又要。   看到樊云中毒住院,她要仔细想想,唐予歆是不是也一样疯得彻底。   “你到底要干什么?”   唐予歆只是笑。   江于流隐约知道答案,她不用,自然是给别人。没勇气再问。   “早点休息吧。我走了。”江于流说着,站起来。   唐予歆拉住江于流。   “我知道了,拿到货我就找你。”   江于流自觉道。   但唐予歆歪头望着她,手臂荡着没放。“你今天好奇怪,有什么话要说么?”   “哪里……”   “我要是不回来呢?要是回来了已经睡了呢?”唐予歆又掏出手机看,“不用说一声么?”   江于流怔了一刻。相比那些,她是很怕撞到唐予歆和别人一起回来。   “我……见不到我就回去了。”   唐予歆说,“……我又不会躲着你。”   江于流张了张嘴。唐予歆修长的手挽着抱枕,眉眼格外温柔纤弱。在沙发一角,在空房间里,在野蛮的城市。   江于流不知道有没有必要开口。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怎么了?你的样子,搞得跟遗体告别一样。”   江于流笑不出来,垂下目光。   其实何必不忍心,她未必伤心。   “我姐姐,之前说她生病。最近更严重了。下个月可能要带她回老家。可能短时间内不太会回来了。”   唐予歆呆住。像云滑到太阳下,遮蔽光线。整个房间都似乎黯淡了一刻。但其实怎么可能?她们相见多半在夜晚,哪里来的阳光?   “对不起……我……在这个城市里如果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不放心你。”   她今夜等了她多久呢?两个多小时吧。   她原本打算等多久?唐予歆又打算守多久?   无从计算。   等待是无法遵照数字来衡量。原本无希望的等待就只是豪赌的押注,时间、青春、燃尽即不再的感情。甚至于,押定离手以后,都不敢奢望奇迹光顾。   等到了,得到的回报也不过是另一场等待,等待尽头,等待终了。而如果等不到,饱蘸情感的日日夜夜只不过约同于弹指一瞬,不值得过问。   真正的痴心是不能被察觉的,像厌阳的植物,见到光亮就要凋谢了,变质了。   江于流原本不想说出这样的话,平白感动了自己。   “我没想过你这么快就要走。当然谁都不会一直……但是……有点突然。”唐予歆的声音低下来,抿了抿唇,又重新笑起来,“有什么不放心?我也没有那么弱鸡好么?不然你就不要走,又不行,对不对?”   算不算挽留?   两人视线交汇。都寄希望看清楚,对方到底在哪个程度。是否会有一个答案证明真心。   但看清楚又怎么样?也许只差一毫厘。不够就是不够,不影响局面,无足轻重。   唐予歆先认清现实,“走之前,能不能请你帮我办件事?”   “什么?”   “电视柜里有个礼盒,你拿出来。”   江于流照做。看清楚,觉得像抱出个炸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还记得吧,之前你给我的。生病住院哪里都要花钱,你拿回去吧,算定金。”唐予歆语气平平。   江于流清楚数目,不知道唐予歆要做什么,当得起这个定金。“太多了吧?”   “晏君出事前给我的。我爸说让我自己留着,好答应他的安排和郁安成相亲。三十万,算一算,一点都不多。”   即使是开出一张空白支票,因为是唐予歆,江于流没有办法拒绝。   “别的都可以。……我不能背叛樊云。”   唐予歆望着江于流,江于流一片赤诚,有一瞬的犹豫,更显郑重。   这已经是承诺。   隐约知道,江于流从枪战死里逃生,多少觉得厌倦。也或许是自己的选择,促成她最后决定吧。   江于流推门离开时。唐予歆想,她的命和她自己的绑在一起,这一点钱,买两个人的不得安生,是她太恶劣。   如果换个用法,买她留下来,可不可以?   门轻轻掩合。唐予歆知道自己还是喝了太多酒,飘飘然,冒出不切实际的想法。   并没有什么如果。      ☆、谁有不平事   这一趟跑得很远。樊云不知不觉睡着了。车子颠簸,醒过来,竟然进到山里。   顾犀的别墅在山坳的村子尽头,临着溪流。石头墙封锁了一小片院子。车开进去,树木退开,小楼完全露出来。静悄悄的。山里夜晚,听得到风在树林里的涛声,天空很低,漫天星辰。   外间看方方正正,除了地方稀奇,其他倒是四平八稳。里面全不一样。斜的弧形的墙,分割出奇特的空间。彩色玻璃扭曲光线,投下一片片交错的波浪的诡异色彩。转梯被井一样的圆墙包围,灯光从墙面的孔洞投在井里,楼梯又陡,倒好像探险。樊云摸扶手,被顾犀抓住。顾犀拉着樊云,好像理所应当。   顾犀稍作介绍。说靠近村子,平时没人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可以照看,水和生活垃圾也都方便处理。互联网是找了关系通好的。电也是专门叫人拉的三相电。   “好兴致。”樊云不由感叹。   樊云坐在梯形沙发里,四处打量。羽毛装饰的吊灯在吊顶上投出树林似的阴影。昏黄灯光里,对面的装饰画,喷溅的色彩像挣扎着要从纸面飞出。   顾犀从里间端出一盘酒。木制试管架里,一支支彩色果酒。   樊云说,“这样的包装,真可以。”   顾犀打开边上一支绿色的,塞着的软木塞。“有什么问题?”   “第一,试管内液体不能超过试管容积的三分之二。第二,实验器皿不能用来盛放食物。你全知全能,没人告诉你我学的是化学么?”   顾犀愣了一刻,“学化学的都这样么?我可没准备别的。”   樊云笑起来,顾犀知道是诳她。   顾犀说两排十支酒,一人一半。樊云少喝几支,在这里留几天。   穷乡僻壤,樊云都不知道顾犀把她带到哪里。   “怎么样?很公平,喝完就放你走。”   “怎么公平?”樊云从包里翻出分装药盒。“等你和我一样每天要用这个吃药,再说吧。”   顾犀上手抢,樊云给了她。每一格堆了大小不同圆的椭圆的药片。顾犀忽然倒出一格,吞在嘴里,就着酒才慢慢咽下。   樊云一怔,“靠。”   “没事吧?你应该吃过对吧?不至于死人吧?”顾犀三口两口咽下酒精,含混不清地说,“这支不算。剩下的,你四,我五。这样还算公平吧?”   顾犀开了第二支,说她从前不懂事的时候,认识省电台的女主播。女孩对设计这套很感兴趣,顾犀帮着开了家传媒公司,之后又有了这栋小楼。既算是她送对方的礼物,也是对方送给她的礼物。建成三年了,第一次带别人来。   樊云想,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任还有这样的妙用。   顾犀由樊云挑了一个颜色,开瓶塞到樊云手里。   粉红的酒液,下嘴时知道着了顾犀的道,度数并不浅。但顾犀却像一点都感觉不到辣。   顾犀借着酒劲翻从前的照片给樊云看。顾犀穿着枪驳领的紫色礼服,环着抹胸长裙的女主播,背景是灯光昏暗的室内,两人般配得飞扬跋扈。   樊云略感惊讶,侧脸的某个角度,确实同自己很相像。   顾犀说感情很好的时候,这里还只是一叠设计图纸。那时候闲着没事就往山里跑,附近的每一道沟都转遍了。有一天在村子里吃完饭,出来天都黑了。敞篷车里坐着,风声伴着溪流声,像音乐一样温柔。两侧山上的树影延展成摇篮的护栏,星星像毯子一样盖下来。   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樊云防备的心思逐渐卸去。顾犀脸色微红,回忆时眼睛里似乎有光亮。人只有讲到感情,才好像突然都站进了相同立场,渺小之躯共筑成城,借以抵御命运。   已经听得到鸟叫。天蒙蒙亮。樊云只喝了三支。顾犀醉了,趴在沙发背上,动都不肯动。樊云推开里间,把顾犀放到床上。   顾犀在睡梦里听到隐约传来的咳声。   遮光帘把太阳严实地封在窗外。樊云抱着肩合衣蜷在沙发上。矮几上喝空的酒杯重新在架子上摆放整齐。   顾犀有一瞬间觉得时光倒流。如果可以,她愿意倾尽所有。   樊云面朝里睡着,长发披散开。身影很薄,像一下就能捞起。   顾犀记起从前她赌气的时候,顾犀刻意把客房撤掉了,她就睡在厅里沙发上。顾犀半夜起来,贴在她背后躺下。忽然地翻身,顾犀几乎要从边沿掉下去,却被一把搂住。温暖柔软。一点都不像白天的嚣张倔强,浑身是刺。顾犀回抱住她,听得到轻微的呼吸声,胸口却忽然被她泪水打湿。   樊云呼吸不稳。顾犀拿薄被子盖在樊云身上。樊云在梦里受了惊,微微挣扎。裙摆一滑,露出小腿绑着的□□。   顾犀盯着枪看了很久。才好像终于从睡意中清醒。   顾犀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午后顾犀载樊云出去。路过村庄。敞开窗,顾犀与乡人打招呼。从盘旋山路转出,到了市里。顾犀带樊云看她名下的□□。在赌场碰到顾犀的堂哥。一照面盯着樊云脸看,说,又带女孩来。顾犀既不解释也不愿意介绍,脸色很差。   转进城中村的出租房。樊云见到顾犀的“工厂”。   盈蓝的“冰”被磨成粉末,同其他一些药性弱的毒品,糖粉,混在一起称重。装进一颗颗彩色药丸,再装袋。白莹莹的灯管下,工人动作有条不紊。像最平常的小镇的工作坊。   顾犀说要从易家走货,樊云叫她直接同邱永福谈。顾犀又说,在S市看好了一家店面,谈得七七八八,要向易家拜个码头。樊云回答条件顾犀应当很清楚,她也需要时间回去商量。   傍晚回去,霞光正艳。树影里钻出方尖碑一样的小塔。塔面贴满马赛克的镜子碎片,映着滴血的残阳。   顾犀说她们约好要把骨灰封在塔顶。   好浪漫。可惜物是人非。   饭后徒步上山。   樟树,桉树,和杂七乱八叫不上名的。地上积着叶子,踏着很软。   顾犀说楼下有间客房,明早送你回去。   樊云点头。   樊云知道不论在哪里都没有用,该发生的一定要发生。揣着心事。顾犀也忽然不太说话。   宽敞平坦的路要到尽头。樊云坐在沾湿的草地里。   林中有鸟雀的啾鸣。   “后来发生什么?你们怎么会分开?”   顾犀耸肩,“你想听么?”   顾犀说,“你当初讲为什么不愿意碰毒品,说道理谁都明白。我明白,但也是真的遇到了才会明白。说真的,我也恨这个。   “这个房子开工以后,她很喜欢往这边跑。毕竟离市里有一段距离,也不可能老从市里往这边拉人,村子里找的又什么都不会。施工上各种问题,她还是很理想化。拖久了,我就不太管了。……   “我自己性格当然也有问题。没完没了的琐碎事情,搞得我很心烦。……你见到我堂哥,明明实际上都是我在打理,他多轻松,得名又得利,还不忘挤兑我。我要做什么是□□,但是那帮老人就觉得,玩可以,我是女人,怎么能把女人带回家?”   顾犀讲得很散乱。樊云分辨不出究竟什么才是主因,也不知道到底和毒品会有什么关系?   顾犀说,热恋期一结束,很快就疏远了,好几次顾犀被抓到在外面玩,赌气,吵架,然后顾犀也渐渐找不到她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染上毒瘾。究竟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分开以后。反正她很带种,没有找过我。   “不牵连家人这种规矩,其实就是一句屁话。何况她也不能算‘家人’。”顾犀苦笑,“她撞到枪口上。被我仇家扣了。也不用怎么要挟,断了供,很快就知道厉害。她回来的时候,我还挺高兴,当时已经基本完工,就差软装。……   “你可能没有注意,楼上的那个窗户正对着塔尖。她隔着玻璃,跟我说,死了以后就在一起吧。   “她把我骗住,拖在这里。那时候网还没有通。信号也时好时坏。她在房间里放了屏蔽,我居然没有注意到。一夜之间,警察差点给我连锅端了。赌场就不必说,三个加工点,我自己房子里,翻了个底朝天。人都不在,随便他们塞什么东西了。”   顾犀的堂哥一开始很乐得看顾犀遭殃,后来顶不住压力,才想办法捞人。顾犀重获自由,最得力的手下就没那么走运,判了十几年。   “出了事,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先把她看住。……也没怎么样。不过你知道,没有人能不靠药物辅助直接戒掉。……从看守所出来,我感觉整个人像被扒了一层皮。她呢,何止是脱层皮。”   描述同一个人。顾犀的目光与前一晚已经完全不同。樊云把目光转到空地上,很怀疑她们因爱生恨仅仅是顾犀劈腿这么简单。但樊云不愿意设身处地去体会。那未免太残酷。   “后来我问她,这算什么?背叛还是报复?”   没有答案。   顾犀沉默了好一阵,“听说吴振明死在缅甸了。如果不是形势所迫,你大概根本没打算杀他吧。但是换成是我,绝对不会让背叛我的人死得那么轻松。”   樊云吹干头发,翻出手机,发现将近半个小时前易非的未接来电。已经半夜十一点。   打回去,易非劈头说,“还不回来?”   “明早就回去。我在顾犀这里……”   易非打断,“我知道。回来吧。我等你。”   “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有发生任何事。你先回来。”   非常意外。易非的声音不容置疑。   “我……”樊云望着镜子里套着宽大浴袍的自己,有一瞬感到面目模糊不清。“很晚了,没有车,我现在走不太方便……”   易非说,“你回来。”   易非的声音很急,从来没有过这样,毫无缘由,甚至带着一点哀怨。樊云恍惚觉得像自己今晚不走就再也回不去一样。   沉默了片刻,樊云说,“我叫江于流过来。过来也起码要两个多钟头。”   “随便你。”   “我现在收拾,今晚一定回去。但是太晚了,你不要等了。”   易非直接摁断了电话。   樊云换好衣服,敲顾犀的门。只开了晦暗的地灯,顾犀夹着烟坐在床边,脚边放着喝了一半的酒。樊云站在门口,说借辆车,家里有点事。   顾犀透过缭绕的烟望着黯淡光线里樊云模糊的脸孔。拨了电话。   樊云站在窗口,不时看表。“算了,把车借我,我自己回去。”   “你行么?”顾犀吹出烟幕,“岔路那么多,你怎么记得。再有最多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你都等不了?不是有你姐姐,能出多大事?”   樊云很清楚顾犀什么意思。枪伤以后她再没开过车,一辆风骚改装弃安全于不顾的跑车,还是夜晚山路。   樊云陷入沉默。   把窗帘拉出一条缝。塔尖近在咫尺。白天闪亮的部分,夜色里比周围的树叶颜色更深。   “原来没那些树。我后来从山里拉下来种上的。”顾犀拿着烟盒在樊云面前晃了晃。   樊云夹着烟,稍稍犹豫,放到嘴边,顾犀捧着火,映亮了樊云的脸。   樊云重新躲回黑暗里,浅浅吸了一小口,皱起眉,但很快又凑到嘴边,烟头一点红光,燃了长长一截。   樊云伸手到烟灰缸抖落烟蒂,“伤心地,何必总来?”   顾犀嘲讽一样无声地笑。   “你知道什么是伤心地?我每天周旋的这个城市,安身立命的地方,无时无刻不提醒我的惨败。只有这里不算,这里有我最好的回忆。”      ☆、谁有不平事   一路发短信汇报进程。易非干巴巴回复一个“哦”。   到了门口,樊云不再那么着急。已经不是第一次想要逃离这里,不愿意,也不敢再待下去。发生的事情不同,原因也不尽相同。又像之前每一次,更加急迫地赶回来。   楼下亮着灯,但没有人。上了楼,易头垫着一只手臂坐在餐桌前。脸上还带着残妆,像从办公室直接过来。   樊云偷偷望墙上的表,差五分钟两点。易非理了理头发,站起来,收拾包,“你回来就好,我走了。”   “哎,怎么了,等半天一句话都没有就说走。”   樊云怯怯地笑着,拉住易非,易非起先偏着头,鼻头微微耸动。忽地抱紧樊云。   樊云不知所措,含混地喊易非的名字,搂住易非。不管樊云轻拍她,易非始终不肯放手。   到处都死一样静,只有力道是真的。   闭起眼。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顾犀讲起的画面。峡谷里,周遭山上的树舞动一样连成绵延的火光。漫天星斗膨胀起来,像金苹果,像巨大的太阳。她们的拥抱在热度中央,汹涌的光裹紧,住在烈火里。   樊云于是也搂紧易非。   时间似乎可以静止,像被炽烈熔化一样铸成永恒或者蒸散成烟。   不是第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樊云从来没有如愿。   顾犀发狂一样的勇气,她自己身上也许曾经有过。无知无觉中碾碎蜕落,却留存太过多余的理性构筑。好像精密绘制着空中楼阁,勾勾画画一再搁置。最终毫无所成。   樊云已经无论如何都不能明白,如果爱约同于刻骨蚀心的恨意,摧毁余生,还有什么理由不选择忘记。   此刻爱得再用力一点,到结局就不会那么糟吗?事实是,两者并不存在任何必然关联。   如果记忆可以去芜存菁,如果仅是所有美好像二进制码一样精确,从来不会变质,也绝不受损。大概世上就不再会有那么多畏惧付出真心的人。不再有人为了什么不值一提的自由,放弃眼前幸福。   樊云感觉到自己瞬间冷却。但并不因为淬火变得坚强。好像要瘫软下来。所以也只能继续抱紧易非。   没有想到这样的姿势过了很久。   易非放了手。眼睛微红。   易非说,“你身上的味道和平时都不一样了。洗澡了?”   “要睡觉了……”樊云低着声音。   易非意味深长地笑。   樊云抚着易非的侧脸。小心翼翼的动作,让易非的一点怀疑无处着落。无论什么样的时候,易非自信樊云绝对不会做伤害她的事。   易非的眼眸像闪着火影的钻石,赌气做出的表情是丝绸衬垫和包装盒,只是诱惑人更进一步,轻柔拆解。   对上易非的透彻澄净,樊云有一点轻松,笑挂在脸上,但呼吸却薄了。   她将可以便利地辜负。   易非表情稍稍缓和,很快想到另一件事,皱起眉。   “怎么了?”樊云慌了一刻。想起自己是为了在冉英云那里的事躲出去,已经像上一世那样遥远。她一直挨到回来,专门挑了家小医院,还是被易非知道了么?   “早上我刚到办公室,律师打电话,说你立了遗嘱。”   樊云溜开目光,“什么……我喝多了。都快忘了。”   “一个人在家里喝酒?喝到断片?你到底在想什么?”   樊云下意识要退开一点,但发现避无可避。笑起来,“有什么?我找的是律师,又不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可能因为那次意外,我有点怕。”   趁易非片刻失神,樊云一边说着,一边解易非背后的拉链。   易非拍樊云的手,“干什么?”   “好晚了,留下来吧。”   樊云贴近过去,轻轻吻住易非。   易非勾着樊云的后颈,退开一步距离。樊云捉不住拉链,手落下来,抚着易非腰畔,又不老实地上下游动。   易非手指沿着樊云领口缓缓移动,樊云肋骨骨节在指腹下清晰可辨,心脏温柔地鼓动,一下,又一下。   微暖的触感。易非却感到心里漾起不安。不该是那样的感觉。让人觉得抓不住,随时可能像一抹烟散掉。   纽扣一颗一颗滑落。衬衣下摆还拢在阔腿裙里,衣领被缓缓扯开,雪白的皮肤从缎子里袒露出来。   樊云脸上渐渐晕出一抹红,跨前一步,把易非搂进怀里,并手解易非背后的长拉链。不论心里多么曲折,□□是简单真实的,肉体实打实地贴紧。易非忽地拨开樊云的鬓发,在樊云耳畔深深吸吮。   猝不及防的轻痛,取而代之是细细麻麻的一阵,渐渐蔓延。   樊云微微仰起头,缩回手将要招架,易非说,“不许动。你叫我留下的。”   樊云抓住易非的套裙,轻轻拉扯,做微不足道的抵抗。   易非将樊云领口的衬衣扯过肩膀,落在手臂上。樊云左肩微肿,缝合处隆起的皮肤显出淡淡的粉色。   樊云微微推拒,被易非握住手。   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伤口处被易非温柔地一下下地舔吮。舌尖在新结的皮肤表面湿漉漉地滑过。莫名地,一抹夹杂着忧伤和渴望的情绪从肩头钻入身躯,而后逐渐传遍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越是怜惜地温柔动作,樊云心里越塞满一种无法言喻的疼痛。   “唔……不要……”   无知无觉,沾湿的声音从口边溢出。   易非隔着衬衣挑开了樊云的胸衣。“不要么?不要的话送我回去。”   声音像一阵花香吹入意识。瞬间似乎更加迷醉。残余的一点理智抗拒地发现易非这一套话术比自己更精通。含混道,“好像不是这样吧?”   易非的手已经滑入樊云怀里。樊云略略分神,被向后带着,抵在墙上。   微凉坚硬的触感自身后传来。想要挣脱一段距离,腰被易非紧紧环着。既不敢推开她,酥麻的感触在身体里蔓延滋生。   易非解开樊云的腰带,触到小腹。   “易非……”   到现在,樊云仍然不相信一样,怕痒地笑着求饶。   即使已经见到过很多次,稍微挑逗,樊云就会露出和平时的淡漠截然不同的表情,甚至说话的神情和声音都有变化。这一次,易非却忽然冒出念头。想要占有她,彻底地据为己有。不要再留给樊云一丝一毫抽身的余地。   呼吸都比平时更热了。易非说,“别动了。那么以后不许吓我了。别让我等这么久。”   樊云微微蹙眉,惊讶地张大眼睛。易非的表情里现出不同以往的爱欲。   ……   樊云闭着眼,睫毛像颤动的羽翼。易非惊讶樊云的表情如此微妙。振翅欲飞的鸟雀,细软的风,暗香浮动,都在一瞬间游过樊云的脸孔。樊云微张的唇轻轻翕动,露出似是忍痛,似是乞望的沉吟。   温暖而充盈的感觉,几乎将胸口填满。樊云忍耐着,头脑里不断冲上的快感,像一次次击碎血肉,也一并击碎所有困顿哀愁。   “疼么?”   声音从天外飘来。   樊云苏醒一样睁开眼,摇头。越是虚弱,越是奇异地拧动腰肢。像压满了簌簌颤动的花枝。   这一树花,从早春还寒的风里含苞,抱枝坚守。她等在这里,等着某一夕拼尽地绽开。不够偿还易非,就偿还她自己。   ……   樊云感到光线轰然淹没,像飞升越过灿烂云海。羽翼在烈日边缘逐渐熔化,火一样烧着,扇动的风助长火势,光裹着,汗水都映得晶莹。   肉体已将陨落,灵魂却不顾一切地扑起。   樊云迎合着易非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地递送腰肢。蝴蝶骨一次次撞上墙面,急剧的喘息忽然咽下,肌肉猛地绷成一条线。   似乎有妖艳的血的气息,甜的异香浸湿空气。   好像怎样的拥抱都不足够。易非希望自己变成一颗种子,种在樊云心里。从樊云胸口破土而出,密密匝匝地裹紧,开枝散叶。心脏每一次收缩,微凉的血液沿着细密的纤维流淌,樊云的所有心情,喜悦的,悲伤的,淌过叶脉每一道纹路,在阳光与和煦的风里濯清。唯有这样,感受她的感受,与她融为一体。   易非说,“不要逃,别离开我。”   樊云像失魂一样瘫软,化在易非怀里。原本箍紧的手臂沿着易非背部无力垂落,吊在臂弯的衬衣滑落腰畔。   清晨易非回去,穿过起居室,陈丹的房门忽然打开。   易非心里还飘着,嘴角不合时宜地挑着一抹微笑,不得不端正表情。“妈。”   陈丹没有好脸色,“昨晚小磊来,等你等到半夜。”   “他发什么酒疯?”   “你这是怎么说话?人家就在厅里安安静静坐着,就说想看看你。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昨晚跟我说会回来?”   “妈……”易非回过神来看,陈丹眼袋很重。前一晚似乎也陪着等很久,上了年纪,怎么经得住这么熬夜?   易非放软声音,“我说回来也不早了。都叫您早点睡。”   “小磊在这里,我怎么放他一个人在厅里?”   “他是小辈,有什么不可以?借着点酒劲,也不用看时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要是真回来了能怎么办?带他睡我房间?”   “你……真要是那样我也不会说什么,你们都要订婚了!”   易非偏过头,不说话。   “我一直觉得你懂事,对你很放心,也不愿意多嘴管着你。你自己怎么回事?”   易非不知道前一晚齐磊到底讲了多少闲话,陈丹一清早冒这么大火气。   “你自己数数,这个月多少天不回来?说出差昨晚到。结果怎么样?小磊打到你办公室,前天就回来了。你跑去哪里?怎么能骗我?”   易非咬着唇,深深呼吸。先说了谎,飞机好不容易到了,樊云又不在。哪里都去不成,最后倒是酒店里住了一宿。   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易然破天荒起大早,从楼上下来。易然记忆里就没有见过母亲和易非吵架。易非十足无奈表情,母亲却异常地不依不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愣在楼梯上。   易非软着声音说,“妈……别生气好吗。前天飞机晚,平时你就老说不放心,我想着不要讲了,不然又害你熬到半夜睡不好。”   陈丹依然板着脸。   “这个月,之前和你说过呀,樊云生病拖拖拉拉不见好,她一个人,我总要过去看看。”   陈丹望着易非,目光复杂,似乎又失望又伤心。“你跟我进来。”   易然扶着楼梯,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陈丹无视他,推门进屋。易然只好快步到楼下去。   陈丹关起门,絮絮地问易非和齐磊闹什么别扭。易非勉强招架。   说到最后,易非不得不亮出底牌,这场婚事,她不打算结了。   陈丹惊得哆嗦,好半天才说,“你想清楚了?你爸爸走之前你亲口答应的。不要太自私了。”   易非看表,“和齐家结亲对公司的影响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当时……我曾经以为我和他是合适的。但是现在非要勉强,我觉得不会有好结果。齐磊这样的性格,真到了婚后有个三长两短,影响恐怕更糟。上午还有会议,我一定得走了。有什么话,我们晚上谈。好吗?”   陈丹默默不语。易非望着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不要说晚上再谈,这事根本说不清。易非转身开门。   “樊云是你妹妹啊。你们两个女孩子。怎么可以?”   像一记炸雷。   易非被惊得动弹不得。   “为什么会这样?你告诉妈妈,是哪里我做得不对,让你变成这样?……我真后悔,不该劝她回来。她从小就是那个样子,油盐不进,你爸爸是迷了眼,看不清楚。她存的什么心?根本不该让她留下。”   易非起先又愧疚又难过,但听到最后,转过身来望着陈丹。   陈丹学佛以后从没有对任何人表达过怨恨。但易非实实在在听出来,连父亲的那些情人都没有,她不肯容下樊云。   “妈……”易非声音发颤。   “那时候,你带我进门还不到一年,樊云就改了口,你也总说一视同仁。……她病到现在,你没有问过一句。其实也不是什么生病,怪我误以为会害你着急……她替我挡了一枪,手术从下午一直做到半夜,全身的血都换光,差一点没命。没有她,您也见不到我了。”   易非坐在车里,绞着手,身体还是止不住颤抖。   她们根本没有血缘。只不过投错了胎,都进了女儿身。错在因缘际会,到了这个家庭。   这是能选的么?   没指望谁会平白无故地接受她们,哪怕是至亲。   但至少不必这样,朝夕相处的人,都互相看不懂真心。是根本敌意着鄙夷去懂。   易非有一刻很理解樊云的想要逃离。其实大家都一副样子,能把爱挂在嘴边过着似乎已经很不容易,没有谁当真耐心包容,全都指望别人尽心尽力。   直到进入会议室,坐在熟悉的位子上,生杀予夺,才暂时放下不安和怨怒。   会议结束,易非想起来早上要走的时候,问樊云和顾犀谈了什么。樊云说顾犀想进S市,开出的条件很优厚,找不出理由拒绝。易非说,那太危险了。樊云点头,但是未必拦得住她。樊云说易非和官员打交道久了,思维都在变,与顾犀那些人大不同。   要说不同,樊云才是更彻底的那一个。她太珍惜羽翼,时时希望确保完全。但似乎那一根弦在濒死的一刻,崩断了。像完全变了个人。   如笼中鸟,细小的胸腔里,时时似将啼唱哀歌。   不知道是否□□的改变,易非感到自己看着樊云时的感受也发生了变化。   樊云提出要看账本。也许时机尚早。但她有一点欲望,好过万念俱灭。易非答应尽快准备。   直到一个多月以后,易非才真正明白樊云看账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填的有点满了   ☆、谁有不平事   樊云再三对着镜子整理,领扣是程峰那里专门配好的针孔摄像机。确认无误,再看表,江于流已经迟了十分钟。   江于流忽然电话里告假,只说出了点事情,实在到不了。   这样也好,江于流太熟,难免看出什么端倪。   在高速口与邱永福的侄子邱赫汇合。一路跟着邱赫的越野车,从国道下省道,过了地界,再往下进到山里,柏油路,而后是修在一半的土路。   越走越偏,车子忽然停下一阵。   樊云半睡半醒,在后座里躺着问怎么了,到了?   司机说有检查。   樊云坐起来,方便摄像头的视线。前方是当地人设的路障,一个脸色黝黑的村人趴在邱赫车边说话。邱赫的车底盘很高,村人斜倚着,刚好露出头。   从这道弯转过去,樊云听到耳机里程峰的声音,“你是聪明人,证据分量不够的话,大家都白玩。”   无声地勾起一抹嘲笑。   程峰的车已经没法再跟,外地牌照太扎眼,掉头钻进树丛。车上警察一同盯着屏幕。晃动的镜头里,驾驶座几乎遮住全部视线,只看得到道旁繁茂的树木。   一段颠簸的土石路,斜度几乎要到四十度,邱赫越野车没问题,樊云的宝马架不住坡度陡变道路不平,摆得像风浪里的舟子,险蹭了两次底盘。   地方很偏,在山坳里的村庄。   村子正中一条主干道,再往里,房子沿着山势造,石头铺成台阶,车进不去。   下了车,樊云顾不上说什么,扶墙吐了。   司机同樊云不熟,尴尬地递水递纸。   邱赫领着樊云往里走,绕过路上泥土和积水。邱赫说村子里几乎都是同姓,村长和邱家是老相识。   樊云没有好脸色,一句话都不说。耳机里又传来程峰的声音。催樊云问话。   夹着轻微的噪音,发送器在车里,但村子只巴掌大,不可能走出接收范围。樊云知道所说的每一句都被记录,其中一部分将作为日后的证据,出现在每一次审讯甚至于法庭上。   樊云说,“什么时候选的这么个地方?交通实在太差,能出多少货?”   邱赫没有太多防备,说最近几个月原料供不上,诸多环节都停了,所以目前主要就是这里,货多货少全靠人抬。这里地方难找,外人进不来。一切小心为上。   “明天的货怎么样?”   邱赫说对方头一回合作,只要了三十公斤,今晚加班,到早上肯定没问题。   最靠里的院子,左侧货仓,靠山一面的平房是“作坊”。一大捆电线从头顶上拉过,作坊里白日也亮着灯。   在院子里稍停,女主人搓着手过来,喊他们先吃饭。樊云毫无胃口,但知道可以轻松拖够时间。   小男孩带着黄狗在院子里出出进进,小心地贴着墙根,垂着头悄悄抬眼望衣着光鲜的陌生人。没有小孩和女人上桌的地方。女人一直忙着张罗,不时把樊云动过的菜盘子换到樊云面前。但不明就里,一口一个姑娘喊着,以为樊云是邱赫的什么人。邱赫在这个方面很粗心,感觉不到。樊云也不解释。   房间里挂着照片,贴着俗艳的偶像明星的招贴画,正中炉子上烧着水。看上去似乎就是寻常农家。但樊云还是瞥到床脚放着自制的□□,玻璃瓶里插着一长一短两根吸管。像一个黑洞,所有生存都被吸在那里,做什么都不会有太大改变,没有改变已经是最幸运的。   邱赫同主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樊云听明白原来眼前背心外披着旧衣服的男人是村长的弟弟。还聊了一阵子收成。平时雇了人,没有活的时候,农事也照样做着。村人问邱永福好,樊云掂量着时机,岔开话题道,“家里孩子多大了,上什么学?”   说大的两个上高中,还有个小的,刚读小学。   樊云望院子里孩子的身影,倒了酒。说邱赫开车不能喝,替他喝一个。   邱赫惊异地望着樊云。   货仓里摆着罐装原料和摊平等待结晶的冰。樊云在窗框夹缝里塞进摄像机。   樊云问邱赫明晚谁去。李丁那边被卓子雄掀翻重来,卓子雄明面上说找内鬼,推倒洗牌,一时半会儿理不清楚。   邱赫说,暂由他负责,他亲自送。   邱赫忽然道,“卓子雄放话说要给吴振明报仇。”   耳机里轻微的噪声时刻提醒着。樊云皱眉不语。   安排人追到缅甸去杀吴振明,邱赫也有参与。邱赫知道卓子雄有樊云背后支持,不好追问下去。   “他也是忠心。”樊云沉思道,“没什么好担心,大家照规矩办事,他不会和你们为难。”   从村子里出去,樊云上了邱赫的越野车。按照事先同程峰讲好的,在邱赫车上藏好定位装置。   回去时已经傍晚。樊云在车上没有真的睡着。一路晕着,到晚上又头痛,又紧张。掰了半颗安定溶在酒里。   易非已经两周没有过来。听说齐磊每天签到一样在酒店磨着,等易非下班。   樊云给易非打电话。易非那里很静,似乎一早就睡下。   都不提看帐以后大吵的那一场。   易非轻声说给樊云,和母亲冷战,只有把齐磊叫过来的时候,陈丹才肯和她开口讲话。   易非的声音听来伤心。樊云早已不抱什么希望,易非理应比她更现实更清醒,但牵涉亲情,樊云惊讶地发现易非想获得陈丹默许。   应当劝慰,但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两边俱是沉默。只有呼吸声。   樊云在呼吸声里吞下酒液。   “怎么了?”易非才问。   樊云说,“在你心里,我真有那么重要么?”   一片漆黑里,易非坐起来。   “怎么这样问?”   樊云说,“我知道我不是你想要爱的那类人,你应该也很清楚。……”   眼前只有空荡荡的房子,樊云想不出易非的表情。想得到的,是剑拔弩张的那时那刻,目光中都有恨意。   “那天我说得太重了。如果不是你……”   如果不是她挑衅吗?   “别再想那些了,我只是想和你打算长远一点。”易非的语气沉下来。   “不能没有你。”   樊云皱眉,眼睛一瞬,泪水无知无觉地滑落。   “我……我真的很爱你……”   “小云?!”   易非从来没有听过樊云说出这句话。我爱你。这句话。   “不用回答。不要说了。”樊云捂住话筒,等呼吸缓一拍,“我心情很差,睡一晚,明天就好了。”   易非沉默了一刻,“你要对我有信心。妈这边可能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也可能一直都不好。但是我不会放弃。”   樊云点头,泣不成声。   良久才含混着说,“嗯。晚安。”   次日下午。检查比预想花了更长时间。从医院出来,江于流送樊云回去。   一整天两个人几乎没有说一句话。江于流神情也很恍惚,从隧道出去大灯都忘了关。但樊云顾不上问她。   进了车库,樊云没有下车的意思。   音响开着,没有人在听。天光渐渐暧昧,樊云说,“你回去吧。前面的提包拿走。”   “晚上呢?不是要去见顾犀?”   樊云说叫了别的司机。   江于流怔了一刻,从副驾的地板上提起皮包。江于流攥着包很久。拉开拉链,码着十几把钞票。   樊云说,“走吧,我不会找你。你也别出来。送你姐姐回去吧。”   江于流停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几不可闻。“用不着了。”   樊云没有听清。   “她走了,吞药。早上我打开她房间……太迟了。”   樊云猛地抬起头,后视镜里,江于流垂着脸,看不到表情。   “怎么……你……没有预兆么?”   江于流的肩膀僵着。   樊云知道说错了,“不是……对不起。”   江于流深深记得,几天前,林秋爽忽然问她是不是恋爱了。当时她回答什么,她说没可能的。林秋爽当时的语气,江于流已经无法从记忆里复原。只记得那时候低着头扒饭,竟然没有想起来看看林秋爽究竟是什么表情。   “我说想回家了,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樊云不知所措。   冷气开着,胸口却被压住一样。樊云想起林秋爽的笑容。那时候觉得世上有一些人不论发生什么都顽强地活着,像岩缝的野草。哪怕没有谁关心它的枯荣。这样的生命,如果自己选择放弃了,就当真像不曾存在一样,于世界不改变分毫。但人命又不是秋草。岁尽不会再有来时。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不能像木石一样无情。樊云曾经羡慕她,被人生幻梦欺骗,尚且怀着一点期望。萍水相逢,樊云却不能把她从记忆里抹除。   “前天晚上我回去太晚了,没有看看她。……就隔着一面墙,平平常常,睡了整晚。”江于流的语声哑了。   樊云靠坐在椅背上,望着车库角落的工具柜。   江于流点燃一支烟。将烟盒抛给樊云。   樊云捻着香烟,打了两次,以为点着了,烟头稍稍烤焦,没有燃起来。   一支烟的时间,江于流似乎平息。“也没有什么后事。医院开了证明就送去火化。……她那么瘦,拿出来只有一小捧灰。……和她家里人说了……她弟弟说过来接她。”   樊云说,“你尽心尽力了。”   不讲还好,江于流偏头避过后视镜,好半天抽了一口气。   樊云小声问,“你……还好吧?”   江于流哼了一下,听不出是笑还是叹息。   “就是不太想再回去了。以前只觉得小,没有空间。现在却……□□静了。”   好像四周的声音也一并刹寂。樊云如坠冰窟。   此时此刻,再不能让江于流的情绪蔓延下去。   “先找地方休息一下。……之后,易非还用得到你。”   江于流回过头,微红的眼睛写满执念。她怎么相信樊云脸上竟没有一丝波动?樊云被盯得久了,避过她的目光。   “易非疑心很重,怎么可能再用我?”   “如果不行,去找卓子雄。”   “她那么谨慎的人,却一点都不怀疑你。樊云,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不要做。她从前相信你,以后就……很难。彻底失去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你凭想象不可能知道。”   樊云很想找到什么话混过去,但这原本就不是她的强项。想象。她想得已经够乱,于事无补,只不过越想越难过。   “太晚了。”樊云说,“快走吧,没多少时间了,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江于流看着樊云,应该是很熟悉的五官,却像从来不认识。即使此刻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隔挡,她也清楚自己什么都不能改变。   “我都知道了,出事以后怎么解释?谁会相信我?”江于流最后一搏。   “知道什么?”   樊云勾起嘴角。还不知道要辜负多少人。尚未开始,倒好像都耗费干净。   “钱你拿去,可能远远不足以补偿你。这个钱不是公司的,我自己只能做到这样。……是我对不起。你当帮我最后一次。   “只要过了今晚,怎么说都随便你。”   最后一次见面,樊云看账目,再叫人把邱永福的部分抽出来,单独做。一个多星期,樊云从早到晚扎在这件事上。易非知道了,专门叫樊云过去她办公室,当面制止。   樊云坚持,不管要不要同邱永福谈,账目先分开。   易非说眼下多得是烦心事。   樊云问要等到什么时候?   “现在冉英云那边货源没问题了,吴振明已除,卓子雄接手,一切都照旧转起来。从前和吴振明分账没出过大问题,是吴振明太贪。邱永福不一样,一直都忠心耿耿,事情已经是他负责,非要这么盯着,有什么意思?   “分个帐而已,有那么难么?”   “你现在给他一个信号,等他得了甜头,难保不会动什么心思。你够狠吗?有本事吗?到时候拿什么底牌制约他?”   易非决定的事情,相当坚决。樊云知道已经是最后一次尝试,却无论如何讲不明白。   易非当时说,犯不着这么着急。道德这种东西,说穿了,当你有钱有势,规则都是量身制订,谁还敢指责你?   樊云咽下喘息,“明白,你所谓世道就是当着□□也可以立牌坊,只要别是什么不入流的暗娼。但是我告诉你,就算别人说不出,是什么东西,自己心里明白。”   易非冷笑,反问樊云,时至今日,再说要什么清白,不是太晚了。“你难道不清楚,以你的性格,其他事情更难办。好过跪着伺候各路神仙。”   易非又说,“不要再试探我的底线。不想做可以,回家,我养着你。”   原来“我养你”这样的话,在特定时机挑出来骂人也有大杀四方的架势。   樊云举起手指着易非,几乎要爆发。临走时说,“你好自为之。”   ☆、谁有不平事   从别墅区走下来,江于流时时回头张望。到车流密集的大路上。手提包的分量越拎越重。十七万,好像有这么一笔钱也就够了。江于流有冲动抱着包丢进车堆里,红钞或将像烟花炸开。   天色已经暗下来,远处高楼支在撕裂的霞光里。但很快将被黑夜吞并。   江于流短信给唐予歆。   如果一定要下手,趁今晚。   易非在办公室挨到八点多。易然被陈丹念叨着一次次打电话来,不等易非开口,易然抢着说还要等会儿对吧,没事,我跟妈说。   易非想起前一夜的通话,拨樊云手机,没有接通。同顾犀第一次交易,点名要樊云亲自过去拿钱。恐怕已经在路上。   易非放下话筒,内线响,说齐磊过来了。电话刚落,齐磊已经推门而入,易非马上关掉电脑站起来。   齐磊说什么,易非全没有反应,只是挂着微笑。齐磊被易非笑得发毛,闭了嘴。   齐磊和易非两辆车一先一后开进院子。齐磊在车里准备什么东西,易非头也不回下了车,从齐磊身边滑进屋。   在门口父亲的灵位,点了三支线香,烟雾丝丝缕缕升起。   黑白照片里,易近山的笑容威严笃定。如果从前他在的时候,易非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勇气坚持。   同别人正面冲锋,不是她所处位置应该做的。如果尚有其他圆滑的选择。   像烟雾,像水流,无声无息地徐徐积累,而后总有一天充盈,在灾祸没有发生时包容消弭。   但似乎连自己内心的火光一同消损。   母亲将要开口,齐磊正进来,一手提着瓶香槟,另一只手抱着大捧玫瑰。   齐磊说大嫂郁茵茵度假的时候在酒庄里选的,托他拿过来。   陈丹原本脸阴着,换了一副面孔。   齐磊捧着花靠近。易非当做感觉不到,眼观鼻鼻观心,一心一意上香。   温和是无声息的风。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易非笃信的武器。但要消耗长久的坚持。   如果说对樊云的不满意,如果不是爱人,是一时的情人,短暂的伙伴,足够忠诚锐利。但深陷鏖战时,她变成最致命的缺口。   也许太过炽烈,但也许只有这样,才时时照到易非小心收缩,最深藏的渴望。   易然远远望着,阿姨上来接过齐磊手里的东西,齐磊讨了个没趣,尴尬地冲着他们笑。但陈丹看着易非挺直的背脊,只是接茬说难得郁茵茵有心,大老远还带东西来。   花摆在餐桌中央。敞口花瓶放不下,紧簇的花团像燃着的火焰,随时将要掉落。另一部分装在水晶花瓶里,已经送到易非房间。   碗和盘子撤了大半,都没有懂的意思,只干坐着说些有的没的。   易非手臂抱在桌面上,心已经飘到主宅里。前一晚的话,几天前吵架的话,在心里又一字一句地过去,易非想樊云突如其来的情绪化到底是什么意思。   齐磊说很久没见到樊云了。“好像最近和顾犀走得很近吧?”   易非从瓶中抽出一支玫瑰。刺都磨去,不知道这样艳的花还能开多久。   “都是生意上的事情。妈不知道顾犀。”易非说。   “易然也见过吧?那身打扮,嘿,都说她喜欢女人。”   场面瞬间更冷。   易然望了一眼陈丹,陈丹像没有听懂顾犀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易非则缄默不语。   “那有什么稀奇?哥不喜欢女人吗?”易然站起来,“晚上有安排么?找个地方喝一杯?”   易非抬起头看了看易然,易然身量高大,讲话也很沉稳了。   一直以为稚气未脱的弟弟啊。   易非说,“明早有一个挺重要的会,还有事情要安排,我先上楼了。然然,帮我送一下齐磊。”   易然和齐磊一道出门,齐磊说,“真是搞不懂你姐,平时对樊云倒挺上心,樊云也不小了吧,到现在也没见带回来个男朋友,你们都不急。”   “她现在到处玩不知道有多潇洒。干嘛替她操心?”易然坏笑道,“嗨,放心,我不会告诉大姐。”   齐磊也一笑了之。两人分头走了。   易然找郁安成。郁安成回说饭店里已经呆得差不多,叫易然先找个地方,他稍后就到。   舞池里乐声很吵。易然远远望着。却想起那天清早在门边听到大姐和母亲的对话。   易非说樊云替她挨得那一枪,樊云真心对她,她也是一样。   震惊之余,倒好像拨云见日,从前的许多疑惑终于理通了。   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如果说全无感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还小的时候总喜欢缠着两个大姐姐玩,想要融入她们的世界。其实对易然来说,中学生的她们已经像半个大人。   印象深刻,有一次樊云说,“‘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这话压根不通。连傲气都没有,哪来的傲骨?”易非说她如此高论,教坏小朋友。   樊云对哄人没什么耐心,话又少得可怜,总要易非过来救场。可是一旦玩起来,樊云又认真得厉害,丝毫不让。易然记得好几次输得要哭,易非连忙安慰,说替他赢回来。那时候看着她们比赛,赛车也好,篮球,还有一局就玩半天的俄罗斯方块,他在旁边扰乱樊云,易非一次次扳回战局。三个人你来我往地互损着。当时大家都很开心吧。   现在想想,大姐真是太狡猾了。   对樊云产生抵触,还是因为初三那年的除夕。樊云走了以后,易非有好几个月,脸色阴沉,也不怎么吃饭。易非大学毕业回来家里,本来应该更亲近,却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不再说笑。家里像总是笼着一层压力,最熟悉的亲人都忽然变得陌生。那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家庭和其他同龄人的,是那么不一样。   有一些时候,觉得自己最依赖的姐姐被樊云偷走了。有一些时候,觉得自己被隔离在外。但也是忽然才明白,父亲走的时候,樊云在医院里说,别像大姐那样,别像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分崩离析,每个人都饱受痛苦。但如果不能互相理解,勉强牺牲地裹扎在一起,似乎也好不到哪里。   送父亲回村子时,在父亲出钱建的祠堂里,许许多多村人的脸孔拥挤着,张望父亲的骨灰盒同遗像。   名耶?利耶?究竟是什么让人聚集?   易然无意刨根究底。   从前总以为是为自己,为自己的喜怒哀乐活。但也同样为不能体会的别人的喜乐活着。漠然路过的他人的情绪,对他们自己来说何尝不是同样强烈鲜活。   站在那么多脸孔前,哭的,笑的。被逼着要独当一面的时候。反而是自己的感触飘远了,变得没那么重要。   也谈不上悲哀,既然大家都是一样,不过是能多争取一点算一点吧。远的不说,易然希望自己的两个姐姐可以得到幸福,好过换他一点不得安心的天真快乐。   郁安成还没到,反而唐予歆先找来。不多时,唐予歆自己跑出去接,竟然是江于流。   江于流看到易然,稍显惊讶,打了个招呼。   易然也惊讶,“咦?我姐呢?没跟你一块?”   江于流想了想说樊云下午就回去了。   “奇怪了,打她电话也没接。”易然嘀咕道。   “喂!十点多了,下班了。今天她可是我朋友来的,别在我面前搞压榨员工那套。”唐予歆笑笑道。   易然也笑,“大小姐,别生气,今天你最大成么?我就这么随口一问。”   等郁安成到了,易然又坐了一会儿。唐予歆拉着江于流下场跳舞。   桌上啤酒一瓶瓶吹干。易然看郁安成和一班朋友也按捺不住。说想起来还有个作业要交,先走了。几个朋友按住易然,郁安成在易然身上捶了一把,“得了吧,就你小子事多。”闹了一阵,才放易然走。   舞池里人头攒动,郁安成在飘忽的光影里钻入。RAPPER刚刚上台,呼喊起来,音乐陡然加剧,灯光忽明忽灭像快门闪动。人群挥舞双手,随着节拍跳跃。郁安成和朋友冲散了。彩光里,红男绿女,都成为闪动的剪影。   低音擂鼓一样震动,地板都似跳起来。郁安成在海潮一样的人群里,不自觉地跟随着节拍。最近一段时间都是这样,一旦踏入夜店,乐声轰响,身体就很快燥热起来。   靠近DJ台的地方找到唐予歆。唐予歆一手拉着江于流,另一只手夹着半支烟。长发散落在晃动的肩头。   郁安成贴近唐予歆,唐予歆转回头。抖动光线里,唐予歆发丝散在侧脸,滑入胸口。迷醉一样闪着亮片的眼睫,目光诱人。唐予歆偏头吸了一口烟,烟雾丝丝吹出。   看到郁安成,唐予歆大声喊着,但乐声更烈,郁安成什么都听不清。抖动光线里,台上妖娆的DJ和身后人群都退远了,唐予歆慵懒的笑靥像摄影棚里性感的模特,变成蓝的,紫的,定格画面。胭脂花粉的香气盖过烟酒味道,长发甩起,短裙摇曳,滑过郁安成的皮肤。   心跳似与场中地震合成一拍。跃起时,光线穿透胸膛。   在鼓点最密一刻。唐予歆忽然偏回身,抱住江于流。像从悬崖飞身而下,又被缆绳猛地拽起。江于流瞪大眼睛,唐予歆灿烂一笑。一时天黑尽了,又立刻浮现出来。   心跳绷紧的时刻,好像忽然掉落在警局狭窄的凳子上。也许是飞升,也许是陷落的开端。好像车流从身边擦过,天摇地转,满世界的光芒黯淡,却在唐予歆眸子里烁亮。   似将命运交于无限循环的乐音,交于不可测知的深渊。   在最□□一刻炸裂,灯光寂灭,乐声终了,却又一刹那间,四处射灯全开。   人群爆发欢呼。   唐予歆贴近江于流耳畔,每一个字足以摄取灵魂。   “爱不爱我?!”   ☆、白骨如山鸟惊飞   头重脚轻地从夜店出来,没有喝多少,就觉得心脏莫名地砰砰直跳。易然站在马路边,望着来往晃动的人影,长长呼出一口气。   易然叫车到主宅门口,灯火都亮着,按铃却没有人应。   风渐渐刮起来,搅动闷热的空气。   等了一阵,易然从钱包最里层翻出门卡。门锁一闪,打开了。易然上楼转了一圈,樊云没有在家。易然想了想,倒了杯水,一边喝着一边下楼,打开电视。   虽然同易非更亲近,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些天面对着易非,鼓足勇气,却始终没有张开口。易然想先和樊云谈一谈,听听她们的打算。   此时此刻,樊云全不知道易然来找。   在返回S市的路上,程峰坐在旁边。车厢里一片沉静。   顾犀说好当场交钱,完事以后带樊云宵夜。   樊云带着刑警乔装的司机到了顾犀指定的地方,抽烟喝茶,等了好一阵,接待的沈万鹏说顾犀临时有事不来了。刑警看着樊云,樊云缓缓放下茶碗,说,那真是不巧了。   钱箱亮出来,樊云没有接手,叫刑警点钱。一百五十万码整齐的旧钞,数目没有问题。   樊云拿起电话,拨通邱赫。   沈万鹏哈哈笑道,“怎么样,第一次合作,老板说多让你们六万,凑个整。”   樊云说,“好了,没问题。”   那边邱赫刚一挂断,电光火石的一瞬,守候在外的刑警破门而入。沈万鹏来不及挣扎,已被扣住。樊云早有准备,双手平举,缓缓站起。   沈万鹏交当地警方,樊云跟程峰分队回S市。上车不久,程峰接到电话,狐疑地望着樊云,面色不善。   程峰盯人的目光像饿狼盯着猎物,气势凌然,樊云玩着手腕的珠子,迟迟不开口。   程峰说,“怎么回事?顾犀人呢?”   “你应该听到了,她临时改口不来。”   程峰眯起眼看着樊云,“哼,是她走运吗?”   樊云垂头不语。   程峰才说,邱赫跑了。   邱赫在高速路中交货,一辆车,单枪匹马,能跑到哪里?   唐予歆从洗手间出来。卡座里只有江于流和郁安成在沙发同一侧坐着。江于流倒是真本事,这样的场面,居然和郁安成聊得火热,以至于唐予歆回来,两个人竟然都没有抬头看。   “聊什么这么开心?”   唐予歆靠近郁安成,坐在侧面。一边说着,一边给郁安成加酒加冰,新上了威士忌。   郁安成笑着接过酒,“她说有一次堵车,交警指挥,强制要求转向。她非得硬闯,叫交警拍着盖子。马路中间停下来跟人交警讨价还价,说前后都堵着,非要倒回去转向,更得乱成一锅粥。”   江于流耸肩,“那个小交警长得很帅,当时正扯着,后头有车跟上来,也想抢道。他没办法,放下我,堵后面的车去。后面的喊,凭什么就我能走。我说这是我亲弟弟,您们该哪哪去,当心我弟罚你分。说完我就跑了。给人交警在后面无奈的。”   唐予歆噗地一笑,江于流四处认亲占人便宜的功夫她也不是没见过。   江于流举杯,只是抿了一口,“怎么说到这里,本来是聊车的。”   唐予歆说,“你就是嘴皮子功夫。上次赛车也没见你强到哪去。”   “上次他们带人的带人,道义我还是讲的。”江于流没所谓地说。   唐予歆瞧着郁安成,郁安成一饮而尽。唐予歆俯下身,隔过郁安成按住江于流的酒杯,娇滴滴哼了一声,   “意思呢你输也是故意?横竖黑的白的都靠一张嘴了。光说不练假把式。”   江于流笑道,“哎,干嘛非得揭穿我?”   唐予歆长发披下来,腰身就在郁安成面前。但唐予歆笑望着江于流。   郁安成放下酒杯,半开玩笑道,“走,比一圈。千万别让我。”   江于流连连摆手,“都在舞池玩呢,还喝着酒,算了吧,被交警逮住就不好看了。咱们改天?你看你喝得比我多,这个怎么算?”   郁安成猛地站起,血液猛冲进大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其实也不是真不知道。唐予歆抱住江于流的那一瞬,唐予歆脸上流露出的表情,可以让冰山消融,万物复苏。那样的灿烂光芒,郁安成从来没有见到过。郁安成已经忘记面前的江于流也是一个女人。她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人,巧言令色,凭什么唐予歆把她奉为座上客?   郁安成说,“交警算什么?走不走?就你和我。”转向唐予歆,“你来做裁判。”   一束光飘进来,郁安成扬着眉,不可一世地歪嘴笑着,一贯潇洒的面容少有地因执着而扭曲。   鱼儿撞钩,唐予歆意想不到心里却会蓦然一沉。郁安成其实是没什么坏心的人。   唐予歆笑了一阵,点头道,“还剩半瓶酒,你们可快点。”   郁安成从沙发上散落的外衣里摸出一串钥匙抛给江于流。江于流看车标,很巧,还是兰博基尼。   江于流轻轻搭了一下唐予歆的肩膀,跟着郁安成出去。   音响轰鸣着,舞池里的人仍然无知无觉地寻找快乐。唐予歆将郁安成的酒杯翻倒,古典杯闪着微光,滩涂开一片琥珀色。等侍应生收拾好。唐予歆自己倒了一杯,缓缓咽下。   冰凉的酒液,在体内渐渐烧灼起来。剧烈乐声里,唐予歆知道自己怀有的一丁点良知终将燃烧殆尽。   打开后备箱,高速上掠过的远光灯照亮整齐码好的塑料泡沫箱子。   邱赫从兜里掏出折叠刀,划开玻璃胶。对方下来个瘦小的男人,马上凑近过来打量。一袋袋封装完好的晶体,在光照中闪烁微光。用指甲在晶体上刮擦,瘦子凑上来,吸气,皱起鼻子,微微眯眼。随即爆发出痛快的大笑。确认无误,重新扣好袋子。   邱赫回头望车里的人,都很满意,于是也露出微笑。光从笑脸上浮过,闪瞬间,邱赫忽然觉察到什么。邱赫身高马大,猛地一撞,瘦子没来得及察觉,被邱赫撞到防护栏上。邱赫飞也似的扣上后备箱盖,向驾驶座跑去。几乎是同时,四面警鸣声响起。   邱赫伏低身体,松开手刹,从后座底下捞起□□。静待时机。   警车在距离将近五十米外的地方停下,一字排开。后视镜里,顾犀的人吓得腿软,举着手站出来。刑警持枪从警车下来,缓慢推进。   邱赫忽然猛踩油门,越野车发出野兽咆哮一样的嘶吼,车子猛然跃出。邱赫的车底盘就将近半米高,保险杠像蛮牛的利角,撞向羔羊一样的警车。子弹飞溅,越野车似乎被挠了一下,颤抖着,已经居高临下地冲到警车前。   轰然撞击。依靠警车作掩护的警察迅速闪躲。火药同血腥气在狂风中席卷飞散。   邱赫见撞开缺口,猛然倒车,同一时刻,顾犀的人像忽然醒觉了,从商务车中掏取武器,人手一把土□□,剧烈的后坐力震动身躯,莫名地再也感觉不到恐惧。验货的瘦子兴奋地大叫,被机枪声淹没。   原本准备重新堵住缺口的警察仓促迎火,枪声不绝。越野退出二十米,再次撞去。近处的警察举枪还不及车窗高。邱赫红着眼,杀气腾腾,像战车中已近疯狂的屠夫。   剧烈撞击,夹着风,无法直视,甚至天摇地动,几乎无法站稳。金属滑割发出尖利的声响,子弹打在车门上凿出凹痕,又飞弹出去。邱赫已从车队中挤出。   后队的警察迫近顾犀的商务车。前队重整队形,拉响警鸣,向邱赫追上去。   四周车窗布满蛛网一样的裂痕,窗外后视镜缺了一角,碎裂的镜面反射出刺眼光柱。窗缝中呼啸的风声像催命号角,紧追的鸣笛更密。踩死油门,车速猛地飙升,在起伏坡度中似乎飘起。   邱赫摸了一把汗,打开车窗,风猛地灌入。邱赫把枪架在车窗上,反手疯狂地扣死扳机。剧烈震动中,窗玻璃猛然崩溃,机枪一滑,邱赫手臂割出血,却一丝疼痛都感觉不到。狂风像刀一样卷入,邱赫运劲全力稳住枪,肌肉紧绷。每一下冲击像挥拳击打墙面,酸痛得让人麻木。   后视镜里,尾随的警车忽地一偏,被后车一顶,斜冲出隔离带。   鸣笛声划破夜空。江于流握着方向盘,掌心已生出一层薄汗。刀割一样在穿梭车流中划过,空气扰动,车身像飞机突破云层微微颤栗。   法拉利紧随其后。郁安成眼前的景象似浮光掠影,在水中飘动。也许是酒精作用,但不单纯。身体像穿着一层铠甲,无知无感,不能控制地踏紧油门。   光线渐渐湮没,驶入无边无垠的时空隧道。黑暗。死一样沉静的黑暗。好像有流水灌入车厢,抚在腿边,手腕,渐渐没过胸膛。远方哑光黑的兰博基尼与隧道融为一体。不再有方向。四周空无一人,只遥远涌动的风,或者水流。   死亡驾驶。向前是唯一的方向。好像自愿蒙上双眼,灵魂漂浮在漫无边际的永夜里,自由无畏。   如果是悬崖,那么就插上翅膀飞跃,如果是绝壁,阻力也应当失效,可以一路冲破天际。   其实S市是很小的地方。在世界地图上,是一个连标点都没有的区区小城。不论是父亲、母亲、姐姐,还是每天围在身边蝇营狗苟的那些人,他们辛苦钻营尔虞我诈,只是为了这么一片小小的土地。   郁安成觉得将要突破地界,甚至钻出整张地图。   不再会有人挤眉弄眼地喊一声郁公子,不必再看谁前倨后恭惺惺作态。   还有什么时刻会比忘乎所以地加速更让人感到轻松?   江于流望着前方的大货车,紧咬住唇。   她早已经决意献身,即使眼前天使露出另一面,是残酷嗜血的恶魔,又有什么关系?放出这个恶魔,她自己也有份。如果当初樊云下手时,江于流肯稍微动摇,事情不会变成今天的地步。   晏君不会想到她的死牵出一地血腥。   是命运将各不相干的人串联在一起,或者每一个人都在疯狂的路上,貌似合理地短暂躲避于各自的位置,只需加入一点微小扰动。   犹豫的闪瞬间,在风中抖动的货车车厢山一样迫近眼前。江于流猛然转向,待方向盘稳住,骤然减速。法拉利也只一瞬间追到货车跟前,要跟着转向的一刻,兰博基尼车速放缓堵住去路。郁安成的反应早已被酒精混着毒品侵蚀干净,在最后关头猛然刹车,高速中陡然失控,法拉利横着甩出,一旁的轿车躲闪不及。无可避免,法拉利侧身受猛烈撞击。轰然巨响,法拉利在侧滑中腾空翻起,砸在轿车后路面,剧烈地坠落,A柱弯曲,玻璃全部震碎,弹向隔离带。   江于流后视镜里电影特技一样惊险的场面,像多米诺骨牌里摔下一块,弹跳的积木在空中炸裂。但也只是短暂的镜头,很快被车流挡住,消失在视线之外。   狂风呼啸,封锁的高速路上,像在无人区的荒原里。越野车是跌跌撞撞的怪兽,狼奔冢突,落下一地轮胎磨蹭的刹痕和零散弹头。紧随其后是早已乱了队形却仍紧追的警车。   一只后轮打爆,越野车马达呜呜地哀嚎着,倾向一边。轮毂碾压地面发出负伤一样的矻矻声响。邱赫歪着身体,左手紧攥着方向盘,右手小臂中枪。汩汩涌出的血抹在额头。方向盘,夹克,四处都溅满血光。   后视镜被远光灯映得一片灿白,邱赫充血的眼睛现出疲惫。这已是最后的疯狂。   被出卖了。   车里载着三十公斤冰,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足够枪毙几回。   邱赫凭着一定要活出去把二五仔宰了的急怒冲杀出来。在空旷的高速路上夺命奔逃。   路牌指示下一个出口还有11km,从下个出口上来支援的警察,很快就可以照面了吧。邱赫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足够运气再一次突破封锁。   邱赫用右手手肘按住方向盘,左手摸出手机,拨下号码。   “喂?邱赫?”剧烈风声中,耳边传来邱永福熟悉的语声。邱赫的眉头松了一瞬。   “叔……”   “怎么样?办妥了么?”背景有电视的杂声。   邱赫心里五味杂陈,但后视镜里灯光越追越近。   又踩了一把油门。   浓重的喘息喷在话筒上。   “出什么事了?”   邱赫干笑一声,“我可能回不去了,不能回去给你老人家磕头了。   “一直教我忠义孝道,我都学会了,绝对不会给家里添麻烦。您……多保重啊。”   密集地枪声忽又连天震起。   “邱赫?!邱赫!”   邱赫脸上闪出泪光。   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到此为止。但眼前微弱灯光穿不透黑暗。似万丈深渊。   “为我报仇 !”   邱赫一字一句合着血泪说完,丢下手机,支住方向盘,猛然刹车。   警车几乎撞上。追到此地的每一个警察都已经飙红了眼,不要命地夹住越野车。其间不过咫尺。   子弹砸破越野车车窗,漫天都是飞溅的弹头和火光。枪声持续了十几秒。几乎打空弹匣。   越野车残破的大灯亮着。暗夜里,几辆车的灯光映出一片孤岛。黑暗和寂静似死神的光顾,瞬间夺去一切。   像凄凉的古战场,折戟沉沙。猎猎风声传来远古号角。   火药的气味很快被风卷去。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好像死了。”   靠近越野车,缓缓拉动车门。所有人屏气凝神,每一支枪瞄准目标。   邱赫左手攥着一把自动□□,歪在驾驶位,太阳穴钻出一个幽深的血洞。灼烧的皮肉合着血,极尽狰狞。   幽暗的车厢里,涂满血迹。   身中数枪,脸被灯光映得亮暗分明。半张脸上肌肉仍然绷紧,圆睁的虎目盯紧车灯尽头。   枪口似乎还冒着烟气。啪地一声,□□坠落在地,撞击中走火,贴着地面打出一发子弹。   易然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灌了好几杯水,身体里莫名地传来隐隐燥热。   上楼烧水的功夫,忽然传来门铃响。已经十一点一刻,这样晚,易然不知道会有谁来找樊云。   打开门,出乎意料是穿着制服的刑警。往外望,院子外围着一圈警车。   “刑警执法。房子里还有什么人?”冰冷陌生的声音。   “没别人。等一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刑警上下打量易然,“你和房主易樊云是什么关系?”   易然一愣,“她……她是我姐姐。”   “那就没错。”说着摊开搜查令。随后的另一个刑警带着摄像机,手电筒在易然脸上一晃,拍下易然用手遮挡错愕的表情。“怀疑私藏毒品和管制器械。请你配合调查。”   樊云从市刑警大队后门被带进去。在路上,程峰已经得到消息,告诉樊云邱赫被逮捕,将分头接受询问。程峰盯着,樊云脸上没什么表情。   先进到一间办公室。狭窄房间摆着四张桌子,坐着站着,有十来号人。   办案刑警都抬起头往过望。   程峰说,“易小姐是朋友吧?”   一路都没有戴铐子,樊云不知道算是示好抑或是自己在刑警面前根本够不上威胁。沉默不语。   程峰说大家都熬了整天,饭都没得吃。“早听说正天酒楼外送的龙凤套装,年三十的时候抢都抢不上。易小姐表示一下吧?”   樊云说,“应该的,我会签单。”   樊云坐在办公室门口。一步之外,走廊里空空荡荡。程峰靠在办公桌前,和其他刑警旁若无人地玩笑。好像一场苦战之后已经胜利在握。   也确实胜利在握,樊云提供制毒村庄的信息,特警趁夜色突破,虽然遭遇个别村民的抗法,但毕竟准备充足,赶在村民集结起来之前封锁现场。现场尚留存部分制毒原料及全套工具,大量合成物残渣,加上事先录制的摄像,只要在村民中打破缺口,足以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狂风拍打着窗户,玻璃震得乓乓响。走廊里不知道哪一处开着的门,被狂风刮着,忽地撞合。   剧烈的爆炸一样的响动,樊云转动手串的动作停下来。   没有什么好后悔。   一切才刚刚开始。   或许是樊云前一夜莫名其妙的电话,让易非一整天心神不宁。齐磊送的玫瑰太惹眼,更招易非心烦。易非早把花瓶塞到桌子脚看不到的地方。   屏神静气,好不容易开始进入工作。手机忽然震起来。易非翻过手机,专心盯着电脑屏幕,却在同时,少有人打的座机响起来,房子里好几处此起彼伏,一时铃声大作。   易非骤然吃惊,听到邱永福的声音,嘶哑,虚弱,似已不堪重负。   邱赫出事了。   再问其他,全说不清。   樊云和邱赫分头,一头交钱一头交货。放下电话,易非感到心脏猛跳了一拍。开锁手机,刚要拨出,又有电话进来。   这一次是潘泽打来,说听到风声,今晚同顾犀的交易出了内鬼,警方砸下血本,调动特警。邱赫悍勇,跑了十几公里,当场自杀。   “樊云……樊云呢?”   “还是联系不到。”   “江于流?有没有跟着?”   “也找不到她。”   座机忽然又响,易非接起来,电话里说,易家主宅被搜查,不知为什么易然在现场,被警方带回去协助检查。易非惊愕之余,忽地传来话筒扣落的声响。   “喂?”对面的人也一头雾水。   易非马上明白,外面被陈丹接去听到了。   易非深深吸气,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安抚陈丹,“叫律师过去,不管发生什么,尽快把然然保出来。还有,带上保镖。看好然然。”   再接起手机。潘泽还在线上。易非说,“是冲着我们来的吧。”   潘泽诡异地静着,好一会儿才说,“我已经在路上,马上到你家里。刚刚听到樊云的消息,你听我说,一定冷静。”   易非猛然站起,带滑轮的椅子甩出去,撞到花瓶,一阵烦人的脆响。   潘泽说,“樊云已经在刑警队,刚叫了桌宴席。警局里有人说樊云没带手铐,是自己进去的。”   听筒里,易非像消失了,毫无反应。   潘泽抿了抿唇,缓慢继续,“现在的情况,是她的可能性非常高。带她看过全部秘帐,还看了总账,几乎知道所有事情。……不管她到底怎么想,进到局子里,有的是办法让她开口。”   传来易非剧烈的喘息声。   潘泽直等到易非稍稍平息,下定决心道,   “是不是派人除去……”   “不!你敢自作主张?!不许动樊云!”   座机再响。易非心里最后一丝镇定被震爆。抄起座机摔出去,牵扯着电话线,易非猛力一掼,硬生生把卡头扯断。桌子上的电脑,水杯,笔筒,乱七八糟被易非一股脑推下去。没什么好扔了。胸口被堵死一样。易非猛捶桌面,摔落在地。   四面铃声响个不停。窗外狂风大作。   在攫取心神的喧闹里,易非听到幽幽的一声叹息。樊云低哑的声音,说,我很爱你。   易非感到被困住了。   大厦将倾。      ☆、白骨如山鸟惊飞   江于流车停回夜店,七拐八拐进去,望到卡座,又有两个人坐回来,唐予歆已经不见踪影。江于流想了想,没有靠近,随手把车钥匙丢在角落里。   似乎是台风将至,四处呼啸着哀鸣。走在街头,望着零星飞矢的车,刺眼的灯光从眼前不断地掠过,夹着隆隆风声。江于流几乎站不稳。酒精适时地翻起。眩晕,恶心。江于流到墙边,弯下腰,抠着喉咙吐出来。   站直身体,风一吹,似乎完全清醒。在这样的时刻,清醒只意味着铺天盖地的痛苦,不能后悔,又需要找更多理由妄求心安。   初次听到唐予歆的计划,江于流大吃一惊。为什么晏君的复仇落在毫不相关的人身上?   “不然怎么办?买凶杀了易非?”唐予歆摇头。   对身边人下杀手。唐予歆面慈心狠。   唐予歆说通过易家的关系,郁安成身上绑了几个账号,价值高到能拿下S市中心最高的几栋楼盘。经济侦查严密布控,易家滴水不漏。但是一旦出现变动,例如郁安成一死,这笔钱的流动足以使易家现出端倪。   况且郁安成是在易家的营业场所沾染了毒品,于公于私,同情郁安成的人不会让易家的生意好过。   还剩一个理由唐予歆没有说出。她不必说,江于流心里明镜一样敞亮。   从樊云回到S市起,江于流一直在她身边。实施一场犯罪,再小心安排,毫无痕迹是不可能的。如果江于流被挖出,一定牵涉樊云。易家的结盟将倍受打击。   唐予歆现在还不会明白为什么选在这一天下手。她不可能知道樊云这一晚的计划。江于流自己都不知道。但是毫无疑问,短时间里,樊云没有机会洗脱嫌疑。   台风过去时,易家将再也不会同从前一样。   江于流想自己说过绝不背叛樊云。樊云却说,只要过了今晚,怎么样都无所谓。   当真无所谓?   江于流头都要炸了。   口袋里手机一震。唐予歆发来一个酒店地址。   从今往后,她应该逃离这里,逃离这座让人疯狂的城市。但是今晚,最后一面,见不见?   樊云接过单据。详单太长,也没有给樊云看。身后刑警已经腾开桌子,古装剧里一样八边形的食盒,从里面将摆好盘的菜品一样样取出。   3888元。樊云知道这一笔签下去,留置48小时即将计时,还或许有不可计数的小麻烦拖住她。可能没有等得到重见天日的时刻,她已经丧命在这里。   程峰笑望着从樊云手里接过签名,很难想象樊云细瘦的手底留下游龙一样张扬的笔迹,“不错,潇洒。”   另一个刑警拿着单子下楼交还。   如此谨慎。   樊云跟着程峰转入走廊,倒数第二间房间门口,打开锁,里面是审讯室。   樊云坐下,程峰让樊云伸手。手脚都拷牢。   樊云笑,“怎么?一进来就变脸?”   程峰把樊云腕上的手铐扣得更紧,“例行程序,怕犯人伤害自己嘛。你应该不会吧。听说来之前刚去医院做了全套检查?哈哈。不用怕,这么大的案子,我们肯定会做得漂漂亮亮。”   樊云忍不住挣了一下,被锁住的感觉并不舒服。   “等会儿跟吴振明案子的外地刑警过来给你录笔录。”程峰又是一笑,“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你不是一直想脱离易家?现在机会到了。别着急,有的是时间,我们慢慢来。”   江于流走楼梯到十二层。她恐怕很快将会变成全市通缉的要犯。   刚刚走近,唐予歆拉开门。妆都卸了,衣服没有换,香水和烟酒味道提醒着,夜店里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   江于流望着唐予歆表情,惊讶发现,唐予歆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懊悔,也没有得手的兴奋。   此时此刻她们成了共犯。但唐予歆的毫无变化,让江于流也感觉不到特别。既不会因为共谋而生出龃龉,也没有变得更紧密。   真的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或者只是做了微不足道的事情。   江于流跟着进来,唐予歆说,“一晚上什么都没吃,饿了。”江于流开柜子,唐予歆说,“都找过了,没什么,一罐酒一罐可乐。我叫了烧烤。”   只开了昏暗的角灯,两个人对坐着。起初是唐予歆喝可乐,江于流喝酒。过了一会儿,唐予歆抢啤酒,江于流只好换过来。   铃声,唐予歆去接外卖。开了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起来。电视闪着画面,两个人望着,并不知道互相都没有真的看进去。好像最平凡的夜晚。和从前的每一天都不一样。好像最艰巨的考试结束,又好像已经放假很久了,久到让人闲得无聊。   江于流一向食欲很好。   曾经有天吃面,江于流一卷筷子从一头吃到另一头。唐予歆抬起头盯着她,好半天说,“你吃得这么多,怎么还没有女朋友?”   江于流瞠目结舌。   唐予歆说,“对着你吃饭吃这么香,别人也都很有食欲。”   但是很抱歉了,最后这一顿,江于流实在打不起兴趣。   唐予歆说着饿,也没有吃多少。江于流拿起橡皮筋放在两手上玩。   唐予歆的目光从电视机飘回来,静静地看着江于流。   江于流抬起脸,对上唐予歆,想要看清楚,却什么都看不清。   “上次那个魔术,怎么变的?”   唐予歆想了想,回忆起来,笑,“这个不能告诉你。”   “什么啊?这么久了。为什么?”   “学魔术的都最先要学,不解密是基本原则。”   江于流来回勾着两条皮筋,交错的皮筋永远交错。   “我真的想好久了。这么基本的把戏,你再不说,我要自己百度了。”   唐予歆看江于流毫无意义地重复动作,无奈地笑,“喏,我做很慢很慢,你自己看一次。”   只开着角灯,灯光昏暗。江于流凑近过去。唐予歆把皮筋套好,在江于流面前抬高手示意。江于流没有看明白,唐予歆张开手指,然后继续动作。貌似相交的两根皮筋,轻轻纠缠,而后彻底分离。   江于流怅然望着,苦笑道,“原来如此。”   “魔术本来就是这样啊。知道了就没什么意思了。”   唐予歆说着把皮筋交到江于流手里。把着江于流的手摆好架势。一次,两次,江于流手指长而灵活,马上像模像样。   江于流笑起来。进门以后第一次露出真的笑脸。   唐予歆感到眼里忽然盈满泪水。   江于流觉出有异,没来得及分辨,一下子被唐予歆抱住。江于流愣了一刻,唐予歆脸钻进江于流的脖颈,徐徐喘息。   江于流喉咙滚动。最终闭上眼。   好像回到夜店里乐声最□□那一刻。唐予歆在耳边高喊,声音简直要穿透耳膜。   江于流喘息道,“你……”   “什么?”   想要问,那一句是什么意思。或者是,唐予歆对她到底算什么。   爱,不爱?   然而这一场最绚烂的梦,也只是魔术的视觉幻象。她们在命运安排里凑巧交叠,各自怀揣心事,今晚之后终将分离。   不解密。   不要解密。   本可以说出更聪明的话,但是说,“你不用这样。”   唐予歆倏然变色,江于流看不到,但听得出冷酷的语调,“我知道你不要钱了……”   江于流打断,“我想你之后可能更需要,护照我已经帮你拿好了,就带在身上。”   唐予歆的身体僵住。江于流只知道惹她生气了。怯怯地轻抚她的后背。   唐予歆在江于流肩膀推了一把。轻微的力量很快逝去了,江于流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放开,却感到肩膀被唐予歆温热的手按住。   为什么要这样?永远安慰,永远保护。   眼泪滑下,唐予歆忽地吻住江于流。   在细密的吻里,江于流懵懵懂懂,听到唐予歆含混的呜咽声,“我想要你。就一次。”   衬衣下摆被唐予歆揪出。江于流抱着她,踉跄后退。退到床沿,栽倒下去。唐予歆的吻像最艳的花,花枝缠绕,每一个骨朵绽开,发出轻微的,足以让人震颤的啪的声响。   腰带被她利落地抽出,江于流被动地,搂着她的腰。触到唐予歆身后的拉链,却好像被梦境击中,太过真实的混着狂喜和狂悲的感触,心脏剧烈地跳,不敢揭穿。   江于流抚动唐予歆的长发。视线交错的一刻,云破月出,唐予歆水洗了的目光明亮坚定。   唐予歆望着江于流虔诚的目光,俯下身,深深亲吻,含住江于流嘴里的甘甜苦涩。   或许整座城都在倾覆,狂风中,暴雨将至。   狭小的借来的屋子,至少是渡出这一天的诺亚方舟。即使漫天风浪席卷,孤灯一点,在整个城市中或如微弱萤火。从此甚至到死都将再无往来,唐予歆也会永远记得。   这是江于流送她的礼物。   江于流有罪,她们本该是仇敌。但她们共同背负了更沉重的罪孽。   谁都不配承担这样的代价。这样的代价也只不过换得短暂的一夜相爱。   唐予歆剥去江于流半条裤子。向上探手,紧身背心无处着手,遂向下去。   “喂……”   唐予歆咬住江于流的舌尖。江于流不再发得出声。   退开最后一层。江于流抽紧肌肉。唐予歆轻车熟路,跪在江于流两腿之间。江于流只好捉住唐予歆的手腕。力气很大,唐予歆挣不脱。   唐予歆气急,忽地掐住江于流后腰。江于流忍不住笑起来。唐予歆不动了,江于流还是笑着。   “有什么好笑?混蛋。”   江于流抿住唇,憋不住还是笑出声。然后正色道,“不是……”   唐予歆扭住江于流,拉到江于流头顶,一只手按住江于流双手。   即使是这样居高临下地制服她,江于流目光中带着笑意,似乎表明一切只是授予唐的特权。   江于流望着唐予歆,“其实我……我想过……”   “什么?”   “想过你……”   唐予歆脸微微热起来。   江于流道,“但都不是这样。”   唐予歆猛地俯下,咬在江于流肩膀。   起初不在意,却疼得太厉害,知道唐予歆是认真的。江于流微微抽气,一动也没有动。   渐渐起了血腥气。唐予歆松开。半月一样的牙痕,有鲜红的液体一丝丝渗出。   肩膀的痛没有平息,但似乎在疼痛里生出一抹奇妙的情绪。   江于流无法分辨,呆望着唐予歆。唐予歆眼中隐隐有一抹水汽,哀哀地笑了一下。   像露水在鲜艳的花瓣上缓缓滚落。   正在分神,唐予歆忽然贴近过来,湿热的气息伏在肩膀,伤口被包裹在温暖濡湿中。疼,紧张,又觉得莫名安心。   唐予歆轻轻舔吮,又吻在江于流唇边。江于流痴迷地看着唐予歆,看着,然后闭上眼。   散乱的发丝飘拂在江于流锁骨的凹陷。唐予歆的手在缓慢地下滑,抚摸她的小腹,而后继续,滑到大腿内侧。   感受到江于流轻微的颤动。   江于流将要叹息,又咬唇。唐予歆吻住江于流,声音便断断续续溢出。   很快地,江于流微微并腿夹住唐予歆。   唐予歆不想再等待。她可以更温柔,让这更像一场报恩的演出,美好的炫技。但她想江于流最深刻地记住她。她闯入她的生命,也将同样直白地闯入她的身体。   她们从前往后都不能,就在这一夜抵死相依。      ☆、白骨如山鸟惊飞   窗外有鸟雀啾鸣。平时这样的时候,天将要亮了。但此刻,风依然猛烈地刮着,开始落雨。一片漆黑。   程峰从沙发上爬起来。翻送进来的审讯记录。一如预想。从头到尾只有前一晚同顾犀的交易。   整个过程中出奇的顺利,但樊云提供的录像录音也出奇的小心谨慎。大有止步于此的意思。   樊云不断强调,事先已经同程峰达成协议,她在这场交易里只扮演收钱的角色,仅仅是线人。不论416同吴振明的枪战,还是获取原料的渠道,卓子雄接替吴振明的位子,一概不知。至于和邱永福邱赫叔侄的关系,樊云不承认是主谋,说从前易近山在的时候就有了联系,只因为要做线人才接近邱赫去帮忙办事。也不承认同顾犀有什么交涉。稍有暧昧不清的话题,让警察去问顾犀的人,去问邱赫。   拿死人抵罪,将易家摘得干干净净,甚至于邱永福那里,只讲到邱赫,再多便三缄其口。   樊云有太多时间准备这一场审讯。早在脑海里划定范围。超出的部分一概不知道,或者是,只需保持沉默。   程峰简直要怀疑她到底要干什么?如果不愿意出卖易家,何必搞这一摊子事情?借警察的刀杀人,对邱赫,对顾犀?即使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被姓易的利用,程峰还是感到怒不可遏。   但转念想,出了这样的事情,易家很难保她。又是为了什么宁肯赔上性命?   不知时日。江于流和唐予歆早已不着寸缕。   江于流不知餍足地抚摸亲吻唐予歆。仅仅一夜,彼此的身体都似乎已足够熟悉。   一记铃声打破平静。   唐予歆从江于流怀里滑脱出去,摸到手机。凌晨三点多,电话竟然是父亲唐继伟打来。   唐予歆微微皱眉。想必是因为郁安成。   江于流听着唐予歆支支吾吾。说在家里,还睡着。   很奇怪,唐予歆自己或许都未发觉,和父亲打电话时,她会有意改变声线。像没有长大的小女孩。   江于流若有所思。   唐予歆挂断电话后沉默了一阵,望着江于流。而后拨出另一个电话,是打给警局里。   唐予歆问,听说出了大事。很快得到答复。   江于流坐起来,该来的总会到来。不觉得怎样可怕,她们毕竟已等待了整晚。   但是唐予歆说,“不是郁安成……恐怕是封锁了消息。交通事故,那么大动静。真怪,连我父亲也瞒着。居然能瞒住。”   江于流愣了愣。   唐予歆茫然道,“易家出事了,说樊云自愿做程峰的线人,昨晚和顾犀的交易,查获三十公斤冰,连带挖出了制毒窝点。……我父亲叮嘱,小心同易家的往来。……大概是说那辆沃尔沃吧。”   江于流拽着被子跳下床,站在床边,停下来。知道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结果。   消息传到满城风雨。江于流想,樊云到底有没有仔细考虑过,从警局出来以后哪里还有生路。   天亮以后,程峰翻最后一次审讯记录。和之前的几乎没有什么出入。   程峰和审了一夜已经倦极的外省刑警交换消息。   年纪小的一个狠狠啐道,“妈的真想抹掉她做线人的记录,三十公斤,够枪毙了。”   老刘皮笑肉不笑,“人家说和之前通话都做了录音。那么干,不成了钓鱼执法?”   程峰也笑,给他们散烟,“贼窝里长大的,人打娘胎里就学着应付咱们。可惜邱赫那小子,闹了个死无对证。顾犀那边的,沈万鹏?不知道审的怎么样。”   老刘吐了一口烟,摇头,“笑面虎一个。听那边的说是老熟人了,不好对付嘞。况且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这位更有料。”   又说,“不过还真有你的,叫她签宵夜单。哈哈哈,怎么想得出?现在那帮亡命徒都知道她跟你合作。就是想跑,她也没地儿去了。”   程峰说,“要不是有规定,我恨不得在楼下告示栏贴张通告。”   程峰推门进审讯室,厚重的窗帘拉紧,吊顶白炽灯瓦数很高,宛如白昼。空调暖风开到最高,不知道谁拿的电暖气,在摄像照不到的地方贴墙摆着。   程峰叫人关了空调。樊云衣服汗透了,鬓角有汗水不断滑落。   樊云嘴唇干燥脱皮,更没有话。   程峰抽出一支烟,樊云不肯接。   程峰干笑着,“用不着这么小心。检查已经出来了。甲基苯丙酮阳性。想不到啊,省掉我们不少麻烦。”   程峰说着点着烟,深吸一口,从档案袋里取出复印件,摊开在樊云面前。   樊云微微咳嗽。   “在你家里搜出六十克冰。”程峰挑眉望着樊云,樊云似乎早有预想,毫无表情。   “我知道之前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不过没什么,真不用以为我会对你上什么手段。犯不着。你这样的,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孩。不用说五六年,牢里转一圈就受不了吧。   “一直搞不懂,你到底想干什么?不是一直很会说嘛,说不想被拉下水。你这么清醒还跑去吸毒?”   程峰猛地拉住樊云领口,樊云肋骨在桌角一卡,哼了一声。程峰放开手,樊云微微蹙眉,咳起来。   “哎哟,没事吧。”程峰咧嘴冷笑,“看你热成这样,解开一个扣子好啦。”   审讯椅围成狭小的空间,樊云退无可退,靠在椅背上,压低声音咳嗽。   程峰逼视着,静默里,樊云像纸片折成,不动感情,目光毫无生气。   樊云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没有想什么。我这个人很无聊。程队,我是有什么说什么。”   程峰轻轻敲击桌面。   “熬这么久,实话说我也挺佩服你。我年轻的时候也这德行,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当回事,他说他的,我干我的。   “但你还是不一样,你是聪明人。一辈子可长得很,犯不着押在这么一件事上。”   樊云望了程峰一眼。程峰年纪比父亲小得多,新生的一截发茬几乎全白。樊云想,这么多年过去,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见过,他总该有些旁门左道的机会复仇。都没有做,是还顾及自己警察的身份么?   “可能你自己没留意,我昨晚上查了查。你之前呆的那家公司刚刚拿了B轮融资,正在四处招人。你们这个行业,我不太懂,听说薪水不错,在大城市过得也有模有样。不过你这样耗个五六年,身体不好,又吸过毒。出去以后,还剩什么?到头来,再好的履历都变成废纸一张。”   樊云将汗湿的一绺落发掖在耳后,缓缓道,“如果非要谈这种莫须有,我只能等律师了。”   程峰吐出一口烟,半晌笑道,“我是你的负责人嘛。报告还没有交上去,我可以帮你。不过别忘了,你把什么事都推邱赫身上,邱赫会不会把你吐出来?还有沈万鹏。到时候线人可做不成你的挡箭牌。”   樊云微微一笑。   “你究竟知道多少,不肯讲,没关系。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没有关系。问题是别人怎么看,知道你深浅的人怎么看?在这里我们这些警察看着你,还是好的,真要把你放了,你知道多少人想你死?   “一枪崩了,那还算痛快的。他们这些人啊,不得不说,主意是比我们这帮当警察的多。有些人脑子怎么想的,正常人真不会懂。什么奸杀,碎尸,内部档案里那些照片,你要是看了,肠子都得吐出来。”   樊云似乎不为所动,但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程峰说,“想看吗?我给你拿几张?”   樊云目光扫到程峰脸上,渐渐弯起嘴角,“你还觉得我想活吗?”   程峰愣住。因为见到很多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想要的,有弱点就可以攻破。樊云绝不会是难审的那一种。她的弱点简直一抓一把。   所有的路都能走,却似乎一下就到头了。   是觉得死亡可以结束一切吧。   “不愿意和我说,那好,经侦的王队长应该和你更聊得来。等等看吧。”   程峰走时熄了灯。没有任何电器再运转。黑暗里,只有窗外一刻不歇的雨声。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长时间的询问,明明应该很累了,头脑却像高速运转的机器,停不下来。   黑暗里,逐渐地,眼前晃动幻影。   不断地有血液从头顶滴落。掌心里,衣服粘着的后背,隐痛的肩膀,浑身上下,不断冒出陈腐腥臭的液体。   栽赃她藏毒,伪造证据并不容易。但她没有兴趣自证清白。已经没有清白可言。还有什么不可为的事情她没有做过呢?   吸毒。乘着载苯丙酮的车到村子里,看它们通过层层器皿,化学反应,而后结晶。她等着这些成包成捆的晶体运送出去。层层分拆加工。而后在吧台坐定,瞧着最低一层,夜店里的公关把拆成小包的粉末塞给客人。   杀人。亲手杀人,或是雇凶。   似有声音,嗡嗡地,绵延不绝。他们说,你应该抵罪。   罪……   应该抵罪。但樊云害怕。像程峰所说,她不能设想坐牢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有未来,为生而生。那样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   像被针线穿透的木偶,鲜血丝丝缕缕地牵扯出,糊满躯体。   皮肤在心跳中微微震动。粘稠的血液包裹着,四处都是又甜又腻的气息。血很快漫过双眼,口鼻。每一次吸气,都似乎裹挟着可怖的血液填入身体。   在黑暗里,樊云颤抖不止,试图挣开锁紧的手铐,铁链敲击桌面劈啪作响,但徒劳。   程峰中间几次叫人进去看。樊云仍然清醒。   没有水,浓咖啡。樊云起初不愿意。到了中午十一二点,大口大口地灌。   王宇进去时樊云脸色惨白,眼睛充血地红。   王宇说当初联系见面,直觉里事情不会这样简单收尾。   樊云望着王宇,过很久才像回过神,说,“不好意思,帮不到你们。”   樊云又想了很久,“实话说,一场交易,一个制毒点,对你们报功来说,已经可以了。”   王宇的教养已经不足以克制自己,猛地拍击桌面,“你以为是帮我们升职?!你以为我们就图个升职?我竟然以为你还有救……这是帮你自己!”   樊云目光几乎无法聚焦。缓缓摇头,“没用的。没用了。”   樊云以为王宇离开后又将是漫长的煎熬。但王宇解开手腕的铐子。   忽然打开束缚,手依然麻着。   王宇带她出去,樊云踉跄而行。   王宇说,“既然出去以后也会知道,我明白告诉你。昨晚行动中,邱赫和收货的买家抗拒执法,邱赫畏罪自杀,其余三人被当场击毙。我们死了六个兄弟,还有两个到现在昏迷不醒。”   樊云吃惊,停住脚步。   王宇叫一个女警带樊云去洗手间整理干净。   逐渐回血的刺痛渐渐减弱。   不管是否真的平息,不合时宜的负罪感也终于压抑下去。   下楼,王宇说,“我们有同事一直跟着你,这是出于你的安全考虑。出去以后你就会发现,没有地方比这里更可靠。”   樊云摇头。再向外走,律师张卫方等在门口。樊云算是明白为什么要专门给她时间整理仪容。接过随身物品,跨起包。张卫方叮嘱到车里再说。   一路沉默。   程峰不赞同放了樊云,其余几个警察说得让她出去见识见识,就知道怕了。程峰气极,砸了杯子。   ☆、白骨如山鸟惊飞   警局外风雨很急,天已经黑尽。问过时间,过去还不到二十小时,似乎有之前的人生那样漫长。   张卫方撑着伞,几步的距离,两人仍然几乎淋透。   樊云的车作为涉案证物扣留。坐进张卫方的车厢里。张卫方始终狐疑地打量。   樊云明白人是易非派来的。没有保镖,只不过一个律师。虽然没有预想中杀伐相对,这样的遭遇更让人觉得可悲吧。易非眼里,她被直接放弃了么?不可能。不会的。   樊云掏出手机,已经没有电量。   张卫方说,“你从警局出来,我们的对话可能被监听。”   樊云不耐烦地点头。张卫方不开口,樊云只好说出声,“明白。”   “昨晚你和警方说了什么?我需要你完整地对我说一遍。”   樊云一愣,“在这里?”   樊云勉强叙述过程。张卫方始终录音。   再第二遍。   从中午咽下咖啡,身体敏感地做出响应。胃疼,心慌。冷透了。   樊云很怀疑,张卫方再开口,会让她立马下车。   但还好,张卫方说主宅被搜查戒严,樊云不能回去。可以找家酒店。   樊云皱眉,张卫方补充道,搜查时易然在,被警方带走。检查甲基□□和□□阳性。行政拘留。   “什么?怎么会?!……我不知道……”樊云感觉到心脏猛烈鼓动,勉强定了定神,“我要见易非。”   “易总现在恐怕不会见你,先找个地方过夜吧。”张卫方假惺惺道。   樊云看表,已近九点。“带我去她家。”   张卫方没有动。表情十足是说他已经仁至义尽。   樊云狠狠骂了一声,操。撞开门,折进雨里。   警局大门正对面,江于流坐在车里,看着樊云出来,四处张望。江于流马上掉头转过去。   车子停在面前,樊云透过蒙了雨的车窗认出驾驶的江于流。这是一辆从没见过的车。   看出江于流的一瞬,樊云感到身体轻松下来。理智里,不该把期望寄托在江于流身上,但感觉是不能控制的。樊云微微皱眉,江于流探身过来,拉开车门。   樊云想,暴雨中没有出租车可以打。   江于流得逞一样笑望着。   樊云冷着脸,“你不该来。”   “别说那些了。快点上来,雨太大了。……我刚刚到,正好看你出来。真的。”   樊云又站了一阵,拉开车门。   江于流打量着樊云,“想不到这么快能出来。在里面说什么了?”   “一套话讲了七八遍。还是别再问的好。”樊云苦笑,“走吧,去易非家。”   江于流摇了摇头,发动车子,“顾犀邱永福两边都发了疯,只等着你出来。……你去恐怕对谁都没好处,易非未必开口保你。”   樊云迟迟没有开口。雨刷最大档快速摆动,车子在风雨里晃过一道弯。   “谢谢。”樊云才说,“到了你马上走。等这一阵过去,有缘再见。”   一路上,樊云微微咳喘,冻得发抖。   天气并没有很冷,江于流不断侧头观察樊云,樊云脸色越来越青白,唇色都是灰白,缩在车门边。忍不住伸手触到樊云。樊云身体一震,马上大力甩脱了。   樊云稍稍回神,歉意地望了江于流一眼,很快别过脸去。江于流感觉到她眼睛里压抑不住的怨怒,和一种说不清的,疯狂。   江于流打开热风,“他们……你……你现在怎么样?药还拿着吗?”   即使空间狭小,樊云像陷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没有话。   暴雨被风吹着像水帘。樊云在院门外,倾着身子,拽紧铁栏。眼前被雨水刷满,只剩下模糊的光影。   房间里静悄悄的。隔着双层玻璃,隐约传来窗外的水声。易非在门廊来回踱步,自语一样叨念,“来干什么?还想干什么?”   从半夜开始,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来,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邱永福那里忽然断了电话,像封锁了城池,不透一丝消息。更可怕是,潘泽派人搜集到的情报越来越稀少,混乱而语焉不详。易非明显感觉到调不动人,从前邱永福是缓冲屏障,现在还要提防他,随时可能反戈一击。   平时相熟的官员反应最机敏,纷纷回避。酒店里倒是不明白这些,无知无觉的员工一如往常地忙碌。但是要不了几天,恐慌从上向下地压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事态越来越糟。易非不愿意分心想樊云,她有本事计划,应该自己算好后路。不愿意想到底为了什么,总结原因要等到结束以后,此时此刻于事无补。   但只要稍微放松,念头就冒出来,樊云不辨虚实的温存历历在目。像风雨中的幢幢幻影。   忽然怕了樊云。   易非转头看到潘泽拿着仪器站在楼梯口。窗外雨声不歇。易非恨恨道,“让她进来。”   阿姨多抓着一把伞小步跑到院门口,伞塞在樊云手里,樊云也不撑,跟着走,越走越快。   一进门,樊云抹去脸上的雨。浑身滴着水,很快湿了一地。衬衣贴紧在皮肤上,胸口起伏不止。   易非没办法看她,坐在餐厅,只留给一个背影。   潘泽叫樊云展开手臂,搜身。   没有人给一句安抚性的解释。   樊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望什么。   微微皱眉,配合动作。   仪器很快有了反应,从樊云裤子口袋,包里摘出窃听器,丢进屏蔽箱里。   易非说,“你自己看到了。带着这个过来?”   “我根本不知道。”   潘泽的手贴上来,樊云咬着牙,微微颤抖。偏过头,望向空墙。等着搜身结束。   不必接触时就已经感觉到樊云体温偏高。潘泽无动于衷,动作更仔细,弯下身抖动樊云裤脚。   而后重新来过。   樊云忽地抽出衬衣,解开胸衣,从衬衣里拽出来。潘泽像机器人,面无表情地接过,直接扔进屏蔽箱。   潘泽再三确认,说没问题了。   “有什么话,你就在那里说吧。”易非的声音很无力。   樊云攥了攥拳。但还在警局里时就想到过,易非恐怕也被逼着应付,不曾合眼。   樊云站在门边,远远望着,忽然像切断电源,想不起自己到底要说什么。确实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刻了。发生的时候,语言忽然变得太轻薄。   易非说,“你很可以。给我来这么一下。好。”   樊云蹙眉,刚刚张口,先是一阵咳嗽。   咳得很厉害,每一声都撞在易非心里。从枪伤起,她的病反反复复,一直可以让易非担心着。但是现在……   易非冷笑,而后笑出声,笑到几乎发疯。樊云的咳声在笑声里渐渐轻了。   几乎笑到喘不过气,易非问,“我们是仇人吗?”   “易非……”   “别过来!”樊云刚要走近,易非马上尖声喊起来。   潘泽拦在樊云面前。   樊云站住了。身体站住,魂魄却像急急飞出,飘起来。   好像身体里架着炉火,热气腾起。但周遭都是冰冷的。就只能感受到这样又冷又热的温度,已经无法再思考,不能想易非到底在怎么样看待自己,而后又会发生什么。张开口,就只是机械地,一鼓作气地讲下去。   “易然的事情我刚刚知道,绝对只是意外。不论真假,仅仅吸毒,没有理由为难他。况且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警局说的话全部和律师讲过了,只昨晚的交易,损失可以到此为止。……细节你可以跟他确认,之后律师代替我出面,一定可以滴水不漏……   “账目你应该比我懂,现在马上和邱永福分账。我们手里还有大笔现金,不至于过不去。……”   易非感到脑海里嗡嗡地震着,再往后,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樊云急于表白自己。轻视他人情感的冷漠和莫名笃定的狂热奇妙地混杂成一体,易非感到面对着一个怪物。   樊云只微微喘息,马上继续,“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甜头,出动警力范围太广,各方盯着,只要稍微再施加压力,他们只能尽快结案。……”   易非盯着桌面,奇怪的,桌子似乎晃动起来。四周聚拢越来越多的人群。邱永福和他的手下,退避三舍的官员,唐局长,程峰,酒店的员工,正在谈生意的商人……还有许许多多记不起身份仅仅一面之缘的人。   易非想要分辨每个人的诉求,他们各自的立场。但越来越难以分辨。无数人变成没有表情、没有五官的怪物。面皮和面皮连成一片,无数张巨口,滔滔不绝,不断逼近。   易非忽地沉入一片雪花点的噪音世界。   嘈杂难辨的疾呼白浪一样飞溅。浪涛淹没头顶。   “樊云!易樊云!”   樊云抬高声响,“毒品太棘手,唯独这件事上警察绝对不会留情,你一贯培植的关系网也一样受这个限制。刀口上的生意不可能做长。……”   “……”在那一刻,易非只想要抛掉一切。让樊云抱着该死的计划冲入人群吧。   全部炸毁,撕裂整个世界。   樊云剧烈喘息,停下来。   蜂鸣声过后。四面白墙和桌面上的摆设才浮现出来。   易非的背影始终不曾稍微动摇。   樊云嘶哑道,“你听我说,长痛不如短痛。你要相信我,多一个字我都不会和警方说。”   “呵……哪里来的自信?”易非道,“你是来劝说我,背后捅这一刀,是你仔细规划好的吗?”   “你应该明白,我做这些不是因为你和我。……我想要什么?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到底知不知道!起码让我活得有点希望!实话说,一开始我打定主意埋了整个生意,我自己甘愿陪葬。但是做不到。因为……”难以抑制地咳嗽,没有办法讲下去。   易非忽然转过脸,像陌生人,冷酷地望着樊云,“因为什么?因为——‘你爱我’?你的好心……   “我宁可你死了。”   樊云脸色刷白。退后一步,茫然望向四周。   楼上忽然传来砰地摔门声,易非惊得一震。陈丹被人搀着下楼,穿着不齐整的睡衣,满脸急切,和平时换了副样子。   樊云僵硬地立着,几乎无法呼吸,良久才深深抽气。   只是一秒钟,如此强烈的反应,像被一句话轻易刺穿。   易非望着她,仅仅一天一夜的时间,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紧紧攥着拳按在胸口,抖得像随时可能倒下。   樊云看到陈丹下来,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要到这样的时候,易非才留意到樊云的变化。感应到樊云的心情,甚至压过了易非自己的心情。   易非走近过来,试图居中。   樊云只看着易非靠近,目光中悲伤的情绪像粘滞的冰流。   一时间似乎飘下雪,四周渐渐结霜,空无一物。好像从时空中抽取出片段。没有了前缘后果。   易非感到彻骨的寒冷。   “你!……你怎么敢来!……”陈丹从楼梯上扑下,颤着声音说。   直到陈丹到了面前,樊云才张开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意想不到,陈丹猛地给了樊云一耳光。下手并不算重,樊云晃了一晃。   啪的一声脆响,易非瞬间醒觉。但在陈丹的哀恸面前,易非说不出什么。   陈丹拽着樊云的肩膀,“然然怎么会吸毒?他还在读书啊,怎么碰得到那些东西?好好的他去你那里干什么?”   樊云紧紧抿着唇,失魂的样子,好像再也没有力气应付外界的任何变化。   易非慌忙拦住陈丹,“妈,妈……然然的事还说不准,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陈丹哭喊着,急怒中剧烈地颤抖,颜面全无。易非本能地抱住她的手臂,不敢用力,几乎拦不住。   毫无预兆,樊云忽然直挺挺跪下。   膝盖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易非根本想不到樊云会做出这样的动作。陈丹张了张口,甩脱易非。也不再说话,只是哭。   易非垂着手。没有想到当真会夹在中间这样难堪。但樊云忍着喘息,眉目间已近崩溃。   一边是生身母亲,另一边,易非几乎能感受到樊云的抽痛。   “妈……然然不会有事。您先上楼……”   “上楼?你要做什么?到了现在你还不信我的话?你要留她?”   “妈……”   陈丹转而向樊云,“害了我女儿还不够?还要害我儿子?我哪里对不起你?”   易非瞧着陈丹发泄情绪,反而清醒起来。   陈丹抖着手搡在樊云肩头,是樊云有伤的地方,易非看到樊云眉头拧起,没有忍住,退后一步。   陈丹说,“今天你要是一定留她,有她就没有我这个妈!”   “既然回来了,推她出去是让她送死。”   易非目光异乎寻常的坚定,止住了陈丹的话。   僵持不下,对讲机忽地响起,潘泽撩开帘子向窗外望,院子外已经停了几辆车。但没人下车。   樊云垂头跪着。一时间,谁都不动,只有陈丹偶尔抽泣。   或许可怕,但已经没有什么好怕。   樊云感觉到浑身凉透了的血液将要凝固,内心里最黑暗的念头蓦然涌起,几乎要淹没所有心智。   以死为证。名节也好,道义也好,渴望证明的心愿可以压倒一切。   但其实死亡是万事皆空,不可能证到什么。   樊云抬起头望易非,易非紧紧锁眉,盯着窗外。   潘泽开始打电话叫人。   樊云缓慢起身。易非看樊云,神色明显地改变,不再有悲伤,没有丝毫情绪,曾经闪亮的眼眸里凝着浊流,像被黑暗彻底吞噬,黯淡无光。   这样的表情,易非恍然感到似曾相识。   “樊云?你跟妈先上楼。别的都不要管。”   陈丹不肯对着樊云,却也没有再开口反对。   樊云忽地摇头,和易非退开一段距离。   易非更急,“你醒醒吧!在这里争一时之气,出去外面,各个都等着要你命。”   “放心吧,不会。”   樊云走到易近山灵位前,抽出一支香。持香的左臂颤着。点燃,略微躬身拜了三拜,再插入香炉。火苗犹在燃着,动作迅快。   樊云说,“你原谅我,我等你。”   又说,“但是现在,不想再对不起你。”   樊云自以为是,像扮演圣人。凭什么?她凭什么原谅?!   易非不可抑制地颤抖,僵硬到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作。   樊云轻轻拉开门出去。易非停了很久,忽然也跟出去。樊云步伐很快,已经到院门口。   大雨倾盆,灌进衣服,高跟鞋,易非也瞬间湿透。每一步拖泥带水,却忽然跑起来。   路对面,江于流远远望到人影,拉开后座车门,隔着玻璃窗,樊云同江于流稍稍对视,错身而过。   雨声嘈杂,暴雨几乎将空气挤没。一条街两排停着□□辆车。车窗缓缓摇下,露出里面的人。没有人出声,但各自都已经伸手扣在腰间。樊云走在焦点,散乱的头发和衣摆随动作微微摇动。雨帘遮挡视线,樊云的目光在雨水里滑过,而后平视前方。似踏着节拍,一步不乱。   在车队最尽头,警车等待已久。樊云像走到世界尽头,细瘦的黑影被车门挡住,而后车门缓缓关合。   易非跑到门口,想要喊住她,却一个字都发不出声。眼看着樊云上了车,等了一阵,警车迟缓地掉头离开。其余车也零零散散地离去。   江于流望了易非一眼,挽起的头发散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比刚刚出来的樊云更失魂落魄。再望后视镜里的车队,像鸣金收兵。江于流捏着方向盘,最终决定朝前开,驶去另一方向。   只剩最后一辆,副驾驶下来人。潘泽在易非身旁戒备。来人摊开手晃了晃表示没有武器。对易非微微点头示意,“邱爷说希望和您谈谈。三天后,周五晚上八点,御园大酒店。”   易非迟缓地点头。   迎面又开来另一辆车,像落幕时才迟到了。雨中要驶近了才看得出,是齐磊。易非意想不到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跑来。就算这样,或许能帮忙让然然早点出来,或许能暂时稳住状况。   但是,还是太多余了。   齐磊撑着伞,伞被风吹偏,索性作罢,拖着易非跑回房子。   易非让人把陈丹送上房间。   耳边雨声哗哗地响着。灯光亮得晃眼。房间里的一切都似虚幻。樊云就留在这房间里。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异常固执。   齐磊不知道易非在想什么,问来问去,只说樊云回来过,又走了。就算在这样的时刻,易非插着手臂,隔出不可逾越的距离。   齐磊皱眉道,“昨晚郁安成出了车祸,送医院前已经没救了,估计你还不知道这事,场面太难看了,郁市长下令封锁消息,外面没什么人知道。……有我在,家里的事情我肯定会尽量帮忙。但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太多话了。易非心里响着一团杂声。耐着性子点头道谢。   ☆、白骨如山鸟惊飞   周四晚上,齐垚叫齐磊过去。齐磊明白八成和易家有关,没半小时就到了。   郁茵茵在餐厅坐着,饭没有动几筷子,攥着纸巾在哭。   齐磊劝了几句,未见任何效果不说,郁茵茵语气里透出股对齐磊的不满,齐磊摸不着头脑。   郁茵茵说,家里最宝贝这个儿子。出了事,偏偏不能声张。郁市长强忍悲痛,省里开会,今早走了,到周六才回来。家里就母亲一个人,说什么都不行,蒙着被子哭,离不开床。   齐磊跟着叹气,坐下来,双手摊在腿上。许久才说,“原因……搞清楚了吗?”   郁茵茵更哭地厉害。   齐垚说,“今天把你叫过来,我们自己家里人关上门说话。”   齐磊感到事关重要,郑重点头,“我明白。今天的话只我自己知道,不会和任何人说。”   齐垚看了看弟弟,又看郁茵茵,郁茵茵已经止住泪。齐垚说郁安成的死是遭人设计。检验结果,郁安成不仅酒驾,是毒驾。齐垚打手势止住齐磊的吃惊,继续说,私下里问了他的朋友,当时都在夜店玩,不知道郁安成怎么会去飙车。后来调视频,和郁安成一起飞车的还有另一辆,是江于流。   齐磊听明白前因后果,问江于流人在哪里?又说,易非不可能参与这件事。   齐垚却问,齐磊和易非到底怎么样了,还打不打算接着处。   齐磊张了张口,说不出来。   齐垚说这件事应该和易非无关,丈人郁市长也是这个意思,不要惊动易非。但樊云协助警方是确实发生的,扯破了脸面,易非怎么能轻轻巧巧脱了干系?从前看重易家,因为表面上还算清白,现在出了这么档子事,郁市长……   齐磊吃惊,但感到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于是说,“这都是樊云一个人的问题。已经被易家扫地出门。”   “你还替她家说话!听嫂子一句劝,别和易非来往了。我弟弟这件事还看不清楚吗?”郁茵茵尖着嗓子嚎道,“他才二十三呀!”   齐磊忽地想起和易非相处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从高中到现在,这么多年了。也不是说断就能断。   齐垚劝郁茵茵,和易非打交道这些年都不错。转而向齐磊,“你说的话,易非听得进去吗?”   齐磊一愣,“当然,当然。”   齐垚却不再开口。齐磊琢磨了很久,试探说,“无论如何,安成这个仇一定得报。只是樊云现在被警方保护……”   郁茵茵抽抽噎噎。齐垚微微点头,说要想想办法。“这也是为你和易非好。”   台风后的天气,阳光很烈。暴晒下,水迹很快消失无踪。   已经过去两天。看起来风平浪静。当时樊云坐进警车,被带回警局。樊云提出证人保护,以为不会顺利,但意想不到程峰痛快回话说会写报告,叫了两个小警察,给樊云安排找了间公寓。   早晚送饭,通常有一个便衣在楼下盯着。樊云从楼上下来,平时便衣停车的位子空着。   酷日下的草木天空像烧黏了的柏油,樊云小心地踏着步,好像每一步都将随着扭曲的油彩滑走。   出院门向右,转个弯就是超市,超市斜对面,一排小商铺,路口凤凰树下,一个中年人靠着辆载满鲜花的自行车。樊云四处望了望,这里人员很杂,生面孔丝毫不会让人警觉。   进超市买了条烟,又拎了一桶矿泉水。这么久了,在柜台买烟还是会感到些微紧张,好像当众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小小的超市只开着一条通道。排着队。有赶着买菜回家做饭的妇人,塑料袋里鲜绿的菜叶露出一角。妇人急不可耐地将袋子搁在收银台面上,塑料袋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再往前似乎是售楼中介的年轻人,白衬衣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同伴又塞进来两瓶饮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汗湿的钞票,不好意思地笑着,找出几零几角。   樊云看着,像看一部爱用定角长镜头的晦涩文艺片。   收银台角跃动着光线。每一样物品被售货员送到红线里,验明正身,在机械的声响中滑到银台的另一端。或站或躺,离开囚困的空间,等待被带入充满变数的新世界。   从店里出来,空调外机散发巨大的热量。樊云抬起头望着久违的天空。阳光直射,很刺眼。光球像逐渐降临,闭上眼,一片熔熔的红色。汗不断垂落,似乎将要融化。   樊云感到晕眩,低下头。   眼前色彩稀薄,空气里满是烤热的焦糊味道,耳边夏虫燥热难耐地持续鸣响,像越来越近,在耳蜗深处尖声呐喊。   砖石在背景声中甲板一样晃动。   又望到街对面卖花的人。避在树下,强光里,两大篓,粉的、亮橙色的花朵,被阳光映得发白。   穿过马路,走近了,中年人擦着汗,向花束上撒上水滴。   中年人盯着樊云看着,樊云拨了拨汗湿的刘海,感到比买烟时更甚的局促。   篓子里爆炸一样挤满烂漫的色彩。几乎被淹没,还有一小捧莹白的栀子花。樊云心里唤醒遥远回忆的一角,其实也不过三四个月前,于是毫不犹豫地选定。   贴近脸畔,香气像在整个赤红的酷夏里点上一抹断续的清蓝色。樊云看着花束,像闹市里怀揣巨宝,心里竟然惴惴不安。   左臂因为之前的枪伤还不能提重物,但捧一小束花绰绰有余。   樊云拖着步子慢慢往回走,刚进院子,一眼看到易非的车。靠近时,车身的余热散出来。没有什么多余的摆饰,一小瓶车载香氛黏在仪表盘。樊云在车边站了一刻。好像能听到某个早晨车里轻快的日摇。   “樊云!”   樊云回身,齐磊在后面一辆车的驾驶位,扬着头,脸上浮现轻薄的笑。樊云几乎要忘记了,还置身在这座城市里,和那么多“熟人”一起。   走近了。齐磊先只是笑,目光异常兴奋。   樊云静待下文。   齐磊说,“你可真有能耐,闹这么大动静,易非还是千方百计要来看你。”   语气里透着直白的恨意。这一点直白倒让樊云感到难得。   樊云微微点头,“嗯。”   齐磊先是一愣,脸色越来越挂不住。   为这一场话预演过不知多少回。梦里都是终于撕破虚伪的快意。   齐磊不甘心。   “刚从局子出来,又翻回去找警察。你自己应该明白,没有多长可以活了,不要害易非。”   齐磊期待她的反应。这张一贯冷漠的脸,如果清楚死亡将随时降临,会露出什么样的生动表情?为了计划的顺利,齐磊不得不暂时忍耐,像按住手中的王牌,内心早已狂跳不止。   樊云说,“这是我们的家事。”   齐磊不自然地干笑,攥紧拳,渐渐露出凶狠的表情,“我和易非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一回来……哈。私底里破坏,有种当着我的面讲!如果不是看你是女人……”   樊云蹙眉。   “实话告诉你,我不管你和易非到底是怎么回事,从今以后,你没这个机会了!”   等齐磊说完每一个字,樊云摇头,“不是你的,永远都不会是。”   以为不会动心了。一连串事情挨过来,樊云觉得自己应该心冷了。   冷静地说每个字。却止不住颤抖。   樊云越走越快,两级台阶两级台阶迈着跑上楼。   但门是锁着的。   原封不动被撬开的。   脑子里轰地一下,喘得厉害,咳嗽起来。索性直接掏钥匙打开门。   一室狼藉。   房间不大,带着一个小洗手间。床、衣柜和书桌,堆满大半房间。此时此刻,床单被罩全部掀起,床垫被移动了位置,所有抽屉都敞开着。易非坐在床边。潘泽和另一个保镖站在旁边。   樊云在门口站着,定了一刻。闭了门,走到桌子前。把东西堆在桌面上。头一个抽屉里摆着一排廉价药,樊云靠在桌子旁,缓缓合上抽屉。   诡异的安静。像将要宣判的法庭。   “这么防我?”樊云轻轻笑着,“我身上呢?”   易非不说话,潘泽当真走过来。这一次倒是很快,仪器粗略地扫了一遍。潘泽退到一边。   易非盯着桌面上的花,语气平稳,“不然呢?”   樊云笑着,直到易非怨怒的目光射过来。   “证据都流出来了。跟着邱赫去看现场,全程录像,还在邱赫车上装了定位。”   樊云没有发声。   “你不解释吗?那很好。今晚我要去见邱永福。你想让我跟他谈分账。你金口一开,让邱赫惨死,教教我,要怎么谈?”   樊云稍稍靠近,易非皱着眉,猛地推开樊云,“三个月之前就已经和程峰交涉。骗了我这么久,好演技,我真是佩服你。”   樊云仍然不吭声,忽地咳嗽起来,咳喘的声音像蒙着一层布闷在喉咙里。偏过头,退到墙边。   潘泽看着不对,叫保镖先下楼等着。   开关门的声音,一时房间里死静。   易非看樊云压着胸口喘,看不下去。给潘泽打了一个手势,潘泽从怀里掏出信封,东西抖落在床上。   零散的一叠美钞。不知哪国的假护照。一张单程机票。   “七点三刻的飞机。我派人载你。……你走吧,离开S市。再也不想见到你。”   潘泽远远站着,冷眼旁观。   小窗映着泛黄的窗帘布,空气中似有烟尘飞舞。沿着门边摆了一排七八个塑料瓶和几乎没有动过的泡沫塑料餐盒。塑料上烫的变形的烟痕,瓶底塞满烟头。地板瓷砖缝里残着烟灰。红褐色的床架,棕黄的桌子,房间里死气沉沉。只有那一小束花,在光照下发亮一样的白。   樊云穿着一件灰色T恤,伸出惨白的手脚。   喘息愈重,渐渐颤抖起来。   “易非……”语声虚弱,“你相信我好不好。账册我都看过了,很多事情,比那晚的交易大得多的事,我都没有说。如果我还有别的想法,不会是这样。”   “你威胁我?”易非嗤笑,“带你看账的人已经被我送出去了,这本帐不是你空口说出来的。其他的,还有什么好讲?剩下哪一件事讲出来,你不得死?”   樊云充血的眼睛里满是惊愕。   “不论你今天怎么说。我等你冷静。……”   “等?在这里?仗着条子撑腰?我从前小看你了。”   樊云愣了片刻,缓缓靠近过来,俯下身,拉易非的手。   易非不懂她还想要怎么样,她以为应该是个什么结果?把她当做功臣八抬大轿地请回去?   “如果你还有一点为我着想。走吧。你走了对大家都好。”   樊云摇头。易非执拗地握成拳,樊云托着,安抚一样轻轻蹭着。   易非紧紧抿着嘴,忽然冷笑一声,“你说想陪葬对不对?呵,那天我以为你口不择言。……”   舔了舔唇,又说,“你在冉英云那里吸毒了。是不是?”   “易非……”   “我问你。是?不是?!”   樊云浑身一颤,咬肌鼓动着,不敢看易非。   易非忍耐着,眼睛里一瞬模糊了。怎么想得到眼前这层皮囊下藏着的人,会是这样。   “等着有一天向条子告密,居然吸毒。”   樊云摇头,手臂搭在床沿,蹲坐下来。   薄薄一层T恤下,脊柱弓着,像一颗石头。易非一只手被樊云拖着,整个身体都拧向另一边。   过去很久,泪水忽然漫出,不断滴落在床上,地面上。大颗大颗的泪滴,一瞬间洇湿一片。   “不是讲前程么?这算什么?!报复我吗?!”   “我不是……我不会再碰那个了。……易非……”   眼泪落个不停。樊云无声无息地哭着。猜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做最伤人的事,一边说爱我。你……太绝了。”易非闭紧眼,深深皱眉。   “我一点都不懂你。真的。也不想懂了。”   易非起身即走,樊云被拉着站起来,死拽着不放。易非要挣脱,双手都被攥住,攥得易非疼了。   “松手……”   樊云只是摇头。   “松手!”   易非硬是挣脱出右手,摔了樊云一耳光。   狠极了,樊云不躲,呆住一样,泪水花了一脸。易非掌心里火辣辣的,坠着樊云的泪,悬在空中。   “姐。”   细细柔柔的声音。   易非愣住。   “姐!我从来没有叫过你姐。   “但是你行行好。就算我做错了,就算你我之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把我当做妹妹。别赶我。”   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樊云会说出这样的话。   易非记得樊云挨父亲的打,不肯叫一声姐。   似乎晃过樊云闪着泪光,说她什么都不要了。她求易非让她留下。言辞恳切。与眼前这一刻,两张脸将要重叠,却再也不同。   面目全非。   “妹妹?”   她们从来不是什么姐妹。   在樊云眼里,她们这么多年,易非是怎样对她?   易非的确把家庭看得重要,尤其和樊云这样的人,这样冷血无情的人相比。   易非恨不能与她同死,她却觉得在易非心中,她的位置还不如单纯一个“妹妹”?   屏着气息的沉默。   易非气得发抖,手攥成拳也止不住,身体一寸寸麻木。   樊云像死过一场,站都站不稳,只是运尽全力地紧握着。好像易非抽出时,是会带着她的血肉抽出。残存的驱壳转瞬将灰飞烟灭。   易非笑,“不是我妹妹,你以为我还会让你活着?你既然有胆做。不必等顾犀和邱永福,我应该清理门户。”   樊云眼中像被水雾淹没了,再没有一点响应。   易非不堪其扰,逐个指头地掰开樊云,充血的指尖因为用尽全力而显出一截青白。   彻底甩脱了。   樊云的目光不曾从易非脸上移开,手还保持着微张的姿势。   易非一心想要逃开这场景,空气压抑得似乎凝结成冰。   却忽然回转,再给了樊云一耳光。   “这一下是给你这个妹妹的。……别忘了你还姓易。背叛我没关系,你不能背叛易家。”   樊云脸颊红肿,唇角咬出血,像全然感觉不到。泪水雨线一样垂落。   易非以为就将这样结束了,樊云一步跨到床边,捞起护照,猛力撕扯,半本纸页嗤啦一声扯下。樊云随手一挥,纸片翻飞起来。   易非看着她,旧伤的左肩抖得太厉害,手一松,残破的护照掉落在地。   “从前爸说断绝关系。我也不在乎。我自己走的路,和你没关系了。”   易非紧紧皱眉。猛地拉开门,门板在墙上撞出砰地巨响。门边塞着烟头的矿泉水瓶晃了晃,倒落下来。   “随便你!”   咬牙切齿地说出。似乎要将每个字嚼碎,吞咽下去。   樊云跌跌撞撞到洗手间,凉水掼在脸上,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泪。   古人说,忠义不能两全。不能两全,那是戏剧。无一能成全,这才是现实。   以为可以放下的,没有一样当真放下。所以撕扯着,把自己劈成两半。   哭到喘不上气。不断地咳嗽,每一下都牵着烧灼的痛楚,似将燃烧殆尽。   心口揪痛着,忽然猛地,针扎进去一样,尖锐的刺痛。樊云不能动,止住呼吸。剧痛或许只是短暂一瞬,一瞬间,一千一万根针穿透心脏。回过神,樊云感到喉咙里似塞满了,一抹又腥又甜。完全不受控制,猛地喷出。血溅在水池和墙壁上。   怎么可能?   但鲜红的液体沿着瓷砖,缓缓滚动。   撕心裂肺的疼痛里,哭都哭不出。樊云支在水池边,死死盯着。   只是想,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接水泼在血迹上,血随着流水滑落。   眼前光线已渐渐黯淡。   失了色彩的血水沿着洗手池流下,卷入飞溅的漩涡。   而后似到了天地尽头。黑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自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两者皆可抛。   ☆、安非他命   或许是话说错了。或许是做错了。心里千头万绪堵着,可以讲的原本有太多太多,就是太多了,多余到没有一个正确的音可以吐出。   言语可有一丝分量?谁能凭言语扭转乾坤!   以她们之间的了解,进门第一眼就应当看透结局。结局都写好了,演出倒虚浮多余。   人心里想的,和说的做的,都不一样。就是心中所想,也是假的。   真实的,唯有结局。因为事情从根底里,全都错了。   高跟鞋在楼梯里叩击出混乱的声响。易非脚一崴,几乎跌出去。被潘泽架住。   易非咬紧牙,忍着痛继续奔逃。   跑出公寓大门,却撞到齐磊站在车前。   易非强压下惊慌失措。“你……怎么在这里?”   齐磊早准备好说辞,“我不放心你。现在外面太乱了。”   脸上满是虚伪的关怀,眼睛里却□□裸掩饰不成的嫉妒,让人作呕。   易非吞咽下去,紊乱的呼吸里,声音还算平静,“走吧。回去吧。……我回公司了。送我回公司?”   齐磊轻轻抚摸易非鬓角的碎发,易非忍耐着,一动不动。齐磊忽然吻过来,吻在易非脸颊。   再不能克制,泪水忽然滚落,齐磊像完全感觉不到,蛮横地搂住易非。易非推拒,被齐磊狠狠箍在怀里。   易非来不及开口阻止。荆棘一样的根丛卷住躯体,锋利的刺戳破肌肤,却更加紧迫地缠绕,让人无法呼吸。   炽烈光线像末日的最后宣告,不断有灼热的红雨滴落,触到发梢、皮肤,似乎有恶臭烧糊的味道。   齐磊咬住易非抿紧的唇,胡茬像野兽尖锐的毛发扎在易非脸上。   动物的唾液的臊味。舌头搅在嘴边。易非像受缚的猎物被死死箍住,根本无法撼动。   眼前的世界逐渐崩塌。   易非感到自己坚信的那一套何其可笑。她不可能是柔韧的水流,不可能没有心意地任由别人曲折。人就是人本身,有血有肉,有柔软脆弱的心脏。被撕裂时会感到疼痛,会惊慌失措,直觉本能地想要逃脱。   剧烈的痛楚终于从内心深处翻出,一瞬间淹没头脑,淹没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无法逃脱。   在赤焰一样滚动的岩浆里,浑身烧起来,没有火光,身体只是一寸寸被熔浆侵蚀,熔化成灰。   没有别人……没有她保护在身边。……没有她。   在枪流里的记忆都是假象。易非茫然地向后伸手,什么都摸不到。她是紧紧拦在易非面前,替易非挡掉子弹的那个人么?抑或是诱使易非到枪林弹雨里,却根本不存在。   虚假的拥抱。从来都没有热度。却总是听到樊云喘息的声响就在耳后。   回头,回头。是恶魔的私语,不可抗拒的诅咒。   易非不能回头望。望到从头至尾都仅仅是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千军万马冲刺而来,她呆站在漫天扬沙里,等待被命运吞没。   几乎要放弃。   “齐先生。”潘泽拧住齐磊手腕,挡开齐磊。易非退后几步,抵在车门上,大口喘息。   齐磊挣了一下,潘泽扣着齐磊手腕,有千钧力道。齐磊疼到要呼出声,潘泽马上松开手,退出一步。齐磊狠狠瞪了潘泽一眼,再看易非,易非紧闭着双眼。   “别这样……很多人。”   齐磊挤出笑脸,笑着,笑不出。压低嗓子道,“就算是演戏,你该演得真一点。”   易非咬咬牙,摇头,“你不能这样。”   和着易非的声音,樊云最后一句话又飘在齐磊耳边。死到临头,她凭什么摆出那么一副笃定的脸孔?什么叫不是你的?!什么叫不能?!   说得出那样的话,现在人又躲在哪里?   齐磊皱起眉,但潘泽就站在旁边,随时把齐磊夹到车边。齐磊张了张口,干咳一声,“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别忘了。”   潘泽开车门,挡在两人中间,易非马上钻进车里。   向楼上望,豆腐块一样无数小窗。每扇窗都是冰冷的。黑黢黢的深洞,是一只只掏空感情的眼,睥睨众生。   易非靠在车窗边,喉咙里发出陌生的嘶喊,许多天滞涩在胸口的哀恸一同呼出。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只是想要哭,只是被哭制伏了。不断有水涌出,积攒了十几年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流,抽干血液一样从身体每一个细胞榨出。   潘泽坐在副驾,烦躁地望着眼前不断退去的树木车流。   不会有人比她对易非更忠心。就算易非不去想如何自保,潘泽也会把出路替易非想好。每一次动作,把自己变成易非体能、力量的延长,不需要易非开口,做好她想要的每一件事。   在楼上时,潘泽也几乎要拦住樊云,替易非痛揍樊云。死也好活也好,把樊云塞进车扔上飞机,要她永远消失。   但是这一刻,潘泽感到脑海里只剩下一片令人心烦的空白。   易非用冰袋敷着红肿的眼睛。天色已黑。还有一个多小时就是和邱永福约好见面的时间。潘泽亲自挑出三个人,在楼下交代最后的安排。   形势逼人,易非知道自己应该静下心来,确认和邱永福即将发生的谈判。账目连日赶工。即使有樊云之前的准备,也不过搭了个架子。是今晚借以求和的礼物。   而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眼下只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但心像被挖空了。不断浮现起记忆碎片,樊云说的每句话,和细微的神情。   并不是毫无端倪。   易非清楚记起半夜里樊云送她回去。清冷的路上没一辆车。四处都黑,仪表盘亮着水一样的灯光。樊云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过来,握住她的手。手指在易非指尖来回摩挲。易非假装睡着,她就一直扣着易非的手。只看着眼前的道路,不敢看易非,不说话。   樊云是很别扭的人。但从前也并不全是这样。易非很清楚,缺少牵挂,她比谁都更渴望拥有光明正大的恋情。最好不要是同性恋,不要是乱伦,不要从一开始就被罪恶感追着,每一个看似轻松的目标最终都事倍无功。   因为这荒唐的身份,一切都宛如夜行的恋爱。习惯了在人前没有语言,甚至不能轻易动作、不能流露表情的辛苦伪装的生活。明明心里在想的,表情是一套,动作是另一套,话到嘴边,早已改去了七八层意思。所以修炼出这样的关系,哪怕只是动作的迟滞,呼吸的细微差别,也可以体会到对方的情绪变化。   人不是生下来都敏感,但很难有人在这样的关系里不变得敏感。   这些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爱,牵一发动全身,比整个世界本身看起来还要真实得多吧?连空气都是虚假的世界,剩下活着的又算什么呢?   易非宁可不要这样用心。最好互相都没有过真心。   不必见到她惨白着脸颤抖地在门口望着,不必觉得她在冻雨里浇透了,身躯也渐渐溶在水里,衣装随时从虚空中飘下。   一颗泪滴在心里,坠落时却变成尖利匕首。   易非还要后悔,明明感受到樊云的爱被越来越沉重的杂质拖住。   像神话中的迷楼,樊云一边设局,同时自困其中。   每一天扮演着,扮演这一个和那一个的自己。演给所有人看,演给她自己。   她是这样度过这背叛的三个月?把每一天当做最后一天过么?永远迷于当下,既不可回头,又努力遗忘未来。   作茧自缚,她也非做不可。   倘若在事情发生前识破,就会顺着易非的心意发展么?   ……   易非感到身体逐渐麻痹,毫无力气。   忽然有敲门声。   潘泽推开门,看到易非偏开头,指尖在眼角飞快地一弹。   “易总,卓子雄派人来了,问对他有什么安排。”   八点整在御园大酒店大堂。   酒店里外,看得出的就有七八个打手,大热天气穿着夹克,不知道怀里藏着什么。潘泽一路贴着易非。回头看,一辆跟了易非一路的宝蓝色福特停在门口。马上酒店里有人上去问,车里的人隔着玻璃亮出警证。   卓子雄带着两个手下等在门口沙发里。   易非第一次见到卓子雄。传闻里高大精悍的身形,暗绿色T恤把肌肉绷得紧紧实实。   没有客套,卓子雄说,“邱永福未必肯让我上去。那么我在这里一直等到您下来。”   易非知道卓子雄名声很好,言出必践。轻轻点头,“你能在这个时候过来,我很感谢。”   铃响。大堂里接待的女服务生接了内线,而后递给一个一直靠在那里的眼镜男。男人放下电话,走近过来,“易小姐,卓先生,请跟我上楼。”   易非望了卓子雄一眼,卓子雄脸上肌肉像刀刻的,没有表情时一副凶相。却对易非异常恭敬。侧身让避,易非当先走着,感觉到卓子雄宽厚的身躯跟在后面。   赌场清空了。踏在消灭一切声响的地毯上,所有赌博机关闭,平时吸引人的声光全部寂没。西装背心的服务生引路,微微绕路,在里面一间椭圆形赌桌前,邱永福坐着。身后挺立着两个手下。   邱永福稍稍欠身站起。易非坐在对面留好的位子。侧边还有第三把椅子,卓子雄视若无睹,站在易非身畔。   邱永福看在眼里。   易非一身深灰色套装,长发素净地挽着。卓子雄双手交在腰前,目光漠然地落在邱永福身后,眼眸中似有杀气。   三四天光景,邱永福鬓发白了一圈,眼袋垂落,显出老态。   易非致哀。邱永福肃穆点头。   没有人开口。   光投在牌桌的绒面上,似古罗马斗兽场开阔的视野。每一个人像戴着面具。不动声色。暗藏杀机。   易非微微扬头,潘泽捧出准备好的账册。邱永福的手下接过来,飞快地翻了几页,摆到邱永福面前。邱永福瞟了一眼。   易非忽地想,如果樊云也在场。他们都是高高在上地望着,只有她会傻到肉搏上场。在辽阔的场地中央,耀眼的光照底下,小到只有一点黑影。挥汗,流血,都只能供人想象。要到见分晓的时刻,站着或者彻底倒下,才会真的被注目到。   就为这个让她宁可赌上两人的未来么?   邱永福叹息,“十年前严打,我一着不慎,被仇人收买了手下,串通警察告密,追到边境。当时从山里出来,九死一生,遇到你爸爸。他给了我这条命。”   易非微微颔首。   “我说他给了我这条命。不是因为我当时中了枪没处医,他找医生保下我这条手。也不是因为他帮我安顿人马,东山再起。……是因为他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能挖出叛徒,手刃仇人。——你父亲对我有恩,这么多年,我甘心情愿替易家卖命。”   易非听懂了,但缓缓道,“不必这样说。邱叔。父亲一直教我,什么恩恩怨怨的,不敢自居。在我眼里您就是长辈。从父亲病重,生意交到我手里,这一年多,是靠你帮扶。”   邱永福看着易非。易非的年纪还不及家里的侄子,尚且稚嫩。但她早已主揽这地下世界的生杀予夺,谁都没有办法轻视她说出话的分量。   她说没有恩怨,那么恩怨也就不值一提了。   硬要提,只能用枪说话。   易家一直在洗白,易非身边没有多少人手可以调动。今时不同往日,早已不再是血雨里拼杀的年代。但邱永福仍然做过最坏打算,不得已时就算赔上一家老少,他也想放手一搏。   然而此刻,易非身边站着卓子雄。   卓子雄血腥清洗,迅速厘清吴振明留下的人马,威名已立。今早才听说,樊云托冉英云牵线,6月8号邱赫出事当晚,卓子雄同时在冉英云地界交易,收了一批十四把□□。   邱永福不得不听听看易非的打算。   易非说分账的事情,父亲在时就有计划,只是一再地被情势拖延着。邱永福辛劳多年,现在已经是时候为自己的家庭独立门户。   易非将一如既往地支持。   除去S市本地商户,事关敏感,需要两边商量着处理,其他概不干涉。如果邱永福不反对,易家自然继续帮忙洗钱,卓子雄也继续合作。分利的问题可以从长计议,易非现在即可以保证,邱永福到手的利润只增不减。   邱永福听完每一个字,张了张口,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   易非又说,想了一些办法,可以把邱赫的尸体领回来。找邱赫的父母,都说要等着邱永福发话。这样酷热的天气,已经等不起了。就是不为死者的体面,也要体恤活着人的心情,日子总得过下去。   卓子雄始终冷冷地盯着邱永福。邱永福僵直的身躯渐渐松动,皮肤融化一样垮下来。   为家人强硬起来,也最终会为家人低头。   进展比预想更顺利。卓子雄想,这样的结果江于流可以满意了。只不过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   两天前,江于流找来时,樊云反水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江于流的车就停在楼下院子里。卓子雄不愿见她,叫手下跟她说,如果只是为她自己,这里的门敞开着,乐意她加入。   楼下忽然传来骚乱声。江于流拔了枪,从人堆里大步流星地挤上楼。   百叶窗合着,白日里开着荧光灯。风扇划动灯光,传来嗡嗡的声响。   卓子雄板着脸,给关公上了香,而后是一旁吴振明的灵位。   手下拿了枪追上来,围成一圈,枪口顶着江于流。   江于流把□□拍在茶几面上,笑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看,用不着三十年,一个月前我去找你的时候,咱俩的情景倒过来,和现在还真挺像。”   卓子雄被江于流的骄狂惹笑了,终于挥散了手下。   江于流走到铁柜旁打开。卓子雄多年的习惯,保险箱旁边塞着半瓶茅台。江于流倒了两大杯,一杯递给卓子雄。卓子雄接下来,江于流一口把酒吞干了,缓缓咽下,辣出眼泪。又倒第二杯,卓子雄按江于流,江于流一闪避开,仰头喝尽。再要倒,卓子雄说,“好啦!可以了。”   江于流咧嘴一笑,“好酒。哈哈哈,别舍不得。”   卓子雄板住脸,压人的沉默。   江于流没有露出半点不自在。   卓子雄于是说,如果以樊云的名义来,那么就趁早免谈。樊云背信弃义,名声已经完了。   江于流眼前已在晃动,一只手支在桌沿上,定神看着卓子雄,目光精亮。“别扯了。”吴振明动手以后逃到缅甸,他不也跟着去了?   卓子雄说吴振明是樊云下令杀的,这件事还没了结。但他愿意看在江于流面子上,放下这句话:如果樊云过来,可以担保给樊云找条生路。   放下酒杯,卓子雄目光渐渐冰冷,他惊讶地发现,这也不是江于流此来的目的。   江于流踱到沙发边,晃着,一仰身向后跌进去。手搭在沙发背上,咧嘴道,“你记得那天樊云说拨给你一批枪。当时你不肯要。樊云说什么?”   卓子雄皱眉。那是唯一一次同樊云照面。樊云挂着一身黑衣,讲完句子会微微喘息,看上去又轻又单薄。如果不是目光一闪,脸上的疤痕现出。初次看到她,凭谁都会怀疑她是否软弱可欺。   樊云说的话他不可能忘记。   樊云说吴振明已经不止第一次寻衅。这一回动了枪,她自己受伤不轻,人尽皆知。吴振明死的时候溜冰溜在女人怀里,杀手动作干脆,子弹穿透的大脑还泡在声色里。其实多少人活一辈子不过梦一场花下死。吴振明不冤。   既然卓子雄接了这一摊子,樊云愿意信任他,拨枪给他也是理所应当。   樊云又说,“我相信你恩怨分明。”   恩怨分明……谁又可能施恩不图报?   江于流说,“樊云未必要你保她的命,求你的事情,说起来,比保她的命也来得简单。你应该很明白,有些事比自己一条命更重要。”   江于流不会知道,潘泽已经来试探过卓子雄。即便卓子雄不肯站出来帮忙,对平衡S市的力量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卓子雄是粗人,但并不傻。潘泽带来的条件优渥,还不足以让他决定。   卓子雄看着茶几面上江于流的□□。再看江于流,头发乱着,眼圈微微发青,醉酒的脸色也是青白。江于流皱巴巴的灰色T恤,紧身牛仔裤。全身上下一无所有。她拿不出什么可以担保的,况且惹了麻烦,不会在S市长待。   卓子雄终于说,“我不会亏欠朋友。”   江于流笑得一脸灿烂。好像她自己的麻烦不值一提。   从前江于流在手底下做事时,八面玲珑,玲珑里透着一股市侩。江于流走的时候,卓子雄单独留下她,跟她说,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八面玲珑是不够用的。要有六面玲珑,还有两面是刺。   而今才算认识了江于流。   士为知己者死,忠心要为值得的人才可以称为忠心,不然就只是愚。   卓子雄知道忠心难得。   ☆、安非他命   同邱永福的谈判一直避开樊云不提。时机不允许易非提出要求。   从御园大酒店出来。易非想要问卓子雄,但想了很久,话已经在嘴边,最终没有问出来。卓子雄点头致意,等着易非乘的车子消失在街角,才上自己的车。   易非知道好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潘泽看手机上四个未接来电。知道出了问题。想等之后找机会避开易非。易非却问,樊云走了没有。   潘泽只好在易非面前打回去。手下说易非离开不久,便衣警察回来,一直在楼下。晚上警察撤走,他们上楼看。人去屋空。   樊云似人间蒸发。   又三天后,郁安成车祸中不可告人的秘密才逐渐透出来。市里毒品买卖全部停下来,所有声色场所也收敛了。一时间,S市的夜晚变得比从前更静。   潘泽派出去的人无功而返。查遍机场,车站,从警局调住宿记录,又四处打听。没有樊云的消息。其实倘若樊云是自己走的,警局不可能无声无息。   樊云一个月前竟然立了遗嘱。倘若出什么状况……易非不敢往下想。   其间,易然从警局里出来,蓄起一截胡茬,人也沉默很多。   陈丹张罗着替他接风,易非忙得脚不能停,两人只在餐桌前照面,碍于陈丹,都没提樊云。但吃饭时,陈丹说多亏齐磊一直操心,易然这么快出来。   易然抬头看了看易非。疲惫不堪的脸上,唇紧紧抿着,眼睛神经质地瞪大。魂游天外。   “姐。姐!”   易非恍然像听到樊云喊的那一声姐。易然再响亮地一声。易非猛地拍下筷子,如梦方醒。   易然说,易非绝对不要在这种时候,马虎决定她的婚事。   陈丹都惊讶地看着易然。易然只望着易非的反应。   易非点点头,“不会的。”那样无论对谁都太不负责。   易非上午到了办公室,极度缺乏睡眠,在位子上呆坐着,大脑里不知是睡是醒,一片混沌。问着潘泽各处的消息。恍惚间似乎看到樊云拉开门,门外是主宅里正对着樊云的房间。樊云不声不响地收拾东西,几件衣衫从柜子里叠着拿出来,散在行李箱里。马上合住盖子,拉链滑动发出沉闷的响声,樊云利落地竖起箱子。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瞬间百味杂陈。身体却像被钢铁铸死,不能移动分毫。   但内线忽然响,易非定神看过去,办公室里的摆设浮现出来。空荡荡的。耳边只有潘泽报告的声音。   中央空调开着,易非觉得冷,额角却有汗渗出。   在这样的状况下,易非被顾犀的突然告访打得措手不及。不想在酒店见她。但是樊云和顾犀走得太近了。出事以后,顾犀故意放出风声,高价买樊云的消息。易非没有选择不见她的权利。   顾犀穿着西服背心,墨镜插在胸前口袋里。手腕上戴着硕大的金表。从容不迫地进门,冲引路的女秘书笑着道谢。   易非完全是出自本能地说,“顾小姐,久仰。”   顾犀似乎一眼看穿易非的嘲讽。礼貌地微笑,眼睛没有半点笑,露出玩味的意思。顾犀说,“我也久仰。而且是常常从樊云口中听说。你们两姐妹真的很不像。但是,你比想象中更漂亮。”   顾犀像听熟了易非,也即是真的和易非熟识,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目光在一旁直立的潘泽身上停留片刻。   易非渐渐觉得口中发干,顾犀比想象中更锐利,此时此刻的她难以招架。   顾犀嘴角微微勾起,闲庭信步。   易非坐下来,头脑里一片昏沉。轻轻敲击桌面,“无事不登门。请直说吧。”   顾犀的目光落回易非脸上。易非的妆容很重,从双眼皮裂开许多条细碎的纹路,眼角爬着血丝。   顾犀说,“不好意思,这里视野很开阔,布置又雅致,我是看得有一点走神了。”   顾犀的野心让易非心跳乱了一拍。易非也向四周扫了一刻,“这么夸奖,真是太客气了。”   顾犀微微一笑,“不,我的意思是,从前都是同樊云交涉。今天你我在这里面谈,我觉得有一点很可惜,樊云不能来。”   易非脸上僵住了。   顾犀注视着易非,似乎在欣赏易非的表情变化。   痛苦像几不可见的微小爬虫,越来越多地汇聚起来,拥上眉心。原本还算沉着的目光被怀疑一丝一缕地侵蚀。   易非勉强笑道,“不知道我们现在是要谈什么。……她说你在中山路看好了一家店面,有什么我帮得到的地方?”   “希望樊云有代我传达,我一直很有合作的诚意。在我这里表示诚意的方式,我愿意先把底牌清楚明白地亮出来。”顾犀笑着,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什么。当放在桌面上,晶亮的黑青玉手串透着一丝幽光,几乎夺走易非全部意志。   眼前似乎可以看得到樊云一次次无意识地拨弄着珠子,平复不可平复的心情。   易非一只手死死攥着扶手,另一只手颤抖地探出去。太遥远了,触摸不到任何一颗玉石。明明就在眼前。   似乎听得到风的呜鸣。在荒凉大漠里,易非像沉入流沙,探出手,抓紧的只有不断从指缝滚出的砂砾。   顾犀挂着笑,渐渐觉得笑不出。眼前易非漂亮的脸孔被恐惧缓慢蚀干,深吸的每一口,也似填入狂沙。垂坠的窒息感一道填入顾犀胸膛。   潘泽忽然贴近,顾犀不及反应,冰冷的枪口已指在太阳穴。潘泽缓慢地拨开保险。   易非声音低哑,“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一个人来。”   一下把顾犀从幻境揪出。顾犀笑,“你误会了。其实我很怕死。但是在这里,酒店里,你不能下手。”   “你这样要挟我。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   顾犀与易非视线相交,顾犀的目光里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可能是我对你想错了。以你和樊云的关系,不应该这么草率。如果换成她是你,我相信无论提出什么条件,她都会答应。”   易非微微张口,她绝不相信樊云会把她们之间全盘托出。这如同亲手把装着子弹的枪捧给敌人。除非……除非发生了什么樊云自己都没有办法控制的局面。   易非的目光飘动着。头脑里将要爆炸一样。   扣住顾犀借以交换?可行性很低。顾犀能来到这里,必定做好了万全准备。况且在酒店里……在这里,苦心经营的合法地带,易非不能任凭冲动自掘坟墓。如果换成樊云会怎么做?易非不敢想。更不敢想此时此刻,樊云怎么样了。   易非垂下目光,潘泽只好放下枪。   任何软弱都可能陷入更危险的境地。易非把身体贴住椅背,手交在胸前。“只凭这个说明不了什么。”   “你心里已经相信了。不是么?”   只短暂对视,易非狠狠地捏紧拳,已经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像样的抵抗。   顾犀是能穿透人心的恶魔。   “她……我要听她的声音……是生是死你总该让我知道!”   顾犀只是笑,良久才说,“有什么关系么?就算人已经死了,难道你不希望她回来的时候,能好看一点?”   死……好看……   这样的字眼能让人联想到什么?   顾犀看着易非的反应,剧烈地颤抖,抖到再没有任何其他反应。   易非内心并不软弱。但深藏的那一处,抽空时,整座城池的固若金汤也将倾覆。   “你应该知道,她这里越来越不好。”顾犀指着心脏,“如果不是这样,我愿意再和她相处几天再来。”   “你!……”   似乎是感应到什么,胸口被塞住一样,张开口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头脑里崩断了。四处都是她的影子,淹没一切。   顾犀缓慢地说,她绝不会得寸进尺。中山路的赌场她会遵照规矩给易家抽成。希望易非帮忙的是,沈万鹏和邱赫的案子必须尽快结案,量刑上也需要易非想想办法。   可惜易非现在恐怕什么都听不进了吧?   KO对手,在谈判桌上,像一个人对着空气疯言疯语。这样真的有趣么?   “替樊云把后果清理干净,这个请求并不算过分吧。我理解你刚刚听到樊云消息的心情,不需要马上做决定。不过,我真的很难保证她还能撑多久。”   顾犀欠身告辞。易非忽然站起,踉跄地绕过长桌,“你……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顾犀耸肩,“没有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于是说,“也许你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你们之间。”   顾犀古怪地笑着,“她昏迷的时候一遍一遍喊你的名字。”   秘书送顾犀到电梯口。专用电梯,没有浪费一分钟等待。顾犀挂着笑,对年轻的秘书小姐说谢谢。电梯门关合的一瞬,已经忘记秘书小姐年轻靓丽的脸。但是易非惊恐的,混杂着恨意的表情,与顾犀回忆里某一处重合。   从看守所出来,一路狂飙。房子里每一处摆设都最熟悉,却忽然变成迷宫。旋转梯格外陡峭的每一步,像登天。在不周山顶,那个人幽魂一样蜷缩着,瑟瑟发抖。在她空洞的眼睛里,顾犀看到自己发狂的倒影。   依旧不能分辨到底爱多一点,或者恨更多,面对生命中唯一的这个人,这样一个人的濒临死亡。胸腔充满熊熊燃烧的情绪,憎恨、恐慌、嫉妒、痛苦……像乌云压城,旋转着,包裹住视线。所有可以分辨的,都只在一瞬间被烈火烧为灰烬。   就算记忆都到了尽头,那些伤痕还将像空气里的飞尘一样紧紧旋绕。   顾犀看到镜子里自己仍然可以称作年轻的脸。自信到狂妄的一张脸。眉眼微微弯曲,强忍着笑意,却无论如何压制不住,咬紧的唇一松,笑声从喉咙里跃出,很快大笑起来。   好像这样的笑可以使紧覆其上的面具崩溃。但遗憾的是,与其说挣脱面具,倒不如说自己的脸,已经彻底变成陌生的另一张脸。十足用力地笑,像从前十足用力地发狂,十足用力地哭。世上第一精巧,自然炼化的假面。      ☆、安非他命   稍加试探,易非全线溃败。   顾犀看出来,樊云的命在这里变得很值钱。   这原本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也确实让顾犀感到很可笑。顾犀不明白自己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从电梯出来,保镖护卫下坐进车里。顾犀深深呼吸一拍,保镖紧跟着小跑上车,车子马上发动。   眼皮直跳,心里想得到易非背后会怎样诅咒自己。其实她当不起易非的怨念。易非不会知道,如果不是恰好顾犀的人进去,以樊云病发的突然,没准会发生什么。   三天前,6月12日。   樊云从昏迷里转醒,眉头还微微皱着。光从落地窗透进来,映在樊云微微滚动的眼皮上。樊云出于本能地抑制住,闭着眼,辨别身边的环境。   顾犀看着觉得有一点好笑。   “醒了?”顾犀说。   樊云睁开眼,看清楚顾犀和顾犀身后站着的两个手下,稍稍移动手臂,手腕的铐子连着铁链,滑动发出哗的声响。   房间里空荡荡,只当中摆放着铁架的单人床。樊云被铁链锁在床柱上。   樊云脸色仍然苍白着,对上顾犀,渐渐露出认命的表情,“这是哪里?”   “你看不出?”顾犀真真假假道,“亏我专门带你来,还住了一晚。这么绝情。”   樊云抱膝坐起来,微微咳喘。向窗外望,树影里露出闪亮的塔尖。“只记得这里房间都奇形怪状。原来你自己这一间是方的。”   顾犀抬起樊云的下巴,樊云向后缩,没有躲得掉,只好望向一旁,“不是对你很重要吗?这栋房子。”   顾犀笑,“费了很大力气清出来的。足见我多重视你。”   “我真是……有点意外。”樊云勉强笑着,“现在几点了?哪天?”   顾犀的手指从樊云下颌滑落,沿着脖子,到衬衣领口。樊云之前呼吸困难,领口的扣子解得很开。铁链晃着,樊云攥住顾犀的手,脸上失了表情。   “放轻松。心脏病,不是闹着玩的。”顾犀说,“是不是觉得睡了很久?你做噩梦了。……其实也没多久。看外面,天还亮着呢。”   樊云微微蹙眉,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顾犀俯下身摸在樊云脸颊,清晰的指痕。又沿着皮肤触到樊云咬破的唇角。樊云没有再挡。   “谁打的?下手这么重?糟蹋了这张脸。”   “不解恨的话,你也可以。反正我不能还手。”   顾犀拍了拍樊云,“何必急着诱惑我?”又吃吃地笑,“原来你好这口。”   傍晚日头逐渐偏斜,顾犀从包里掏出手机看时间。樊云抱紧手臂,脸贴在臂弯,随着每一次喘息,肩膀微微耸动。   不可能不害怕。   顾犀说,“知道你现在很多疑问,我也一样。公平交换。怎么样?”   顾犀一双眼睛扫着,猫拿着老鼠一样得意。樊云感到自己即便还穿着衣服,浑身上下被顾犀看了个透明。   “为什么给警方告密?”   樊云不回答。   “那好,这个问题太大了,我换一种说法。雷声大雨点小,警察到现在拿邱永福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不想除掉邱永福?这么玩他,你想干什么?”   樊云说,“你想不出吗?”   “摆明已经闹翻了,又不吃了他。逼他分家?”   “是,没错。”   根据现有消息推断出的这个答案,顾犀感到并不像是答案,倒让事情变得更匪夷所思。能对得上的,倒是樊云说过的,讨厌贩毒这桩生意。   “叔侄几个对你们够忠心了吧。最疼爱的侄子被逼到自杀,邱永福也没向警方告密。这就是你的回报么?”   樊云被顾犀钳制着,不得不与顾犀对视。微微耸肩,“忠心?……那没什么用。邱永福他的忠是对着谁?对我?对易非?还是只不过对这份做惯了的□□生意?到头来我们受他挟制脱不出这个圈子,就不知道到底是谁付出忠心。”   顾犀捏着樊云脸颊的手松了。如果本来对她还有什么犹豫,也渐渐消散了。   樊云看着顾犀,眼睛里又恢复清冷的目光。“到我了?”   顾犀点头。   “我怎么会到这里?”   “哈,想要报仇么?警察把你卖给我。不稀奇吧。”   樊云又是怔忡了好一阵。   在昏迷之前,记忆里是和易非的争吵。后来发生什么……似乎有……血。樊云知道不该怀疑易非。但是有从前父母的前车之鉴……前车之所以可以为鉴,是每个人都在既定轨道里走着。这轨道的惯性多么强大,樊云已经以身试验了。人怎么可能因为单纯的情感而偏离正轨?   顾犀的声音打断思绪,“如果那天晚上我去了,现在警局里坐着的就是我。你想除掉我?”   “是。”樊云看着顾犀。顾犀目光里的情绪,樊云无力解读。   深吸一口气,即使恐惧已经在脸上清晰地显现出来,樊云说,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需要对属下交代,我理解。没必要再说什么废话了吧?动手吧。”   “呵,呵。哈哈哈。”顾犀笑得颤起来,“你还是一样,想得太复杂。我对你做什么还需要和谁交代?”   “那么就干脆点。横竖一条命。”   樊云的目光在顾犀身上稍稍停留很快偏出去,她自己都没法确定这一刻洒脱是否当真。   顾犀说,“没有这么便宜。”   樊云脸色更青白。   “不愿意跟我合作做生意?现在拿你的命换,你觉得怎么样?”   樊云缓缓摇头,“我的命只对你复仇心切来说值钱。他们借你手而已。别白费力气。”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樊云垂着目光。好像在掂量自己生命的轻重。   顾犀让开一段距离,“在那之前,如你所愿,给你应得的回报。”   樊云眉头一紧。   顾犀身旁站着的瘦高挑的男人。陆远三十岁上下,梳着板寸,看上去很精神。从头至尾挺直地站着,没有稍微移动,也没有任何表情。   陆远在顾犀的目光示意下,动作很快,樊云没有来得及反应,左手手腕已经被握住。肩伤让樊云没有足够的力气挣扎。   一旁另一个,从床脚樊云视线不及的角落拖出一个药箱。樊云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不去看着他,看着他从药箱里取出针管。   樊云缩了一下,陆远把樊云肩膀按在床架上。   顾犀走近过来,轻声道,“当然,如果你实在不能接受,也可以换别的。花样有的是。”   樊云紧紧咬住唇。   顾犀煞有介事地笑道,“赌一把吧?或许你够幸运。之前冉英云那里碰了一次吧?或许也不是那么容易上瘾。”   樊云急剧地喘息着,渐渐颤抖起来。   “也或许,变成你最鄙视的那种,为了一克冰,不用再拴你,做什么都可以。但我也很期待,你应该有一点不凡。”   顾犀坐到床边,握住樊云的手。陆远逐渐松开樊云的手腕。樊云没有动。   “这个我替你保管。”顾犀说着,剥去樊云腕间的手串。剥离的那一瞬间,樊云手腕内侧横切的伤痕显出来。割痕是旧的。却在脉搏鼓动的地方,现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新的圆形伤痕。   顾犀捏到黏腻的血脓,樊云握起拳,倒是顾犀先缩手。   “你?……”   樊云吞咽着,也望向那个丑陋的伤口。   已经要记不起来这几天是怎么度过的。抽烟,打火机没气了,就一支续在一支上。满屋都是烟熏火燎的气息,蛰得眼睛酸。内心里也一次次沉入完全的漆黑里。   已经没有办法解释那是为什么。摸到陈年的疤痕就像触到黑洞,立刻要被奇异的强大的吸引力拽进去。这种吸引如影随形,跟着樊云很多个年头。许多年前,又好像刚刚发生,在肾上腺素飙高的疯狂的兴奋里,血沿着皮肤缓缓滴落,甜腥的气味弥漫在空气各个角落,那样鲜活真实的感触。只不过从回到S市这半年,更频繁,也更剧烈。而到了最近,几乎已经被这样的感受包裹进去。无时无刻不萦绕于心。   没有办法解释的,是在几乎彻底沉入的瞬间,耳边飘来虚幻的声音。樊云的意识被稍稍唤醒,挣扎着,烟头的一点红光亮在无边的黑暗里。贴近浅浅的脉搏。很疼。也切实感觉到,两只手全都在震。脉搏在烧灼中疯狂鼓动。   很害怕。单纯的怕死的害怕。如果选择死亡,那个喊住自己的声音……就会消失。什么都不会有了。   皱紧的眉头渐渐松动。   “我想活。”樊云斩钉截铁说。   顾犀怀疑自己听岔了。   樊云放缓呼吸,“你要当心一点,别让我死了。”   顾犀捏在樊云掌心的手紧了紧。顾犀感到潮湿的触感,但樊云的手又冰又干。张开口,却忽然发现明明全部在掌控下发生的事情,为什么反而是自己烦躁不安。   医生持着针管靠近过来。在樊云上臂扎起橡皮绳。樊云依言握拳。看着针头挤出一线液滴,碘酒在血管上轻轻擦过,皮肤微凉。樊云盯着自己青紫的血管,忽然别过头。   毒液侵入。   樊云闭上眼。似乎看得到自己身体里,鲜红的血液像盛放的花,花瓣从绒绒的边缘缓缓收缩,卷缩成老枝一样枯黑的色彩。   樊云心口猛地一震。   早已变浅的,几乎以为习惯了的隐痛,又一刻翻滚而上。   三天后的现在。   顾犀望着车窗外变幻的风景。手机铃声忽然炸响。   电话里陆远说樊云情况不太好,发作吐血了。医生的意思非送医院不可。   顾犀扶着额,一时也难以抉择。   沈万鹏有个胞弟沈钰也在帮顾犀做事。兄弟俩又带着一大票人。顾犀刚把樊云搞到手,顾犀表哥那里不知道怎么就听到消息,对沈万鹏的弟弟宣扬说顾犀是被女人迷住了,不可能替他主持公道。   沈钰拖家带口地找上门,顾犀不胜其烦,松口让他一个人去看看樊云。   定时注射,保持血液里毒品的浓度,樊云不能入睡,不能进食,虚弱不堪。   头一天看着樊云注射以后呼吸困难的样子。顾犀扭头就走了。一走就再也没有过去。   沈钰被顾犀的人蒙着头载着,颠簸了半个多小时才到。知道已经不在市区。   陆远把沈钰带进房间。关上门。说,“已经连着注射了三天。这个人已经废了。”   沈钰自己摘下眼罩。光线猛地刺入。沈钰眯着眼。好一会儿,房间当中空床现出来。樊云面朝窗户坐在床边。长发松弛地挽在脑后。抱着腿,低着头。像完全感觉不到周围的动静。   “好啊。哪有你讲的那么夸张。这不是好端端的么?我哥蹲在监狱里,她有吃有喝,还供着她冰?”   樊云右手平摊在面前,手指细微动作,一元钱的硬币从拇指和食指指缝滑到食指和中指间指缝,依次滚动过去。樊云做过十万百万次了,最初时几乎每一下都要靠左手辅助。此刻硬币却听话得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动作快得让人眼花。樊云偏着头,垂落的长发遮着侧脸。硬币反射着光线,引樊云沉入另一个世界。   沈钰猛地冲上去,拽着樊云的衣领把人提起来。硬币滚落在地。樊云身体轻飘飘的,站都站不住,目光仍然追着滚动的硬币,直到墙角。沈钰一拳挥下去,陆远冲上前托住沈钰的手臂,这一拳仍然扫在樊云眼角。   沈钰被陆远从背后架住肩膀,松了手。樊云失去支撑的力量,晃了晃,栽倒下去,带动拷在手腕上的链子哗地响,猛然拽紧,樊云扑跪在地。一阵咳嗽里,发出断续的喘声。   “已经去了半条命。都是在外面混的,对女人下得了手?!”陆远说。   “妈的我要是再不动手,对不起我大哥。”沈钰说着掰陆远箍在肩膀的手腕。掰不动,又气又急,一脚踹在陆远小腿上。   下手这么黑。陆远一股火气也窜起来。但是不好对沈钰动真格。渐渐架不住,拽着沈钰,连连后退。   “顾小姐留着她的命,有其他用处。”   “有用?有什么用?现在谁还保她?!”沈钰把陆远推到墙上,“我不弄死她。起码你让我出口气吧!”   陆远稍稍迟疑,松了手。   樊云已经撑起来,茫然看着两个人,然后转而向墙边。铁链锁着,能够行动的范围很有限。樊云触不到硬币。拖拽着铁链,却不能移动分毫。   樊云头一天被锁时疯狂挣扎,陆远叫人把床钉死了,于是丢给她这只硬币。   樊云蹲伏着,手撑在地面上。青白的腕子被手铐割得血肉模糊。   沈钰一脚踩住樊云左手手背。樊云只是低着头,忍耐着,发出沉闷的哼声。沈钰用足尖踏下去。   “呃……”   樊云浑身都在颤动。   陆远拉沈钰,“行了吧?她有心脏病!”   沈钰退后一步。弯下身,拽住樊云的头发。樊云被迫着抬头。冷汗从额角滚落。   “你给我记住,臭□□。”   樊云瞳孔散大,毫无生气的目光渐渐飘在沈钰脸上。张开口,声音哑到不似人声。   “……谁?”   沈钰狠狠道,“沈万鹏是我大哥。替他报仇。”   樊云的声音只有气声,但表情却渐渐透出一丝冷酷。   “叫什么?”   沈钰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压迫,“哈……老子姓沈名钰,金旁的钰。”   “知道了……我记住……沈钰。”   死到临头还不忘威胁,沈钰难以置信,更难以置信自己居然真的把名字报出来。继而是没顶的愤怒。沈钰猛地把樊云掼在地上。   樊云在剧痛里蜷起身体,无法呼吸。   沈钰一脚踹在樊云左肩。   只是一瞬间。碎骨滑脱钢钉发出咔嚓的声响,心口像被碾爆了。大口血喷出。   恍惚里似乎听到易非说,你回来。   真的,回不去了。   顾犀说,“不是叫你拦住么?”   顾犀听得到背景声一片人仰马翻。   陆远早叫人把沈钰架到楼下。房子里唯一的医生指挥着把樊云平放在地面上进行急救。陆远说,“已经休克了。再不走恐怕来不及。”   “那还废什么话?去呀!”   陆远一边指挥手下把樊云抬到担架床上,一边留心着听筒里。顾犀迟迟没有再开口,却忽然说,“别让沈钰跟着。这句话只你自己知道。无论什么问题,一定要救。我要她活着。”   ☆、安非他命   易非不能直接去郁家。拐了道弯约郁市长的秘书。等到十点多,对方说临时陪郁市长有个应酬,今晚到不了。   从前收钱的时候可没半点推诿。   易非心里知道不应该。正对着落地窗外一团团模糊的红光,桌面旋转盘中央白酒和酸奶被映得亮眼,像摩天高楼扎在一片赛博朋克的光学烟雾里。易非知道不应该,但是猛然站起来,揭开盖子。密封盖发出咔的声响。易非自己倒在小酒盅里,酒液从高空坠落,飞溅起来。易非捻起酒杯,皱紧眉盯着玻璃和酒液表面反射的高光,忽地一口闷干了。   太辣,鼻子一酸。易非立刻按住眼睛。   静立着,愤怒的气焰似在身畔燃烧。   潘泽在背后看着易非,想着怎么开口劝,酒瓶忽然猛砸在墙上,突兀的声响震得潘泽一颤。满屋酒香飘起来。   易非平复喘息。没有回头,   “找个可靠的,不,就你去。带上之前跟别家的合同,今晚就走,明早和顾犀谈。我没办法跟她谈。什么条件都可以。我都答应。”   “顾犀太张扬,郁市长不喜欢她的背景,今晚又没有约到。直接做决定不太合适吧?邱永福也不同意顾犀进来,恐怕不是开条件就可以和他……”   易非双手连连拍击桌面,潘泽才收声。易非抖得厉害。上午在办公室里,易非把看得到的能砸的都砸了粉碎。现在却不能发作。酒店里人多口杂。   理智几乎要被绝望吞没,所有理智也不过忍住动作。   易非很明白他们都是什么意思。即使放下顾犀的身份不说,他们巴不得借顾犀的手杀死樊云。潘泽并不知道,齐磊已经明确递话,郁市长警告易家不要妄动。   潘泽说,“全部调查手段都用上了,她的地盘也就那么大。再给我一点时间,绝对比和她谈判来得快。”   易非想,顾犀才不一定要谈,只是报了这个仇顾犀就不算吃亏。   枪伤后,樊云左心少量回血,当时诊断如果调养得当自然而然会好起来。但是现在……易非忽又想到樊云吸毒后,只为能瞒住她,拖了半宿才进医院。樊云的病一直不见好,甚至忽而变得更差。易非当时不明就里。这样再往下想,全都是极其坏的结果。   易非沉默一阵才转回身,脸上是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得记住,我是喜欢你话少才留在身边。   “答应顾犀,把人先换回来。我只要你绝对执行。”   如果江于流在,安排她和顾犀谈最合适。不必担心她会置樊云性命于不顾。   但是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江于流绝对脱不了干系。   电话里,齐磊说,郁家不会同意易非接受顾犀的条件。顾犀有前史,从一开始就不能给她机会闹出什么动静。况且郁家已经认定樊云是害郁安成的凶手,没有商量的余地。   “郁安成的事情扑朔不清,即便是江于流做的,至少找她出来对峙。又说是樊云策划,这一点我绝对不能相信。”易非说。   “有什么不能相信?她不早就想把你们家里那些生意都搅黄?郁安成这么一走,他账上的钱怎么办?这么重要的事你让樊云知道。她还知道什么?你还怕她害你害得不够?”   易非恍然觉察到齐磊在诱导自己。   “我怎么可能告诉她那笔钱?就算她知道,她做不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郁家要是还想要这笔钱,就不该挑这个时候拿樊云做文章。”思绪飘着,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齐磊冷笑了一刻,也忽然爆发,“到现在你竟然是这种态度?如果不是我帮你……还真别以为有这笔钱挡着就没人敢动你。要你闭嘴有的是办法。我他妈冒着被你们拖死的风险,说了多少好话。……哈。那天你来吃饭,我家老爷子多高兴?结果你当着他们的面来了句什么,说你不想耽误了我。别人都是过了河才拆桥。你够毒。”   “小磊……你答应过我……这是两回事情。”易非深深呼吸,“顾犀找上门来还没过三个小时,什么状况都还搞不清,你已经几次打电话来叫我不要救她。也许你是为我考虑,但是樊云……我们三个都是从小认识,到现在也有十几年……”   “哈,哈哈……我最恨你把我当凯子耍!樊云可比你直接多了。要我帮你救她,你也要问问她答不答应!”   电话咣的一声扣断。易非隐约明白樊云对齐磊说了什么。从始至终,樊云心最狠,不留退路。   第二天上午,还没等到潘泽传回消息,门铃猛响。   易非穿着前一夜根本没有记得换,合衣睡皱了的衬衣长裤从楼上下来。易然在客厅接过保镖递来的半本书大的纸盒,打开了,呆站着,一动不动。   易然看到易非下来,藏了一下,藏不住,才交过去。   盒子里塞了一些填充的白色纸带,纸带上沾着暗褐色干涸了的血渍。当中坠着,固定骨钉的钢板,钢板已经明显地弯折。   易非没有说出什么,把钢板重新装进纸盒,盖子盖好。捏着纸盒扭头上楼。   在楼梯上晃了一晃。   “姐?”易然短促地惊呼。   易非手臂架在扶手上,稳了一瞬。   “……我找人杀了她!”易然沉着声音道,面容因愤怒扭曲。   “胡说。”   “……我认真的!”   易非缓缓地靠着扶手滑坐在楼梯上,气若游丝,“小云……她还在顾犀手里。我看得出来,顾犀喜欢她……顾犀不能……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易然想不到她会讲出这样的话。不要说她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早有传言,从前顾犀的一任女友,出卖顾犀,已经人间蒸发。   易然大步跑上去。易非双手垂落,由易然一把抱住,怕冷一样微微颤抖,脸上木然的,像被定住了。   “他们说……郁安成出事是二姐谋划的。是不是真的?”   易非的目光渐渐落到易然脸上。   “二姐她不会那么做对不对?不可能这样。”   易非渐渐回过味来。樊云是在警方保护中消失的。四天过去,警察毫无动静。易非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顾犀还没这个本事跨过易家的眼线和S市公安建立联系。   易非的声音微微变调,“郁安成……你听到什么?”   易然说不清,是有什么人要替郁安成报仇。从前一起玩的那班朋友大多对他敬而远之,是最熟的一个偷偷讲,内部消息程峰已将升职。这或许是私下里把樊云送给顾犀的奖赏。但无论如何,现在根本不是追根溯源的时候。   易然刚从警局出来,像站在大瀑布里,被一连串从天而降的事件捶得发蒙。不到这样的时候他从来不真正知道,原来自己,原来易家处在这样的位置。人和人的关系都是虚浮的,但怎么转瞬就能全部从亲朋变成仇敌?有一阵觉得可怕,陷在风暴里,稍有不慎就可能被交错的风向绞成血沫。但是易非的反应,重压下无法呼吸一样的虚弱,却同时又像坚不可摧。让易然感到自己没有资格选择退缩。   “二姐会平安回来。一定……一定有什么办法。可惜送信的丢下东西就跑了。先把他找出来?……报警的话,警察总不可能不查……”   易非摇了摇头。没有用的。没有证据,顾犀可以轻松地挡下来。   易然说,“钢板上还沾着血,会不会有指纹?”   易非又是摇头,呆了一阵。忽然挣开易然站起来,“下午公司的会你替我去,不用说什么,赵衍主持。”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让我能帮上忙。二姐她……”   “其他事也不会停下来等着。你是在帮我。”易非说着已到楼上,又停下来,“然然。我从前一直想,家里这些生意,无论如何要等到你大学毕业。……姐想让你接手的时候平平稳稳的。但是……”易非咬住唇,眼睛里已现出决绝的光,“其实你什么都懂,对不对。”   易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明白,易非的语气平淡像一句简单的叮嘱,但又隐约有什么不对。怎么回答?   易非并不要他回答,止住了话,一进房间就闭了门。   易然在起居室站着。母亲的房间也关着,隐约听得到经文声传出来。空气闷着。像在游戏里一瞬间失去任务线索。   打开樊云的房间看,阳光映着雪白的墙面,白的书架,白的长毛绒地毯,像笼着一层温暖的厚雪。   樊云实际住在里面的时间,算一算,也不过两个多月。那时候有几次半夜回来,樊云房间门忽然开了,找他要烟。两个人就站在起居室阳台上吹风。当时不懂得,讲了不少易非和齐磊的事情。……樊云或许诱导他讲下去,其实只是徒增烦恼。那时候,表面上大家都看好这场婚事。易然想不出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樊云平静地应和,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可惜8号去找她,时机太差,或是太晚了。易然不明白樊云为什么,既然选择留下,为什么不能和大姐好好谈。   如果……如果有什么如果……易然不能想象结局。   易然的手搭在门把上,泪水不争气地滚落。   潘泽电话汇报,才知道彼时顾犀和颜悦色地招待,却送出“重礼”。潘泽说顾犀确实抬高条件,即使潘泽表示愿意谈,顾犀要求请冉英云做中间人。这样就不得不再等一天,要易非亲自去冉英云的地盘。潘泽不敢讲自己的态度,叙述中已表露态度,然而易非毫无意外地答应了。   易非说取钢钉这样的手术,以樊云的状况,极大可能在县级以上医院进行。   一边答应顾犀的要求,稳住顾犀,另一边同时安排人手逐个医院搜查。   外科手术后从医院送回顾犀的房子。樊云昏睡了近两个夜晚两个白天。在医院抽出肺里的血水,起初还是好的,第二个夜里咳嗽到近乎窒息,垫起头肩才稍平复。都没有醒。   顾犀看她,怀疑会不会一直这样睡过去。   樊云睡在顾犀找的旧衣服里。右臂臂弯连着点滴针管。披散的头发挡去被沈钰一拳打得青肿的眼眶。   冷酷的侧影和记忆中那个人交叠,但不尽相同。那个人骨子里是热的,歇斯底里,却最后被她自己的情炽烧得再无迹可寻。相比之下,眼前樊云更显得软弱。就算同样面临死亡,樊云大概也会喜欢睡着的好时机,好像风一吹就带走了,走也可以无声无息。   衣服是和那个人还在恋爱时送她的。枚红色的衬衫裙,像宽大的睡衣覆在樊云青白的皮肤上。   顾犀看着袋子里的液体几乎滴尽。给樊云拔去针头。叠起的袖管渐渐展开,荡在樊云手臂上。布料遮掩下,顾犀触摸着。摸到樊云的心跳,皮肤微烫,似还在搏斗。   逐个解开樊云的纽扣,随着喘息,胸口微微起伏。   顾犀喃喃自语。   “是玻璃做的么?一碰就碎。”   樊云像真的碎裂了,满地晶莹晃着彩色的光芒。安静地躺着,不需要回应,顾犀自己看到了某种折射出的回应。   雪一样的皮肤包裹在枚红色里,像躺在花瓣中。上午的阳光亮得耀眼,顾犀侧身俯下,挡住光,怕樊云就要蒸化。   并指抚摸着樊云的皮肤,而后整只手贴上去。光滑,失力,像解剖台上的标本,却宛若新生的洁净。   进入得异常艰涩。肉体条件反射地抽紧,却没有一丝反抗。但也因此剥夺了成就感。顾犀感到一种耻辱,好像睡在这里的是她自己,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叉开腿,不着寸缕地躺着,接受这场毫无征兆的入侵。这具躯体微微抽颤,似乎感应到了顾犀的心情。一瞬间头脑像被猛地拽进温暖潮湿的洞穴里。四处都黑暗寂静。顾犀在黑暗里喊出的每一句话,在幽深的隧道里四散投射,声音和声音交叠着,变成模糊的一团风声。不再有任何想法。只是单纯动作。   过程中,樊云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   ☆、安非他命   时间凝结成粘稠的液滴,挂满湿滑溶洞。四壁又冰又腻,幽深宛如夜妖的肠道,缓缓蠕动,皱缩。震颤空气,发出模糊不清的回响。   啪嗒,啪嗒。   地面颤抖着,缓缓凹陷,石壁像肉芽一样拢在身畔,阴冷的黏液洇透衣装,蔓延压覆,裹紧四肢。一片漆黑里,樊云也似乎看到,粘液触手一样旋转着抽紧,箍住小腹,攀附腰间,而后漫上胸口。躯体宁静地浸泡在溶液之下,最外层的皮肤像被橡皮擦去了,在残余的微烫里化为透明,□□出布满细腻血管的鲜红的肌肉。   痛觉先于意识清醒。樊云紧闭的眼皮下眼球惊惶滚动,喉咙里吐出沉闷的哼声。   稍稍有了感知,樊云发现被人抱在怀里。   猛地抽气。睁开眼,樊云拖着铁链揉了一下眼睛。天花板的吊灯像浮在虚焦镜头里,一片模糊。天花板下,戴着金表的手覆在自己完全□□的身体上。顾犀贴得很紧,衣装上枝枝节节的凸起硌着樊云。像赤身裸体躺在嶙峋的怪石丛里。   另一条胳膊依然压在樊云身下。樊云受伤的左肩贴着顾犀,随着她的动作,牵动左肩的伤处,顾犀感到她的肌肉微微颤动。   毒蛇环伺一样黏湿阴冷的感触,樊云扭过脸,对上顾犀的一双窥探目光。血红的信子。   樊云脸上瞬间涌没的绝望让顾犀感到一丝苦楚。如果说不想伤害她,不仅她不信,顾犀自己也不信。   樊云将顾犀的手从腰间抽出,摸着压在两人之间的衬衫角,掖住半个身子。或许因为愤怒,只是稍微运力,樊云喘得很厉害。   花了很长时间调顺呼吸。顾犀等待着她的爆发。   樊云向窗外瞟。阳光像从来不曾移动过。“几点了?”   声音从肿胀的嗓子中挤出。樊云辨不出自己的声音。也辨不出自己。身体都是沉的。剧烈的痛里,已经分不出多少感触。   顾犀从床底捞起手机,“五点一刻。下午。”   樊云蹙眉。   顾犀说,“星期三了。你睡了很久。”   樊云嘴唇微微翕动,计算日期。   顾犀擦去樊云被冷汗湿透的鬓角。樊云垂下视线。   “这么多天头一次感觉有点清醒。”樊云说着,露出一抹惨淡笑意。   “因为打了解毒剂。医院里,医生警告我,继续用毒品就不必再去了。”顾犀微微耸肩,“我塞了他多少钱,要他说这种话?”   顾犀脸上愤愤然。   “你破费了。”   樊云温和的语气让这一句似乎不是个反讽。   顾犀没有接口。   樊云只知道左肩骨折剧痛,不会知道顾犀给她换了钢板。顾犀自己都说不清楚,或许希望她回复原来的样子。   樊云覆住顾犀的手,“可能你觉得我会恨你。其实没有。没有你想的那么恨。   “我知道你派最机灵的手下看住我。怎么说耽误的也是分分钟几百万的生意,是不是?”   顾犀无奈地笑。   “做瘾君子也不算最差。”樊云幽幽道,“……实话说,我怕你叫人□□我。”   顾犀挑起眉,轻巧道,   “我怎么舍得?”   樊云的笑绽开,表情渐渐灵动起来,拉住顾犀,顾犀顺势跨坐在樊云身上。   樊云沿着顾犀手臂,渐渐向上。顾犀俯身,手肘撑在樊云脸畔。   顾犀的五官并不算精致,但眉目自有一种英气,微厚的唇瓣显出一种笃定的欲念,像生命本身。樊云并不喜欢,但也不得不承认,顾犀长得还算迷人。   樊云的手沿着顾犀的衣领游曳徘徊,有意无意地蹭到顾犀皮肤,忽地扯开她一个扣子。   顾犀一动不动,樊云轻佻道,“你更愿意和死人做么?”   顾犀笑,“难道你要报答我这几天的花费?”   “还有别的报答么?想用我换什么?”   语丝里酿着一股酒意。樊云像从酒池肉林的梦里拖着奇谲的死亡香气回来现实里。   或许生涩的表情,是苦艾酒茴香一样清苦的气息,让顾犀眼前所有景象都拖出炫彩的边影。这一张脸孔,哀痛明艳,顾犀被惹得发晕,身体完全出于本能地烧起来。   “谈这个不是太煞风景?”   “我们有很多时间。”   樊云的眼睛现出光亮,喘息声似乎也轻了。起先沙哑的嗓音,话说得多了,渐渐细起来。   顾犀并指勾住樊云的下巴,樊云睫毛微颤,黑亮的眼眸盈盈地望着顾犀,像置身在镜头底下,精确做出勾人的表情,容光并不因失血的脸色受损。   顾犀说,“之前看好的铺面。我得开门营业。”   又说,“你们和当官的关系更密,我要沈万鹏的案子尽快宣判。要保住他的命。”   樊云吃吃地笑起来,“不必你说易非也情愿马上结案。等到案子判了你才肯放我么?这实在不是一个合理的要求。”   顾犀抚弄樊云的发梢,“或许不合理。这样我们可以回过头来慢慢谈第一个条件。”   顾犀的手指沿着樊云发丝的轮廓游走。樊云微微曲腿,裙摆滑落,樊云□□的皮肤磨蹭在顾犀身上。   “我还在这里,说明你没有谈拢价钱。”   隔着牛仔裤的布料,依然感受到樊云的热度。与上午睡着时相比,樊云像熟透了能掐出水来。   顾犀的呼吸渐渐粗重。咬唇道,“你眼中我已经是小人。但是我得明白告诉你,你亲爱的姐姐为了赎你,愿意答应任何条件。”   樊云的目光飘开一瞬,喉咙微微滚动。只是停了一阵,忽而弓腿顶在顾犀腿间。   一把揪住顾犀衣领,猫一样透亮的眸子贴近,“别装了。作壁上观,测试别人的感情。很爽么?   “白芍,是这个名字对吧?这个人真的很难查。在温哥华读视觉艺术。如果不是拿到街上跟拍的照片,我很难相信,你嘴上说杀人报仇,竟然私下里费这么大力气,帮她改名换姓。”   顾犀僵住。在樊云漂亮的眼睛里,她看到自己的扭曲倒影。   “我知道你可怜她,根本不应该涉入这个世界。那么你看着我,我知道错了,这不是我该呆的地方。那天晚上,你说用酒换我陪你。我还欠你一夜,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天五夜……   “请你放过我。”   白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顾犀并不想知道这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三年前那个人已经死了,世界上少了顾犀最爱的人,多出一个白芍。是和顾犀再无可能有任何关联的地球另一边的人。   眼下樊云这张酷肖的脸上柔弱温顺的神情,太生动真实。樊云不会明白,这样的表情是那个人不会有的。但顾犀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欲望。明明知道一切乞怜都是虚幻的假象,镜花水月。如樊云整个人,身和心都是幻影,触摸不到,却总将再次呈映。   樊云身上混着一抹馥郁的血气。既危险又脆弱。生死一线,明知道不可能真正占据她,但每多一秒的犹豫,都可能彻底失去。樊云自己不会明白这种紧迫的诱惑。   顾犀拨开樊云侧脸的碎发,指尖从樊云眉心沿着刀痕抚下,捧着樊云,吻在她脸颊。   樊云的手覆在顾犀胸口,逡巡而下。在顾犀腰畔,解开顾犀的皮带。   顾犀虎口轻轻钳住樊云的脖子,脉搏在顾犀手心里震动。   樊云微微扬头,缓慢地闭上双眼。   顾犀知道此时此刻,樊云眼里的是另一个人,也自然而然认为顾犀眼里的应当是另一个人。   顾犀的唇触到樊云微颤的唇瓣。枯干像树叶连缀成的翅膀,有微妙腥甜。   樊云忽地睁开眼,冷酷的光射出来。顾犀感觉到坚硬的枪管隔着衬衣顶住腹部。   樊云打开保险,枪口始终指着,顾犀缓缓抬手,坐起来。   顾犀依言打开樊云的手铐。看着樊云用手肘撑起身体。动作牵动左肩的伤,樊云咬着嘴角,喘声泻出。   “我扶你?至少把衣服扣好。”顾犀说。   樊云只是逼视着顾犀。   “别误会,怕你走火。”顾犀的脸上没有半点惧色。   樊云无动于衷。   顾犀看着樊云吃力的动作,配合着,缓慢地挪下床。   樊云叫顾犀背过身。枪口顶在顾犀脊柱上,推着顾犀向前。   樊云的咳喘越来越剧烈。顾犀怀疑自己什么都不做,她的体力是否足够支持她走出去。   到了门畔。顾犀自觉说,“陆远可能在旁边,我会叫他们让开。”   樊云不发声。   顾犀拉开门,向前迈出一步。枪口没有跟上来。   陆远看着顾犀站在打开的门口,愣了一刻。顾犀说,“你去楼下。”   话音未落,脑后传来枪锤叩击的轻响。   顾犀转回身,樊云曲着手臂,枪口抵在自己的下颌。   顾犀恍然看到死神贴在樊云背后,握着她细瘦的手腕。   没有血。枪里没有子弹。   陆远跨到门边。房间里,从窗户映入傍晚的夕照略微黯淡。衬衫裙披在樊云肩头,露出大片□□的肌肤。衣摆坠着,在黯淡光线里凝成大片血红。   樊云僵硬地扣着扳机,脸上渐渐浮现,又像想哭,又像想笑。   顾犀说,“想不到你斗志这么差。”   “……”   “也许我想放你走。”   “有区别么?”   仅仅是保持站立已经耗费大半气力。身体像扎起的残破稻草,苟延残喘。   樊云空洞的目光似穿透顾犀。缓缓放手,枪坠在地板上砸出心惊肉跳的声响。   “我实在恨不着你。劝你也别太当真。”   顾犀感到一种残忍的阴冷。无论语气或是目光,像出自另一种生物。绝无共情的可能。   “这么洒脱。你姐姐呢?那天去找她,差点一枪毙了我。现在倒是我怕了,万一你有个闪失,她不得找我拼命?”   樊云眼中涌过一线波澜,而后是诡异的沉静。“那么你可以放心,我没有遗言要托你转达。”   樊云蜷坐在床头。顾犀探手重新把每一颗纽扣扣好。樊云任由顾犀挽起袖子。手臂上布满针眼,淤青里血管细脆,很难找到。   樊云等待着。等着冰蓝的液体淹没头脑,拉她坠落迷梦。   其实梦里也一样,空荡荡,天低吴楚。   顾犀看着她逐渐切断对外界的感触,变成动物的,甚至孤鬼的驱壳。   已经在悬崖边缘。如果她自己不想活,只需纵身一跃。   当晚在冉英云那里见到易非。顾犀变得很沉默。坐在酒桌前,没有人碰碗筷,甚至没有碰酒杯。三言两语,当即敲定。   顾犀将要离开,经过易非,易非忽地站起来。   易非的恨意,如果恨意可以具象,顾犀已经被千刀万剐。   易非凑近顾犀,压低声音,“你很精明,捉住我的软处。确实,我爱她,比我自己以为的更多。今天愿意满足你任何要求,你应该明白,如果日后她有什么长短,我的心情还是一样,不惜一切。”   顾犀沉默一瞬,“但愿你的爱足够多。我也想她活。”   ☆、如是我闻   几辆车前后颠着,越驶越偏。远处是黑的山影,灯光像飘在海里的烛火。   易非一路攥紧双手,嘴唇咬得发白。   拆到半途的一片废墟。四处黑沉沉,响着虫鸣。手电筒的一小圈亮照着,高跟鞋踩在碎砖里,一脚深一脚浅。   每一堵墙,屋门上钉着残存的荡着的破布,碗盆和桌椅。鬼影幢幢。樊云像已不存在的幽魂,不知藏在哪一处角落。   易非恍然记起最初见到樊云时,她怕黑。那时她们在一个房间,上下铺。易非半夜醒来,樊云睁大眼睛蜷着。不敢叫人。   有一些夜晚,易非拉着她的手哄她入睡。感觉着掌心绷紧的力量渐渐松弛。在她半睡半醒,易非松脱手,爬上自己的床铺。听到樊云轻微的呢喃。   ……   隔着墙有人喊,“在这边!”   灯影晃动,易非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过去。砖石划破丝袜,易非感觉不到疼。   在两堵断墙的犄角。几束光投在樊云身上脸上。樊云倚缩在角落里,一息尚存,微微偏开头躲避光线。手腕上的塑料扎带终于割断,手臂无力地垂落,落在砂砾里。随行医生检查体征。   易非一时望着她被手电照着的瞳仁,一时望绷紧面孔的医生。不敢发声。樊云脆弱得像一层薄尘聚起的。哪怕只是吹气的动静,她就要散去。   跪坐下来,轻轻触到她的手。   樊云颤了一下,喷出血沫。   樊云被抱起来,像死去一样。易非攥着她,亦步亦趋。从断壁残垣里穿出,转回大路。   忽然警鸣声。重装的特警持枪迫近。队伍受了惊,停下来。易非无知无觉,只注视着樊云。   车灯投来。易非一瞬间看清了,红裙包裹着细瘦的躯体,樊云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不规律地咳喘,嘴角淌出血。易非托着她的手,放在怀里。   潘泽挡在易非身前,听明白警察寻找樊云多时,接到消息,樊云被扣在这里。解释毫无用处。特警上来把人一一拷住。   樊云的唇微微翕动。易非凑近她。   “非……”   易非想要答应,泪水决堤一样涌出。   手腕被钳住,用不到力气,樊云的手像融化的冰,滑脱出去。   为什么?   指尖还残留着一丝触感。   这一丝触感缠绕着,樊云的手却越来越远。   黑暗山一样压下,崩塌的轰隆中再听不到其他声音。易非感受到巨大的阻力。樊云像飘在断裂的冰面上,与冰雪融为一体,渐渐消失。   “放开我!……”   只是一个蜷曲的幻影。易非能感到她的挣扎和恐惧。   樊云无数次远去,又因她归来。易非不敢放手了。   易非像扑在玻璃瓶上的蝴蝶,疯狂冲撞。两个身高马大的特警按住她的肩膀,易非徒劳地探着头,躯体却再不能丝毫撼动。   “小云……”   被拖拽着,易非哭到窒息。   在审讯室,强光只冲着脸照。一片灿亮里,什么都看不清。   与其说恢复理智,易非心渐渐凉下来。密集地鼓点一样地抽动的心脏和思绪,却只能感觉到身体的麻痹冰冷。   几天前樊云湿透了站在门口时,是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审讯。那时那刻,她的心情也是这样吗?   像淹没在冰川之下,仅剩下头顶一小片阴寒的光亮,无法真正触及的冰蓝的光。要凭借这一点支持漫长时间。   在这里,时间像不曾流动。   易非说,“我怎么可能扣住她?不管发生什么,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你们带她去哪里?她有心脏病,如果不马上送医,你们这是在杀人!”   没有任何回音。   易非恍惚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光照下这一把椅子。和这把椅子黏连在一起的自己,不知是生是死。隔离于世地飘着。此外一切全部是虚无梦境。   时间沉到很久以前。   若干年前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天边铺上一层耀眼霞光。   向着炽烈的阳光走着,背离着光照走。一圈一圈,没有尽头。   耳边似乎听得到飞机滑过天际的轰隆声。没有一架是樊云的飞机。   樊云在每一架飞机上,看着舷窗外故土被云层湮灭,再不可回头。   易非已隐隐听到她在万里高空中默默作别。   珍重。珍重……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吧。   谁能忘掉?   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明明说,会打电话来同她讲。   明明说,无论如何都等着,等她冷静。   ……   已经很多年过去。樊云不再展现出天真脆弱,隐忍着,歪曲心意,从不真正服软。   所有感情都出自真诚,但那一刻的被下一刻的扭曲抹除。   易非以为自己对她有很多期待。从开始到现在,她这样那样不符合她的规划,她们南辕北辙地走。   但是所有期望说到底,都想她留下。   不留,易非愿跟她一道。   不知过去多久,强光撤下。易非饮尽一杯凉水,抬头望,对上王宇书面似的礼貌隔阂的笑。   王宇自我介绍,说跟洗钱这条线已经半年多,之前和樊云也打过交道。   易非十指交握在胸前,挺直地坐着,僵着脸。   王宇拿出一些账目的复印件,说已经查出易家和境外洗钱的公司有财产往来,可以冻结资产。   易非瞟一眼,打断王宇,“请直说吧,不要浪费时间。”   王宇说纪委已经派人下来调查郁市长,目前只是秘密探访,很快就将公开。易非应当配合。   易非沉默以对。   王宇把手机里心脏彩超图片拿给易非看,即使是全不懂行的普通人也可以一眼看出,左心室已经明显扩张。   “8号晚上易樊云来的时候我也有见她。来之前她专门去医院拍了片子,当时已经有征兆。老实说我在这一行做了这么久,门路多少有一点。毒品上量刑很重,我许诺她,只要透露一点其他方面的消息,我可以介绍她出国治疗,不再受这边干扰。   “她没有答应。我也很遗憾看到现在这样。她病情恶化得很快。医生不是神仙,今晚在ICU,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如此……虚伪。虚伪到慈眉善目。   再明显不过的威胁。如果对方不是警察,如果没有亲眼看到樊云喷血,易非还可以嘴硬拖延。   一瞬间金光腾起,四围高悬起山一样的盘香,缭绕的烟锁紧,钟鼓声混着超度的经文声,越响越密,震耳欲聋。   头顶是漫天神佛。   合掌的,扣指的,握拳的,触地的……气势凛然,振振有声。   天地不仁。   樊云似乎埋身海底。光线暗淡。无边无际的水域。没有坡谷,也看不到一丝游鱼的痕迹。   带着咸的干燥的空气,停在口腔,却似乎再也无力吸进去。   水声隆隆。   在隆隆水声里,猛地被浮力拖拽着上升。起初似乎还可以抓到水流,而后越来越快。光团坠落,刺眼的亮化作剑雨,剖碎骨肉。肺被膨胀的空气撑起,撕裂的痛合着血腥气一瞬间弥漫全身。   樊云愕然惊醒。   一周后樊云转到普通病房,恢复饮食,渐渐有了力气。护士带着警察进到病房。樊云垂着眼靠坐着,左臂吊起在肩膀上。右手搭在桌子上,玩着一枚硬币。一片素白里,樊云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看起来虚弱不堪。   “很久不见。”   唐予歆一身警装,扎着马尾。飒爽身姿落在樊云眼前。   樊云稍显诧异。   唐予歆等着护士出去,甜甜道,“好棒的手法。我一直练不会这个。”   樊云收了手,食指按着,硬币立在桌面上来回滚动。右臂的袖管被撩起,露出斑驳的臂弯。留置针用胶布贴在小臂上。   唐予歆自己摆好椅子,坐在病床侧边。床头柜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摆设。在进来的路上,护士说樊云拒不见人,东西也不收。唐予歆多亏了身上这层警服。   唐予歆说知道已经有同事来问过失踪期间的事,樊云没有提供任何线索。但她来不为这个。“晏君,你带她来的。她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樊云盯着硬币的目光飘在唐予歆脸上,又倏忽飘去。   “只是我们私下聊。没有录音。”唐予歆说着夸张地抬了抬手,又从口袋里翻出一包寿百年。   樊云愣了一刻,“在这里?”   “没关系。我和护士打过招呼。”   樊云犹豫着,抽出一支。眼前一闪,银色的防风打火机被唐予歆利落地敲出火焰。   樊云眯眼看着,没有动。唐予歆把火机放在她手里。   把弄着,打火机上的刻字很少见,是送给晏君的那一支。   樊云含住烟,点燃了。意味不清的目光终于对上唐予歆。   烟丝燃烧的气味,盖过病房原有的气味。樊云几乎透明的皮肤下浮现青紫的血管,裹着病弱的气息。   告密者,却半途而废;受害者,但又浸淫其中。这样的人,可能无辜吗?   “知道你不信警察,我理解。不过程队把你交给顾犀,是有原因的。”   唐予歆语速很慢。樊云只是看着她,没有表情。   樊云听着唐予歆讲,如何从一个月前开始在郁安成饮食里掺入毒品,剂量逐渐加大。到8号,又是如何同江于流合谋引郁安成毒驾。郁安成死后不久,江于流被查出来,继而樊云顶罪,被郁家以升职为饵,换程峰交樊云到顾犀手里。   “程队跟了你们这么久,明显已经抓不到证据。赔上十几年,升职无望。换做是其他人,早就甘心冒险。”   唐予歆的表情十足冷酷。   程峰已经忍过这么多年。到最后,晚节不要了。樊云没想到。更想不到的,原来唐予歆精乖外表下藏着这样的阴毒。   唐予歆要做也就罢了,江于流专门设计在那一夜,算准了樊云替罪。   “她很喜欢你。你不该利用她犯罪。”   “她?江于流?”唐予歆望着樊云,静了一刻,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得到这样的回答。渐渐勾起嘴角。像听到天大的笑话,笑得花枝乱颤。“关心她?你有什么资格?!她没有为你杀过人?”   “我会将心比心。”   在吴振明开枪的那一天,她们大约都杀了人。但她不能替江于流莫名其妙地认罪。   樊云的目光诚恳。不是愤怒,反而怜悯,一瞬间更复杂的情感击中唐予歆。   唐予歆渐渐收了笑。   樊云把打火机在桌面上推回给唐。唐予歆说,“物归原主。”   “我送给她,她又转送给你。”樊云苦笑,“没有收回的道理。”   唐予歆自认为准备充足地来,好比短刃已经握在手中,只待饮血,但眼前忽然不见人影。   全盘托出,也只不过为了换她坦白。这样的决绝,樊云不得不佩服。   “你做这些,是因为她么?为什么?”   “我爱她。”   短短三个字,不过让迷雾更迷。樊云眼前晃过晏君沾血的脸,熄灭了,又闪出江于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江于流明白吗。而后由那三个字想到易非,只觉得一阵晕眩,不能再想。   烟烧了一截,烟蒂落在病服上。樊云抖落烟灰,呆了一阵,掐灭烟头。指尖一点刺痛。   樊云想,唐予歆如此直接,或许已经起了杀心。她要的答案,大约是易非主使这场凶杀吧。易非如何看重自己,现在恐怕人尽皆知,唐没有机会接近易非,所以才出此下策。据实告诉唐予歆,她一定再没什么好犹豫。倘若得手,医院里只她来探视过,造不出郁安成那一次的障眼法。   “既然这样,你已经报仇了。……天网恢恢。我希望你平安离开。”   唐予歆猛地跳起,“你还没有说!她……到底怎么样?”   “她已经死了。”樊云回味着指尖的一点疼痛,“如果她也一样爱你,不会看你因她而死。”   “她死了,凶手还活着!这叫什么报仇?”   先是哀恸,很快被愤怒积满,唐予歆死死盯着樊云。   唐予歆发现自己凭这一身警服托底的优势早已荡然无存。不存在,索性不再需要。   樊云吊着手臂,腕子上还连着心电图。眼前所见还只是冰山一角,护士说心脏瓣膜的问题引起肺积血,从肺里抽出大量血水,最初几天全靠呼吸机度过。   哪有力量反抗?   樊云似乎了然,但平静异常。唐予歆从没有在一个年轻的同辈身上体会到这样的感觉。隆冬将至,万物萧杀。   没有人能把死亡塞给死亡。   愤怒落在虚空里。唐予歆颓然地站着,既不能向前,也无处可退。   血脉凝滞。   感触太过强烈,淹没理智。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感触,才找回理智。   晏君已经走了。三个多月。睡梦里晏君的脸忽然变得模糊不清。如果不是保留着从前的照片,晏君这个名字将逐渐变成遥远记忆的一段编号吧。她急着复仇,好像是为了赶在晏君不肯再托梦之前。越是这样,晏君却像恨她不争气,逃得越远。   她必须全力信仰自己所做是正确的。但是究竟要做到哪一步?   “有样东西,她托我转交。”   樊云从床头柜抽屉里摸出纸和笔,写下存放那枚戒指的银行保险柜。又翻过一面。   唐予歆看着她潦草的字迹。   “杀人是一朵荷花杀了就拿在手上 手是不能换的”   ☆、如是我闻   易然接樊云出院。   樊云戴上易然带来的粗框眼镜。原本左眼的视力好一些,勉强可以看清。沈钰的一拳伤了眼睛。   世界陡然变得异常清晰。樊云只感到无所适从。   一路上樊云缩在后座里,没有说一句话。易然一次次扭头向后看,樊云目光投在窗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主宅刚刚解封,樊云坚持,易然只好载她回去。进了门,房子里久不住人弥漫着一股潮气。两个人在楼下呆着。   易然皱眉,“姐,跟我回去吧。”   樊云摇头。   “就算出院了,你一个人在这边,大家都不放心。”   樊云摘下眼镜,“我不打算留下。”   易然一愣,“什么意思?等你恢复一些才好动手术,你现在要去哪?”   房屋纵深太长,拉着纱帘,漏进的一点光线显得晦涩不足。不论樊云一度是怎样的心情,这里是已经住熟了的地方。   樊云轻微地咳嗽,“回去吧。谢谢你送我。”   易然又气又急。住院不到三周,樊云尚且虚弱,执意要出院。如果不是医生通知,他们甚至不知道樊云要走。即便是接她,樊云不肯见易非。没有理由。   “你走了大姐怎么办?”   樊云攥着眼镜,沉默着。   “姐……”   “已经不可能了。……你不会明白。即使她留我。她不会原谅我。”   “她不原谅?她一直想见你。……你出事的时候她流了多少眼泪。只因为要救你,一直撑着不能倒下。你住院后大姐马上也病倒了,烧到四十度,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还一直惦着你。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那样……她有多爱你你还不明白吗?”   樊云震惊地看易然。   “姐,我都知道了!不介意别人会怎么说,我希望你们好好的。你们都不要嫁人,留下来,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   易然近乎疯狂地说着,好像他自己表白。   樊云微微蹙眉。   长久以来的期望也不过如此吧。   “我不知道你这样想……你的话说给她听,她会很安慰。”   易然听出樊云的事不关己,倒抽了一口气。   已经没法继续谈下去。   易然手揣在口袋里,樊云望着墙面。两个人静默地站着。   易然恍然记起,那天晚上就是这样等着樊云。眼前樊云的样子和记忆里完全换了一个人。安静到几乎透明。   “8号我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我想你和大姐好,想问你到底什么打算。大姐因为你已经和齐磊闹翻了。你知道她这些天怎么过来?你是病着,病到不能见人。她反过来安慰我,因为你身体太差了受不得刺激。你太让大姐伤心了。   “为什么要这样?!”   “不要说了。”   樊云偏着身体,没有看易然一眼。而后缓慢道,“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我有什么关系?要救你的是大姐!你跟她说!”   见樊云之前易然满以为可以轻松地带她回去。也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忽然失控发怒。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易然想不出。她爱易非吗?忽然一点都捉摸不清。这个姐姐,从不表露心迹,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易然根本不明白樊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的所思所为,以为了解的时刻又全部出乎意料。   易然替易非不值。   “是我不好,我打给她。”樊云深深叹息,提包放在茶几面上,只有一只手可以动作,拉链卡住,用腕子固定着包才打开。翻出手机。   电话一下就接通了。好像易非一直等在对面。   情绪忽然翻涌起来,樊云张开口,瞬间的凝噎让她无法发声。   “小云。”   易非的声音,像很久以来无尽的幻觉里一样。只是这样的声音,樊云感到心脏伴随着刺痛淌过一阵暖流。   樊云含混地嗯了一声。除此以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易非像心领神会,也没有开口。   樊云拿着手机从易然面前走开。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绕过隔断,在玄关的门边倚着,缓缓坐在地上。   易非温柔道,“回来吧。……都收拾好了,特意给你烧的菜。等你回来。”   樊云呆滞地望着墙面,只是摇头。   易非说,“我错了,别记恨我。那天的话都不算数。我想要你留下。……”   樊云掐着眼角,很久才再一次对上听筒,“……妈不会愿意。”   “那天妈是担心然然。……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妈一样担心你。”   樊云缓缓呼气。   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不再需要分辨,樊云明白易非深爱自己的心情。一度以为易非会像从前父亲放弃母亲那样放弃自己。樊云等到了易非的抉择,却觉得太沉重。   “我……很累了。”   眩晕里,樊云缓缓闭上眼。   听得到易非温和的呼吸声,像一支催眠曲,安慰着,要她只管睡去。   “易非……给我点时间。等今晚安顿好。明天。我们见面。”   樊云吐字缓慢,夹着轻微地喘息。   易非不忍心再强迫她。   空气又潮又热。汗水像泪水一样黏着,糊满全身。   窗户老旧的销闩结着斑驳锈迹。轻轻一蹭,指尖传来铁锈血一样的味道。   樊云靠坐在窗台边,漫无目的地四处望着。   宾馆门口的街道只比一辆车宽一点。对面也是同样低矮密集的楼群。灰色的墙面布着水渍。年代久远。   天一点点亮起来,街上骑着电驴的路人,急刹,发出刺啦一声。中年男人一身深灰色,却穿着亮眼明黄色运动鞋。两臂摆动着,电驴晃晃荡荡,在逼仄的角落里一闪消失。街道又空下来。远远传来卷闸门拉起的声响。竟然有鸡鸣声。而后鸟雀叽喳的叫声里,有老人操着粗哑的本地话嘟嘟囔囔。   对面同样低矮的房子。帘子缝隙里点起光。闪过一个赤着膀子的瘦小男人。又等了好一会儿,一个穿着短裤短袖睡衣的年轻女人在窗缝里露出,头发蓬乱着,脸看上去还青春。抬头瞟了樊云一眼,拉紧窗帘。   街上三三两两,渐渐有了人气。   凭他们的穿着,樊云根本无法想象每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刚睡醒模样的,打着电话的,提着东西的,荡着手的,更多人只是沉浸在自己心事里踏着路。一晃眼就错身而过了。   没有日升的某一刻。天边是蒙蒙的亮。一团浅橘色里藏着太阳。远处高楼被光团映出灰黑剪影。   樊云洗过澡,吹干头发。抹去镜子上的雾气。   毫无生气的一张脸。或是因病,苍白憔悴,让樊云感到陌生。但神情又和路人的淡漠没多大区别。眼圈明显地青,右眼边的疤痕微微泛红。才发现忘记带任何化妆品。   商场刚刚开门。挑了一件暖橙色的衬衣。樊云侧着身子,尽量把不自然垂落的左臂放平。   在化妆品柜台。头发理整齐,一侧掖在耳后。描好眼妆,脸颊扫上一抹淡粉。导购拿了一支号称斩男色的唇膏。轻轻一抹,花一样亮眼的红。镜子两侧暖光的灯泡亮着,衬出陌生的一张脸。樊云尽力笑了笑。卧蚕浮起,拱出弯弯的笑眼。   原来即使到了现在,一样可以状似天真。樊云想,大概就是这样骗到了易非。   但愿可以一直欺骗下去。   易非将出门时在餐厅见到易然。   米色衬衫领口的丝带细软地打了个结,垂在胸口。易非掠了掠垂落的刘海,整个人看上去温柔妩媚。   前一天易然讲樊云冷淡的态度,多少有些愤愤。易非只沉默着听,到最后叹息道,“你不明白她。”   易非如果说无论如何要接她回来,那也罢了。这样讲,简直陪樊云一起走火入魔。   眼下易然沉默着,仍是不赞许的表情。易非搭了搭他的肩膀,轻快道,“我出去吃饭啦。”   易然不好再说什么,只盼樊云有良心,不要再拂了易非的心意。   洋房改建的西餐厅。开业不足半年,声名正盛。大堂传出轻柔迷幻的沙发音乐。转过门廊,尖顶天花板正中钢架巨幅玻璃,阳光充足,投在两边大理石餐桌面上小束插花上。度假一样轻松的气氛。   工作日中午食客尚可以算稀疏。但易非原本希望在更私密的地方谈。樊云笑说之前讲好要来,拖欠易非太久了。难得轻快的语声,易非马上答应。   易非意外樊云到得更早。在几排坐席里,带位员刚刚在前引着,一眼看到樊云。樊云靠坐在沙发椅里懒散地吸着烟,望到易非的瞬间,坐直起来,扬着笑。   樊云的衬衣熨线未平,挺立的领口露出颈子和一小截锁骨。衬出久违的活力。   一时间合着心酸和幸福,思念已极而蓦然寻至,复杂的情绪冲着,易非站住了一刻,咬着唇,回以微笑。   服务生调整椅背,易非坐下来。樊云把半支烟熄灭,架在烟灰缸边沿,消瘦的手背因扎针扎得青紫,指节分明。易非视若罔闻,保持着笑脸。   菜单拿来,樊云像毫无觉察,坦然接过。易非翻了翻,合上封面,痴痴地望着樊云。好像一眼落空,樊云就将消失不见。   樊云靠坐着看着菜谱,余光是对面易非凝望的脸。桌子稍宽,如果两个人都凑近,可以牵住手。但樊云不敢逾越。   同服务生问了推荐菜的做法,征询地望易非,替她点好单。   樊云妆并不艳,但看得出妆容很厚,脸颊的疤痕几乎不显。眼镜遮着,一副书生气。就算瓷娃娃一样的外表都是假的,易非情愿当真。   易非的脸色也比想象的要好。卷发蓬松地挽着,用许多小卡子固定。   服务生刚转身,两个人同时张开口,又都停下来。   樊云抿了一口水,笑,“我们今天这样像不像相亲?”   易非挑眉,“相亲?你敢。”   “请问这位小姐,家住何处,年龄几何?家里可有房有车?有几口人?”   易非指尖在桌面轻轻划动,微微敲击玻璃杯。   “这么直接?那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回答你。……其实从进门时看到你,无论如何想说,如果能留下电话就好了。可惜你太漂亮,我女朋友会吃醋。”   樊云眯眼笑着。   温室一样适宜的环境,最美的一缕阳光,映在易非脸上。      ☆、如是我闻   从奶油汤和沙拉开始。流程缓慢。樊云说记得两个人头一回单独到高档餐厅,俄式西餐,是大二的寒假里,在哈尔滨。   红菜汤,奶油鱼,罐虾。当时点的点单现在还记得。两个人加起来连服务费六百七十多。但是菜的味道早已化成一片混沌。印象最深是最开始的餐前面包,微咸,很大只切成片,表面微热酥脆,沾着黄油和果酱。   找那家餐厅绕了很远的路,进去时还饥肠辘辘。等吃完面包,两个人都混了半饱,望着随后上来香味四溢的菜肴一份比一份量大,忍不住相视而笑。   易非望向樊云,黑亮的眼眸里微微泛着光亮。“就这点出息。”   “当时也是这么说。还说这样就很好养我了。”樊云笑着,微微眯眼。   樊云一只手不方便用刀叉,易非婉拒服务生,动手分菜给樊云。正餐呈上,易非把她那一份切好,换给樊云。樊云托着腮静静看着易非,温顺接纳。易非动作文雅,衬衣领口的蝴蝶结随着动作微微飘摆。强迫症一样切得齐齐整整,重新制作法餐一样把配料分配到小块上。又不时抬起头瞧着樊云。目光相触,樊云受宠地笑。   那其实是唯一一次旅行。在中国地图的另一端。一片茫茫冰雪覆盖的城市。积雪像松软的垫子,但雪层下结着冰,一步一步滑。于是两个人搀扶,厚重的衣服簇着,并成一团圆球。   在陌生的严寒里,头一次见到雪的新奇。和完全出于生命本能的相爱。   樊云说,“还记得民宿里,跑来跟我们借电视遥控器那哥们?”打开门一米九的小青年堵住走廊的光,樊云下意识挡着易非。男孩挠挠头自我介绍,说我叫刘军,延边的,家里卖粉的。   几乎马上要把门碰上。真不愧北方边境,这么豪迈。男孩拿了遥控器也没走的意思,站在那里瞎扯。聊了半个多钟头才知道人家里是卖凉粉的。   易非吃吃笑起来,“你还会欺负老实人,学他说话。”   “我是被带跑了好么。再说……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樊云咀嚼着,含混不清地说。樊云的脸看上去圆润起来,回复一种懵懂的青春活力。   易非取出手机,竟还存着当时合影。   那时看到的樊云。两人三个多月没有见面,在约定的火车站外角落里,樊云穿着圆滚滚的两层羽绒服,脸色冻得通红。只是望到第一眼,樊云的眼眶马上红了,呼吸腾起一抹白雾。   那样天寒地冻的天气,掉出每一颗泪水都将凝成晶莹的冰滴吧。   樊云没有想到易非还留着这么多照片。一次次换手机,从诺基亚换到htc,再换到苹果。   照片里两个人学生打扮,顶着毛线帽,外边又戴着羽绒服的帽子用围巾裹紧。蘑菇一样顶紧的两颗圆球,露出笑弯的眼睛。没有人知道她们,她们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遥远城市,几乎可以说是另外一个世界里,补全青春放肆。   易非知道无谓怀念从前。但从前时光被照片拉得更悠长缓慢。而后的岁月几乎可谓虚度,永无尽头地追逐,明明相爱却总是相错。在樊云靠近的时候,她傲慢的试探伤了樊云。樊云转身的一刻,她也同样被冷漠刺伤。   潮热的天气,人近乎动物的本能,相互撕抱,又因刺痛了倏忽分离。其实怀念长久相拥的温柔。   到最后布朗尼。热的巧克力液淌出,沾着冰凉的香草冰激凌。易非托着勺子,樊云探身张嘴接。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樊云舔粘在嘴角的甜屑。易非把餐巾折成角,为她轻轻拭去。樊云眯着眼笑。   樊云用勺子蘸着残余的巧克力液,在盘子里画着毫无意义的图形。   侍者上前问还需要加什么。易非望着樊云,樊云放下勺子,手缩到桌面下,笑着摇头。   等侍者撤去盘子走远了。易非微微挑眉,故作轻松道,“等一下去哪里?”   樊云眼睫一颤,不置可否。   易非给樊云加水。已经是第二瓶。易非希望这瓶水像神话里一样,永远都不必倒完。   樊云说,“总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比如那次旅行。我们在火车站见到后,你没有马上跟我走。那一次你是瞒着家里,和同学一起过去。又骗同学说约好一个当地上学的朋友。你说做戏要做足,头一天跟她们一起住酒店,拍照片回去给家里看。……”   易非缓缓地放下瓶子。蜷起手望着樊云。   樊云记得那一天,自己背着包在陌生的街道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房子都蒙着一层灰,积雪碾成泥。从火车站一路挤出,不断有当地人上来问要不要住宿,被拒绝后又问要到哪里去。樊云满心苦涩,避之不及。看得到那些成群结队出站的人群,那些急匆匆钻入车子里奔向目标的人,独她漫无目标,樊云只能加快脚步远离那里。   冻到浑身僵硬。   “我想了一夜,是不是一定要这样下去。偷情一样,见不得人。但是再见到你,所有委屈都记不起来了。我们去教堂,灰色的鸽子像星星一样在教堂上空滑行。……风一吹有雪飘下来,你冷得脸红红的,围巾散了也顾不上,举高手去接雪。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也跟着兴奋起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过得那么快,那么短暂的时间,又可以在回忆里变得很长很长。其实那时候是很幸福,幸福到别的事都变得微不足道。”   易非也几乎要忘记樊云许多天的避而不见。沉默了一刻,依然说,“跟我回家吧。我们以后好好过。妈知道了,然然也知道。不会再有人说什么。我不会理别人说什么了。”   樊云笑,“我以前以为都是因为别人,我们没有容身之处。但是你和我,我们也是两个不同的人……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从前的所有事,都很好。和你一起,我很幸福。”   “小云……”   “答应你的,我会走,不会让你再在S市看到我。……我做了很糟糕的试验,证明我自己做不到。这么坏的结果,你还爱着我。我已经足够了。”   易非紧紧皱眉,手渐渐蜷起,缩在胸前。   “如果你知道,你知道我想你留下来。”   “我知道……我又让你失望了。易非,是我自己想走。我不想再这样,用全部努力证明自己是错的。我累了,想要从头再来。”   樊云平静地说着,安抚一样温和地望易非。似乎事情本该如此,只是易非失常。   她说她做错。又什么时候真的认错?   樊云的左臂始终垂着,太刺眼,绝不可能当没有看到一样。向来骄傲,现在连普通人都做不到,她自己怎么可能不在意?   只是一顿饭的时间,樊云尽力掩藏,眼底还是隐现倦怠。如果执意不肯动手术,大约已经撑不住多少时间。   她们互相都绷紧了,谁也不敢提起,好像不提就从没发生过。就算她想要骗过易非,易非也想先骗过自己。   “为什么?”易非缓缓呼吸,语声已经哽咽,“没有人会这样说分手。”   樊云的声音似有若无。“想再看看你。”   沉默里,轻柔的乐声在空气里漂浮。穿戴入时的客人尽兴离去,又零星地有人来。   樊云飞快地说,“失陪一下。”   樊云从身边掠过,熟悉的香水味在摆步的风里散开,像稍纵即逝的拥抱,逐渐消散。易非不能回头。   目光沿着已经空了的椅子,到桌面上樊云没有再碰的水杯,再到烟灰缸边架着的半支烟。红的唇印留在雪白的滤嘴上。隐着破碎笑颜。   易非望着,手缓缓探出去。烟太轻了,轻得像夹不住,随时可以滑下去。易非叫侍者要火。   玫红的唇印,衔住了,像衔住一片花瓣。一星红光,燎起丝丝缕缕的青烟。烟丝的味道,混着一点脂粉香气。   在空气里流淌的气味逐渐化成模糊的悄声贴近的人影。最轻缓的爱抚,按捺着,薄雾一样缓缓蒸腾,又挥散不去。是曾经每一个绮丽夜晚,贴近沾湿,氤氲着告别的情绪。樊云的拥抱和亲吻飘摇拂过,携着风的分量,温柔缠绵。   无数瞬间,譬如朝露,留下不可寻的痕迹。   似乎只有一个理由可能留住她。但是一旦讲出这样的理由,樊云做无可选择的选择。无枝可栖,等着她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两个人都很清楚。   她从来做不成笼中鸟。易非也不愿自己是金丝笼。   困死最后一点爱意,所谓道德责任干涸□□,即是无可掩饰的丑恶。   一点晕眩。不忍心。舍不得。   洗手间巨幅镜子里一条呆滞人影,嘲讽的目光像可以划破空气的利刃,樊云感到无处藏身。不能抬头看,幽邃的一点光芒将四周都淹没在黑暗里。摸出药瓶,手剧烈地颤抖着,药片倾泻而出,从掌心里弹起,溅在地上。   越无法自控,越憎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樊云等心跳平稳了,慌忙清理现场。   从洗手间出来。易非的背影依旧挺直着,像没有丝毫移动。走近了,空气里萦绕着一抹烟味。   易非抬起头,“以为你又要逃了。”   樊云微微笑着,“买单了。我们走吧。”   樊云陪易非等着潘泽开车过来。樊云上前替易非开门,看着易非拢起裙摆坐进车里。易非抬头望着,樊云始终含笑。   易非张开口,又抿了唇。   樊云看易非匆忙地撇开脸,于是闭了车门。   ☆、如是我闻   等出租车,好一阵等不到。午后阳光依然热烈,让人睁不开眼。樊云感觉到浑身烧着。汗水不断涌出,要将身体多余的水分都蒸干。   等到一辆人少的公交车。樊云穿到车厢后排,靠着车窗。冷气大开,阳光渐渐失去温度。车窗外的建筑、行道树、拥堵的车与行人,像将要融化的冰激凌,团成一抹抹斑斓的色彩。很近,又因为隔着玻璃,很遥远。   一切都太虚幻。那些人影,像其他的物种。好像在动物园的观赏车里。观望着。这是一种群居的哺乳动物。他们有森严的组织,秩序井然的礼仪,精密的社会分工,每个个体只需要料理一小片生存。这一小片生存环境又充满繁琐的细节。类同于蜣螂滚动着笨重的巨球,西西弗斯一样不知疲倦地鼓足全力,挑战复杂地形,复杂到不为其他物种的他人所知。   像经历了长途跋涉,不知何处而来,一路走到这里。   身体越来越沉重,不堪其累。知觉滑出肉身。居高临下地观望,于是也看到自己,缩在狭窄角落里萎顿的驱壳。   手中玩着的硬币,车子颠簸,刹车,硬币滚落,不知钻到哪里。   醒来时已经坐过很多站。几乎到了终点。车和人都少了,路显得宽阔。下了车,一时不知道要去哪里,在站台坐下。几辆公交在眼前停下来,又咣地合上门,绝尘而去。   樊云站起来,往回走。   不远处停着小车。   潘泽看着樊云走近过来,樊云的目光从她身上飘过,到车后门,敲了敲窗户。   易非开车门,樊云挡着,隔着贴了遮阳膜的车窗,好一阵,樊云才拉开车门。   “忘记给你。”易非说着,拿护照给樊云。樊云打开看,是她自己真实的那一本。   易非说在加拿大新挑中几处房产,要樊云去决定。这几年陆陆续续做了一些安排,近来情势很紧张,樊云可以过去,帮她打理。   樊云想了一会儿,收起护照。   “我也有事请你帮忙。”   “嗯?”   “顾犀手下有一个叫沈钰的。我答应过他。取他一只手。”   易非微微皱眉,“小潘……”   “我去办。”潘泽从后视镜望,樊云只是点了点头,一贯的冷漠。   “另一个是唐予歆,如果她要走,帮她平安离开。”   易非迟疑了一阵,原以为樊云不知道其中的曲折。易非知道唐予歆去见过她,樊云自觉有罪,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没什么难以理解。于是说,“好。还有么?”   “就这些。”   “那么你答应我了?”易非对着樊云。   樊云手搭在门把上,摇了摇头。   “你到底什么打算?至少告诉我。”易非忽然侧坐过来,拉住樊云的手臂,分明感觉到樊云颤了一下,“你还病着,年内迟早要动手术。叫我怎么放心?”   “这不是理由。”樊云放轻声音,“不要,你不能因为这个负责我一生……我自己留了足够的钱,手术成不成都是医院的事情,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好,有什么区别?不要再安排我。”   “就算你都可以,是我想照顾你。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多一天是一天。   “我真的很怕,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樊云,你知道那天我找到你的时候?我都感觉不到你的呼吸。拉你的手,冷得像冰一样。血从你嘴里喷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能这样贴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易非抱住樊云的肩膀,泪水大颗大颗地坠下。   樊云抹易非的泪,抹不尽,越来越多的泪水滚落。   “不要这样……别这样……”   樊云的力量一丝丝抽离,没有办法再支持下去。手覆在易非脸颊上,肌肤相亲,内心也瞬间崩塌,希望就这样屈服下去。嘴里喃喃地念着,不知道劝慰易非,还是同自己搏斗。声音越来越低,近乎自语。   “我是很懦弱的人,别让我心软了。就算我们再继续下去,病可以医,我可以不做思想依附你活着,但是我……已经……”   心口又尖锐地痛起来,呼吸带着痛楚划割胸膛。   “对不起!你怪我自私吧。……在顾犀那里,你不问我,我……我和她上床了。”   易非目光里闪过痛楚。但樊云并没有看着她,神情漠然。樊云的视线漂浮着,闭目塞听,不肯再与周围有任何连接。   易非更用力地揽住樊云,掌心触到樊云骨节清晰的脊背,“不怪你,不怪你。等事情过去了,我一定帮你报仇。”   “不。你没有听明白。是我对不起你。易非,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太不值得了。”   易非愣住了。樊云还被紧紧搂在怀里。没有动,也似乎没有了气息。所有话都是从石缝里渗出,冰冷的,不带感情。   “你……什么意思?”   “不要再跟我了。放手吧。你当是放过我。”   易非皱着眉忍住泪水,摇头。   头脑里飞速转着,猜测樊云这些话的真假,但身体像完全不明白头脑的想法,只是出于本能地抱紧樊云。似乎有更坚定的信念早已封印在血液里,她只能用温暖去融化樊云,再无其余。   易非的肩膀微微耸动。怀抱又温暖又无助。樊云昏昏沉沉,身体又困倦地似乎要融在这怀抱里。   地狱之门就在背后缓缓推开。鬼吏钉耙一样的枯手紧紧抓住衣角,阴冷和烧灼一并沿着脊髓爬上。   灵魂早已抽尽。她明明已经一滴不剩,仍然贪恋着被易非拥紧的片刻安定。   无耻至极。   樊云摆脱了易非,马上推开车门。   易非侧靠着椅背,埋着头,无声无息。   潘泽回头看着易非,又看着樊云从车后绕过,横穿马路,在路当中拦住一辆的士。橙黄色的衬衣一闪,钻进车里,车子仓皇失措地驶离。   进ktv时樊云已经喝了很多酒,拎着瓶子,脚步虚浮。两点多,留下的都是包夜的客人。走廊里乐声响着,弥漫着烟酒和浓郁浮杂的香气,彩光从一扇扇门里透出,却不见什么人。   与服务生错身而过,樊云一把抓住,问到底有没有货在卖。在走廊里,樊云的声音越来越失控,看热闹的半醉的人从门后钻出来。樊云靠着墙,翻出一叠钞票。   “从前来的时候也就几百吧。三千块,不纯也无所谓。有多少算多少。”   “疯了吧你?再不走报警了。”   “报警?哈哈哈……叫你们老板过来。”樊云晕红着脸,一双醉眼轻蔑地晃过,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只不过废墟里的砖石草木,不值一顾。   老板娘出来看到樊云,吓了一跳。请到办公室里,“您这不是拿我开心吧。早都断货了。别说我这里没有,全市哪都没有。没有你们的许可,哪个敢卖?”   樊云嘲讽地笑,“你这儿不是向来最乱吗?不说卖的,我只要一次,一点就好。你们自己就一点都不留?”   老板娘尴尬,“真没了。一点都没了。说停货就停货,我们这小本生意,还能有什么门路?”   樊云举着酒瓶,指尖点在老板娘脸上。老板娘浓脂厚粉的笑脸僵住,眉头一挑。樊云自知过分了。   心里又气又闷,借着酒劲,樊云也不知自己到底想闹什么。   “得,算我白跑一趟。打扰了。”樊云把酒饮尽,放下空瓶,扭头就走。   出了门,扶着楼梯生锈的扶手向下。夜已经深了,上寨的路灯一片昏黄,映着歪曲巷道里一小块亮。   沿着巷子走,转过一道弯,远远一个叼着烟的青年男人。樊云微微眯眼,背上也有被人盯着的不自在的感觉。樊云让开路,贴着墙边走,走近了,莫西干头的男人便展开手挡在樊云面前。   身后的路也堵住了,这一个瘦瘦高高,把身后的光遮了个严实。   樊云站定了,没有抬头。   高个子一只手支在墙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樊云身体单薄,一只手明显僵硬地坠着,发梢扫在戴着眼镜的侧脸上,文文弱弱。“妹妹,别害怕。哥们借两个钱花。”   “好呀。”樊云眯着眼,顺从地拉开包,手伸进去。两个男人相视而笑。   一分神的时机,樊云向右手高瘦的那一个贴近一步,寒光一闪,刀刃在男人手臂内侧挑起长长一道。   “我操!”高个子握住手臂,纹的花臂被血线割成两半。   樊云趁空溜出,被莫西干头一把拽住左臂,樊云反身一刀,眼看着将要刺中,手腕被猛地格住。樊云腕子一拧,晃着匕首,莫西干头被逼着缩手。但左臂完全无力,拽着伤处剧烈的痛。樊云已感到力不从心。高个男人从背后抱住樊云,樊云向后踢蹬,几乎被悬空抱起来。   莫西干头双手来夺匕首,混乱里,划破了莫西干头的小臂,樊云自己掌心也割了一道。再握不住。   樊云仍然挣扎,被甩了一耳光,眼镜跌飞出去。   高个子气不过,反手按着樊云脸贴在粗糙的砖石上。莫西干头拽下樊云的包,抖了个底掉。一小叠现钞,卡包里一张信用卡,一张□□。车钥匙。还有一部手机。   数清楚,也不过三千元。“妈的,神经病,摆什么阔?这么点钱犯得着拼命?”   高个子瞟了一眼,气急败坏,“不是有卡么?密码是什么?!”   卡里已经取得只剩零头。樊云想不如就说给他们,戏耍一下,也好伺机而动。   双手手腕被拧在背后。沉默的这一瞬,高个子更用力地钳紧,一只手按在樊云后颈,压着樊云肩膀顶在墙面上。樊云痛得抽气。   怨愤顿时充满头脑。其实左右不过是今晚,她难道害怕么?爱怎样怎样吧。   ☆、如是我闻   小巷尽头光亮里忽然投出一条人影。“干什么?”   两个人都是愣了一下。不像警察,小个子,也没帮手。见了血,钱没拿到几张,两个人都急红了眼,没想跑。   樊云看着江于流三步两步近过来,迎上莫西干头,捉住他的手顺势一带,抬肘在他下颌猛击一记。整个巷子都似能听到一声撞击。   高个子松了樊云拾起匕首过去。江于流一手还拽着莫西干头,拖着向前几步,高个子比划了一下,被江于流一脚踢飞了匕首。这只脚刚落地,借抓着莫西干头的力气,身子一拧,另一条腿踹在高个子腹部。高个子才看清是个女人,来不及惊讶,剧痛里一阵恶心。向后猛跌,腿一软,坐在地上。   捂着肚子滚着,眼前一道黑影压上来。樊云发狂一样踹在男人背上,站都站不稳,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高个子在地上挪着,架不住樊云没完没了地,慌乱中拽住樊云。樊云重心不稳,跌跪下来,膝盖撞在地上。不知道疼一样,挥拳锤在男人胸口。   血从掌心渗出,沿着指缝滴滴沥沥。每一拳撞进肉体,不必是谁,不必有什么面目。许多人的脸孔浮影一样替上。拳头砸在影子里,碎影四面八方地晃着,嘲笑樊云不可忍耐的忍耐,于事无补的发狂。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樊云赤手空拳地挑起乱局,又终究清高自负,觉得欠了人家,束手就缚。在利益面前,规条不过借以杀伤的道具,现实只有强弱。每个人手持刀枪,各有各的道理。其实她自己,早就连立足之地都不留一处。   她这样算什么,有心殉道,牵累亲友。算什么?!   胸口剧烈地鼓动,眼前蒙上黑影。抽气声和心脏不堪重负的鼓动。浑身凉透了,挥动拳头,身体便抽脱魂魄一样不可抑制地颤摆。   她有什么。一颗埋藏在肉体里随时将要炸裂的心脏。血肉将被最后的力量爆破,喷溅在最隐蔽黑暗的巷子里。就这样吧?   樊云头发披散开,衣服上缀满血和泥土。高个男人一时居然架不住,发出呼号。樊云目光狠戾,一声不出。纯粹的发泄,已经蒙蔽了所有理智和感官。江于流一愣,一脚踹开莫西干头,架住樊云。樊云不顾一切地试图甩脱,被江于流拖开几步。   “又下不了狠手。算了吧。”   冲着江于流这句话,樊云倘若有一点骨气也应该拼了。奈何被江于流摁住,反抗变成无力的挣扎。樊云抽喘的声音,像破旧风箱。早已没什么力道,全靠一股愤怒支持。愤怒也渐渐稀薄,樊云颓然放弃,安静下来。   有杀人的心情。但心情不可长久,要怪只能怪她自己,一颗懦弱无力的心。   江于流踢了高个子一下,听得到他嘴里又响起嘟嘟哝哝地呼痛。   “拿了什么都掏出来!”   莫西干头忙从口袋里掏出钱和手机,小心地隔开一段距离远远丢给江于流,拽着高个子起来。   “还不快滚!”   两人一拐一拐地架着跑了。   樊云摸到药瓶吞了一粒,蹲坐在墙角,压着心口,剧烈喘息。江于流拾起散落在地的钱和物件。握着□□,呆了一瞬,在袖子上把刀擦干净,还是叠好扔进包里。这种药见效很快,不需要花多长时间就可以缓解不适的感受。但也仅此而已。   樊云渐渐缓过神来。   “三千块也要用抢的,什么玩意。”   江于流沉默了一阵,叹息道,“给他们就是了。干嘛动刀?”   “凭什么?”   江于流吃惊地看樊云。樊云扶着墙站起来,架上眼镜。轻轻在脸上抹了一下,擦破了,好在没有出血。又把头发理了一下,顺在耳后。掌心犹在流血,血沿着手腕钻入袖口。衬衣肩头扯裂了。江于流的手一触,樊云缩了一下。   江于流拿纸巾塞到樊云手里,脱下灰色的连帽卫衣,搭在樊云身上。揽着樊云发颤的右臂,“快走吧。不是说话的地儿。”   樊云借着江于流的力气向外走,出了上寨,陡然见到通明的灯火。樊云回头看江于流,同从前没什么两样,温和潇洒的脸,只不过此时此刻带着些许的担忧。   樊云说,“你怎么还在?”   “我……没想好去哪儿。”   樊云笑了一下,把沃尔沃的钥匙交给江于流。江于流马上明白,她见过唐予歆了。   樊云冷汗湿透了,轻飘飘的。唇依然颤着,极力克制着颤抖。江于流鼻子一酸,眼前灯光化成一团模糊。   “那个……我听说顾犀……”   “别。和你没关系。”樊云的目光飘着,“你是不是真会算命?简直是超人。折在小毛贼手里我可就太没面了。”   江于流默然。樊云渐渐有了力气,江于流便松开手。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路边走着。影子在灯光底曳着。   江于流忽然拉住樊云,“你怎么了?……他们说你在找冰?”   “你有?”   樊云嘴角勾起一抹笑,望着江于流,满脸的麻木和不屑。江于流无论如何记得,樊云从冉英云那里出来中毒在车上的时候。那时候还有一股劲,因为要应付易非。江于流现在已经完全看不懂樊云。   “晚上睡哪里?我送你回去。”   樊云眨着眼,“别。听说邱永福下令了,上道的,现在没人敢碰我。不跟你一起还有命,我们两个站一块,太扎眼了吧?”   “是,我也不能跟着你。但是你……戒都戒了,何苦再遭一次罪?之前是顾犀强迫的,你自己要这样,以后就没回头路了!”   “趁我昏着每天按时按卯地注射,谁问过我想不想戒?”   “你!……”   “呵,从前都是成箱成箱的堆在面前,现在我想要了,倒真成,哪儿都没了。”   如果江于流不是先看到樊云拼命的样子,几乎要相信这只是一句玩笑。一个月前,几个月前,刚认识樊云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有一天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江于流沉默了一刻,忽然揪住樊云的领子,“至于吗?你至于吗?!我只问你,事先难道你一点也想不到吗?当初怎么都劝不住。现在吃足了亏才知道?既然你敢做了,有什么不能承担。你是怎么了?得了绝症还是有人追杀?凭什么要死不活?你这幅样子,想过易非么?她看到你现在这样?!”   嗓子里火辣辣的。眼睛都在冒火。樊云并不反抗,勉强笑着,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如果没有见到樊云,知道她还平安,可以麻木在幻觉里。她是活下来,但好像器官重新拼贴起来。活下的是什么?樊云此刻讲出这些话,是认为她会无动于衷?她把她当成什么?   “谁没有个过不去的时候?我真看走眼了,你这么没担当。早知你什么都无所谓,犯得着这么帮你?”   樊云拂开江于流,退出一步。咬着唇,抚平衬衣。   “那么就都别说了。”   “樊云!”   “我知道你好心,你讲的也没错。但是这些话说说就罢了。”   江于流再要开口,被樊云打断,“你愿意当英雄,不在乎这些人值不值得救,你又能不能救得了。……其实越是这样,我越佩服你,所以愿意成全你,所以这些事最后无论变成什么样,我不会怪到你。   “沃尔沃用得着你就拿去开,用不着的话,替我停回酒店。其他的,不干你事。”   江于流攥着樊云塞来的钥匙。兜兜转转,又回到她这里。   她在S市东躲西藏的这一个月,零星听到樊云在顾犀手里的遭遇。所有难过都不及见到樊云这一刻。樊云的身与心,都已陷入泥沼,不可自拔。当初樊云刚回来S市时,一身白衬衫,干净清秀,看起来像傲气的书生。如果不是顾犀那里染上毒瘾,又几乎废掉一条手臂,纵然悲观厌世,也不至于沉沦到这样的地步。   眼前樊云手心里压着纸巾,纸巾早已被血浸透。樊云脸上失血地苍白。   觉得害了樊云,愧对樊云,但江于流赫然发觉自己不曾有一刻后悔。已经做过选择,而后想要减轻后果,做不到,她也只能认了。未必是为了救樊云,为她自己的良心。   “太晚了。我得看到有人接你。”   江于流的语气很弱,樊云嘲讽地看着她,“听不懂么?劝你量力而行。”   江于流绝不肯离开。   樊云沉默着,蹲在马路边沿。伸出手,找江于流要了根烟。   路灯下,烟雾丝丝缕缕地腾起。   在医院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好像回到之前一个人在北京的时候。   遇上一个挺年轻的女孩,笑起来特别温暖的样子。我跟着她走,说了很多甜言蜜语。我们喝了很多酒,在床上躺下来,抚摸,亲吻。她看着我,特别认真地说爱我。她的动作很生涩,犹犹豫豫,非常慎重。像是从来没有过。她说她从前都是一个人,没有想过和别人在一起,但是现在愿意试着和我谈恋爱。那种表情太单纯了。她完全不知道,也不需要马上搞清楚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也觉得自己值得这样的一场恋爱。   是我一直讲的话诱导她,让她以为我一见钟情。她的衣服已经被我解开,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忽然觉得那些设想都太美好了,进入一段稳定的关系。   这样想着,马上感到尴尬起来,因为我知道自己其实是有女朋友的。这恋情名存实亡,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互相都已经不知道对方变成什么样子。忽然不能容忍欺骗她,以后会因为这一次的欺骗而彻底失去她。现在就要去讲清楚。我是自由的,可以和她在一起。   就是当着她的面打出电话。听到易非的声音。易非什么都不知道,很开心地说难得我找她。   我看着女孩坐在床边,背对着我。灯光很暗,她的身影很模糊。但是我知道她在听着,也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于是马上说,分手吧。   我以为易非会难过。至少有什么挽留。想了很多措辞,该怎么安慰她。但是她非常干脆,说好。   一瞬间忽然就站在易非对面。易非脸上真的没有一点伤心。她说知道我喜欢别人了。那都很好。   我马上发现之前的心动,所有浪漫的体验,全都是假的。一丝不剩。我拖住易非,哭着说我不是那样想的。我不是真的想要分手。哪怕我们总是不能见面,我还是一样很爱她。   ……   真的很难过,无力挽回。因为我自己也很清楚,易非是真的放弃了,绝对不可能再接受我。   没有办法承受那样的感觉,那场梦马上就中断了。   而后又到了另一个空间。我看到易非,知道发生过什么。但她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要走了。   拉着她的手,我想要说什么。什么都说不出。   摸到自己的脸。平板一样什么都没有的一张脸。没有眼睛,没有嘴。   易非看起来很害怕我,离我很远。我自己也害怕。拿刀子在脸上捅开一道口子。于是我可以说话了。   我很急地说如果你不能相信我,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她只是摇头。   我在身上划下。像割破一层纸。我看到我的身体像立着的纸片一样滑落了。一层层的滑下,但是忽然通透,像截断的半本书。中间空荡荡的。一目了然。什么都没有。   我自己没有办法相信。在落在地上的纸皮里翻。薄薄的,一碰就哗啦作响。   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   樊云在水泥地上按着烟头,火星都灭了,樊云仍然一下下地蹭着。地上积着一小团阴影。樊云埋着脸,卫衣的袖管几乎拖到影子上。   江于流静静地守着。   一条癞皮狗经过,在樊云面前停了一阵。樊云捏着烟头愣着,站起来,狗仓皇地跑远了。   樊云想自己一晚上转了多少酒吧。喝到吐了。转到顾犀的赌场。装潢得蛮顺顾犀的品味,金碧辉煌,晃得人眼睛疼。在老虎机前坐了个把钟头,输了近万。见着经理,经理说顾犀亲自打电话来,照易家的规矩,一分也不卖。   樊云留张条子给顾犀:“试过,无趣。”   无论怎么做出游戏人间的样子,顾犀这个人其实相当现实。   樊云越想越气,越觉得好笑。事事不顺也就罢了。最后一个不成愿望的愿望,原以为最能轻松实现,居然一耗又要耗过一夜。就算开始在酒吧时只是发泄,一路这样找着,怨气越攒越多,忽然觉得天大的委屈,不搞到一点冰简直对不起这一辈子。   现在只差最后一处碰碰运气。   樊云拦出租。打开车门,江于流拉着门不放。“你去哪?”   樊云朝着司机道,“去乐豪。”   江于流一时想自己坐进去,一时又想把樊云拽出来。“乐豪的老板和齐磊易非都熟。你想清楚了?”   樊云笑,“余三?初中一个班的嘛。我也是。关门吧,别耽误师傅拉活。”   江于流心里沉着。樊云要听天由命是她自己的事,“别做傻事。不为别的,我输过一袋血给你,在我身体里它们可都活的好好的。”   樊云垂下头,软弱无力地把车门缓缓合上。   车子从手边溜过,江于流定定望着樊云的背影远去。      ☆、神爱世人   乐豪夜总会门口马路牙子上,披着中长发的年轻女孩撒娇耍泼,坐地不起,旁边穿着T恤的男孩满脸尴尬,怎么讨饶都没用。想要拉起来,女孩一顿花拳绣腿,男的挨着了,不知痛也不痛,缩着身子不敢动了。   樊云瞥着,觉得年轻做作,一阵心烦。跳下车,进了门,两边一米七还踩着高跟鞋的旗袍女躬身欢迎。樊云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找领班,叫老板。   当值的经理出来,樊云报上名字,说要货。经理狐疑地把樊云请到办公室。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绕过两人合抱的厅柱,电梯叮的一声。一个老男人挽着整容脸的女孩,言笑晏晏。樊云瞥着,更心烦。   在办公室沙发上等着。听经理电话拨出去,讲明是易樊云要,不多,几克即可。樊云隔着半透光的帘子,看着经理站着捧着电话唯唯诺诺的身影。觉得恍惚。   耳边震着江于流的话。   没有担当。回到S市的短短半年。每一件事。只不过为了证明她。就是这么一个无能为力的人。没有担当。   江于流够聪明了,聪明人为什么能坚持着做傻的事情?她喜欢唐予歆吗?知道唐予歆吗?她们有没有真心?   依然是荒谬可笑。   人的理智毫无用处。因为人太渺小,能够产生的理智也就更微量。像大太阳底下微弱的火星。几不可见。不能撼动任何。   感情呢?更微弱到不足为道。那些爱情,那些得不到的爱情。还不如酷日下飘的一朵雪花。是从没见过的人的口口相传。   但是……但是微薄就等同于卑贱吗?到底要怎样用结果衡量?   真心也好,哪怕是逢场作戏,在人和人的往来里,每时每刻都透出人的性情。人性本身,善、恶、贪、嗔,到底有哪一点可笑?她又有什么资格嘲笑。   樊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满腔怨怒。好像全世界都欠了自己。但全世界到底是什么?想不出。   握着腕子上的手串,拽着珠母转起来。   她原本已经没有什么欲望,相应的也就没有什么情绪。但从天亮走到华灯初上,取经一样寻着一克冰,以至于穿过整个城的夜色。一路上晃动的人影,轻而易举地扰动樊云的心绪。   樊云想,现在的自己当真足以做出决定吗?   经理快步凑过来,说马上叫人去取。要樊云稍坐一下。又问要喝什么?架起茶具,取茶罐,烧起水。   “您不必忙。我拿好就走。”樊云盯着自己的手腕,沉默了好一阵。水渐渐咕嘟发声。樊云陡然站起,从办公室缓缓步出,迷茫地在走廊里踱着,到大堂,抬头望着金光铺就朝圣一样的阶梯,而后忽然调转身穿过女侍应,推开旋转门,从依然闹着的男女旁绕过,跑到路当中拦住一辆的士,跳进去。   司机瞧着后视镜,“去哪里呀姑娘?”   迟迟没有声音。   司机回头看,樊云脸上满是泪水。   指腹下传来有节律的脉动声。樊云想,在这里淌过的血液,也会有一小部分原本是属于易非的吧。   几乎没有睡眠。在模糊的知觉里,好像有一点感应,好像很久以前,樊云悄无声息地守在门外。易非马上清醒,清醒后知道绝无可能,忍不住下了床,打开门。空无人影。   一阵眩晕,发现背上湿湿的,空调吹着,一点冷。   开灯,凌晨四点半。怔忡着,手机响起。易非猛地接起来,手下愣了一刻,才说确认过消息,樊云找了几处地方,要买一点冰。   头脑里塞满碎片。白天的事。隔着整晚的无眠,变得像很久远以前。   易非木然看着拨出号码手机屏幕上樊云高中时的照片。听到的却是关机。   她说想要重新开始了。   好像真的可以回到很多年以前。被妆容掩饰的镇定脸孔,无忧无畏。   易非想,自己怎么竟会当真。   樊云心中可以仗恃的全部粉碎。脱去骄傲,终究沉沦下去。   易非缓缓地坐在床边。手机屏幕灭了。床单被汗水濡湿,抓住的,棉线绷紧了密密排叠的纹路。   樊云的面孔浮出来。嘴角永远化不去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眉微微蹙着,目光像藏着影影绰绰的森林,氤氲着清晨微凉的潮气。如此清醒。如此迷醉。   纤毫毕现。   什么叫做不会再看到呢?   易非的呼吸陡地凝滞。   乐豪的老板余三打了个哈欠,于是赶紧深深嘬了一口。一蓬烟雾在眼前腾起,麻将牌面遮挡了一刻。余三眯了眯眼,将要摸小手,上家又大声报了一遍牌。余三左手齐磊赫然惊醒一样,“东风?碰!”   余三把烟头摁熄了,茶倒在烟灰缸里浸吸了余烬,招呼小妹加水。   手下颠颠地从门口跑过来,在余三耳边说话。   “什么?大点声。都没外人。”   手下说,“易总打过来,问樊云。”   余三瞧着齐磊的脸色,叫手下把电话拿过来接。   “是,我没想那么多,她要就给她了。……没有。她没拿就走了。”   余三敲着牌。将要打出去,又收手停下来。   “你问她去哪了?……”   余三故意停了一刻,齐磊并不看他。余三继续道,“这个我真不知道了。都是手底下人接待的。我刚还骂了他一顿,什么都搞不清楚,好好一大活人嘛,走了都不知道。养这么个废物。”   余三丢出牌,齐磊麻利地抓牌,听着余三那边意犹未尽地应承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这一局打完了,余三才说,“你们啊,这是置的什么气?我听她语气挺急的。说了不就完了。”   “呵,我吃饱了撑的?”   余三想了想,嘿嘿一笑,“不关心?不关心还叫人跟着小姨子。”   齐磊脸色陡然一沉。余三感觉不对,桌面上其他人拿话一岔,就不再提。   天蒙蒙亮,唐予歆在警局值班室辗转反侧。三个半小时以后的飞机。最后一夜。   接连一个多星期,白天晚上24小时赖在警局里。唐予歆想不出整个S市还有哪个地方能比这里更安全。即使樊云不说,纸包不住火,唐予歆知道郁安成的事情早晚会找上门。   也有一些时候不那么怕。见过樊云后,空落落的保险箱里取回晏君留下的那枚小小的尾戒。唐予歆恍然明了。再无机会。没有机会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仪器嗡嗡的声响。她已经和死神擦肩而过。   办公室的固话在静夜里陡然惊叫。唐予歆弹起来,领导说呆会儿有人过来,调一下辖区的监控录像。   火花器砰地点亮。灯管洒下惨白的光。唐予歆踱到窗边,重新检查提包,证件藏在贴身的口袋里。   没过五分钟车开进院子。潘泽领着个缩头搭肩的男人。唐予歆摘下大串钥匙,转身下楼。   潘泽一身齐整,丝毫不像半夜赶出来。平静地说,麻烦唐小姐了。   唐予歆也笑着,拿着钥匙,已经走到门口,就停在门边,“出什么大事?你亲自来?”   潘泽皮笑肉不笑道,“您抬举我了。小事情。易总的车昨晚停这边,叫人给花了。”   “这么大早。”唐予歆眼睛弯弯地望着潘泽,领着到监控室,男孩要动机器,唐予歆挡着,顺势坐下,“你们说,我来操作。”   “这样不是太麻烦你了?白天就停着,估计得看挺久。其实机器我们都挺熟……”   “应该的。我们值班就是干这个的。”唐予歆斩钉截铁道。   潘泽看了看表,无奈让步。从公交车站开始。记下出租车牌。潘泽打电话出去。潘泽僵着身子,等了一会儿问到地址。唐予歆马上明白,监控盯的是樊云。正午时,樊云在闹市区从出租车上下来。在街边站定。漫无目的地望着路上的车和人流。像踩点的扒手。   像素不清的面孔,从烟盒叼出一根,又拿打火机。似乎有风,打了几次才点着。从始至终左臂始终垂着,增添了古怪。   唐予歆忽然按下暂停。   潘泽皱了皱眉。   唐予歆说,“你们找人?到底看谁?看她吗?”   “唐小姐……”   “易总找她吧?既然这样,我想跟易总说几句话。”   潘泽礼貌地一笑,眉眼都是冷的,“没有想到今天要劳动您。该打的招呼我们都打过了,还是行个方便吧。”   “是吗?照规矩应该批条子。你们拿了么?”   潘泽眯了眯眼。没有想到的是这样节外生枝。潘泽很清楚,时间不等人。半夜里易非语速很急,声音里透着惊惧。潘泽听明白,如果樊云去意已决,拖了这么久恐怕已经凶多吉少。潘泽记得易非的交代,拨了电话。   易非说,给她接。   唐予歆攥着手机,一瞬间,百味杂陈。易非反应极快,兜头道,“唐小姐。实话说,樊云状态很差。但愿是我多想,我得立刻找到她。   “之前郁安成的事,已有传闻。你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白天我答应过樊云,关照你安全离开。现在警局对面就守着一路车,这些人我虽然不熟,但是可以想办法解决。请你行个方便。樊云把你当做朋友,我也希望你是朋友。”   易然检查出毒品阳性反应后,几个朋友也陆续验出来。线索渐渐拼出,唐予歆又住进警局,坐实嫌疑。   唐予歆已有准备。但听到警局外有人守着,还是吃了一惊。   瞟一眼潘泽,潘泽冷峻的表情此时更冷。   “关照我?为什么?你似乎讲漏了一层。她这么做为什么,你们应该心里有数吧。我有什么理由让你找到她?”   “和她无关!”听筒里传来易非一声喘息,“你因为晏君做到这样,我很钦佩你的勇气。我不能说更多,但是我保证,不需要多久,你会看到结果。一定会有结果,所以你没必要用鸡蛋碰石头。接这个电话是出于礼貌,请你明白,监控我们一定要看。”   电话猛然扣断。易非的声音又轻又薄,似乎被夜晚的风吹得发颤。但唐予歆震惊于易非话语里的决断。   有传闻,父亲唐继伟遭到检举,正在接受调查。这样的时候,易非本应该时刻派人盯着樊云,他们消息灵通,更应该明白暂避风头。反而是半夜来电话,说这些故弄玄虚的话。易非或许清楚一切已成定局。   他们不为人知的操作,自始至终,唐予歆不过是个局外人。就算是樊云?她能知道多少。拖延下去,樊云真的出事,结局可会改写?更怀疑,难道自己要留下来等这个结果?   缓慢地放下手机,摆在桌面上。屏幕里,樊云略低着头吸烟,粗糙的画面里,或许樊云衬衣的橙色太显眼,像穿越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背景。   唐予歆站起来,绕过潘泽,向值班室去。      ☆、神爱世人   唐予歆脱下警服,叠整齐,放进纸箱里。水杯,文具,一株仙人掌。还有一些文件。散落的小玩意。唐予歆用胶条把箱子封好,抱着箱子路过监控室。门已经关合。门上锁,纸箱送到楼下垃圾箱,钥匙重新归回抽屉。   天已经亮起来。空气不冷不热。清晨的阳光洒在警局门口榕树上。树叶,须根,镶着一圈金边。在这个院子里度过了刚刚毕业的一整年。青涩的时光。晦暗的时光。   唐予歆戴上墨镜,理了理薄风衣,不紧不慢地向外走。   背后,从二楼协警值班的房间窗户,目光投下来。这些同侪,她本应该向他们告别,但无从讲起。   一年前不会想到这样偷偷摸摸地走。那时刚一毕业,踏进这里,半是期待半是灰心。从小被亲戚丢来丢去,依附每一个暂时照料的大人。一直等待着,等念完大学就可以获得成年人的自由。结果是被拽到这里,明白自己并没有一丝分量,甚至不足以掌控自己的青春貌美。   唐予歆从没觉得有哪一天像现在这样接近自由的状态,浑身上下激荡着勇气,生出一种英雄气概。明知生死不卜,反而轻松。   口袋里手机震着,唐予歆接起来。意想不到,已经许久不再联系。江于流说,“什么时候出发?”   唐予歆穿过大门侧边的窄门。“这就走了。”   刚在街边站定。熟悉的沃尔沃靠过来。   摇下玻璃窗,江于流微笑着望着她,对着电话说,“上来吧。送你。”   明明应该一早离开S市。江于流是从天而降。   似曾相识的场景,唐予歆握着手机,甜甜一笑。   沃尔沃刚刚离开警局大门,街角守候多时的黑色三菱跟着发动。   江于流瞥了一眼后视镜,回头看着唐予歆。大号手提袋斜靠在腿边。唐予歆头发扎成小鬏,刘海洒在素净的脸畔。鹅黄色的风衣敞着,衬着唐予歆的青春耀眼。   江于流目光飘回疾驰的道路。抓扶手箱上麦当劳的纸袋给唐予歆。   “都准备好了么?还有什么要拿?”   “就这些。……你呢?吃过么?”   “嗯。”   江于流唇角翘起,打开音响。广播里新歌打榜,乐声欢闹。   纸袋轻微地窸窣着。打开的一瞬,香气腾起来。   车子在市区穿行。时间尚早,但路上已经有不少行车。三菱始终在后视镜里,肆无忌惮地跟车。江于流故作轻松地吹着口哨,热气凑在嘴边。   “少骗我。别忘了,我可是警察。”   唐予歆的声音也是暖的。   三菱里坐着两个人。开车的小胡子嘬了一口烟,满脸不耐,“搞什么……家里怎么说?”   “说马上过来。马上,马上个毛。绕来绕去,鬼知道这是去哪。”副驾花衬衣说,“查车牌说是易樊云的,这我可不敢动。搞不好又得咱背锅。”   两人嘟嘟囔囔,又有电话过来。小胡子盯着花衬衣,听他报街名。正说着,迎面一个路口绿灯,已经几乎跟过了路口,江于流忽地刹车甩尾,转而向右。小胡子没刹住,车已经冲过路口。“哎哟!”花衬衣被急刹一闪,撞了头。小胡子连忙掉头,后车鸣着喇叭蹭过。从自行车道逆行转回去,沃尔沃在下一个路口一闪,没入楼层里。   花衬衣捂着头捡起手机,“快,快!钻棋盘街了!就这片!”   挨个路口地搜下去。斜向的小道岔口增多。银灰的小轿车并不起眼,一晃几辆过去,瞧清楚了,都不是。手机听筒里传来骂人的声响,没开免提,小胡子都听得到。花衬衣扣上安全带,像被踹了的狗,无声地龇牙咧嘴。   兜了十来分钟,眼前一闪,斜刺里沃尔沃猛地冲过路口,就在车鼻子前擦过。一晃眼只远远望到后车牌。沃尔沃见红灯即转,兜了大半个圈子,手机对面的人也惊呼看到了。四辆车没等形成包围,沃尔沃已经迅速甩开距离。路上行车越来越多,渐渐粘滞。沃尔沃变道钻车,始终隔开三四辆车的距离。逐渐远离市区,上环城高速。   一上高速,速度迅速飙升,两旁隔离桩飞速撞来,又倏忽退到背后。车流鸣笛避让,江于流一马当先,四辆车穷追不舍。   花衬衣听着手机,张牙舞爪地大声重复,“什么?奖金翻一番?!受伤也无所谓?撞它!”   小胡子被花衬衣一阵猛拍在肩膀上,油门陡然踩到底,花衬衣被甩进座位里。车子在风中震起来,发出嗡嗡声响。眼看着接近了,沃尔沃忽地向前一窜,又隔开距离。   过了七个出口,绕过大半个城,沃尔沃稍稍减速,钉子一样扎入匝道。小胡子这一次全神贯注地跟着。沿匝道过弯,车子几乎飘起来,尾部蹭在隔离带上发出金属滑割的剧烈声响。直道上再次加速,越追越近,几乎咬住车尾。   沃尔沃变道一闪,斜后方看过去,副驾驶赫然空着。   “诶?!人呢?就一个人!”花衬衣尖叫起来。   从棋盘街江于流驾车鬼魅一样冒出,一直没有机会追近,又隔着后挡风玻璃一层太阳膜,留意不到,一个大活人就从眼前消失。   手机里很快传来语声,拦住这个也行,钱照付。   江于流感觉到后车车速稍稍放缓,马上踩死油门,逼得小胡子专心跟上来。四辆车这样没命地追着,江于流感到背后渗出一层汗,掌心也是湿的。   盯着对面的车流,瞅准隔离带的间隙,猛打方向,降档刹车。车子陡然一震,斜撞在铁栏上,隔离带的铁栏像纸糊的,一瞬间扯弯一截。安全带勒在胸口,江于流气都没有喘过来,眼见着紧跟的一辆撞上来,急挂挡。起步的一瞬车尾被猛地撞击。车子偏转,趁势向相反车道窜去。   江于流松了口,一阵咳嗽,震得胸骨剧痛。手腕支在方向盘上,也钻心地痛。顾不上许多,飞速奔逃。   后视镜里几辆车已被远远甩开。   宾馆斜对面的巷子。一辆贴着遮光膜的黑色小轿车。后座半躺着的人盯着宾馆门口的动静。两个多小时了,没有任何动静。时间尚早,没有人再入住。一对年轻男女匆匆出来,仅此而已。   眼前一辆白色卡宴滑过,停在宾馆门口。   易非从后座跳下来,冲进宾馆。前台空无一人,易非不顾形象地绕过柜台拍门。   一个小个子姑娘揉着眼睛打开门,看到易非一身衬衣西裤,愣了一刻,潘泽马上晃出□□,“找人。见没见过这个女人?”   女孩从易非手里接过照片。易非早已心急如焚,但女孩又惊又慌,易非极力克制着,等女孩辨认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女孩刚刚翻出钥匙,易非抢过来,马上转身上楼。   走道又陡又窄,弥漫着霉湿和久久不散的烟味。易非辨认门牌,慌忙地开锁,拧开门。   黯淡的光线里,巴掌大的房间一眼看到底。床铺展着,几乎没有动过。窗户洞开着,吹动纱帘。纱帘拂过窄桌上的烟灰缸,里面挤满烟头。易非扭身推开洗手间。狭长的空间里并无一人。摸着开关,灯光一闪,赫然看到洗手池边端放着一把折叠刀。   易非颤抖着把刀缓缓抽开。卡槽里沾着血迹。   齐磊接到手下的电话。说易非上去十几分钟了,一直没动静。   手下一路跟着,说樊云从乐豪出来,失魂落魄,人看上去很反常。一直跟到这家宾馆。住这么寒碜的地方,齐磊已经觉得奇怪。樊云上去就没有下来。而后易非急急追问樊云的消息。顾犀放人的时候,樊云几乎死在抢救室,又染了毒瘾,闹到满城皆知。这么一个人,几乎就是废人,对自己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况且眼前有更要紧的危机等着解决。   齐磊说不出自己叫人跟着是什么意思。打了一通宵牌,明知道人家陪着玩故意输钱给他,火气照样越积越多。   就是苟延残喘着,差这么一口气,叫齐磊如鲠在喉。   齐磊期待易非过去,马上叫救护车。更期待没等到救护车,天把人收走。但看起来,两样都没有发生。   正狂躁,另一个电话过来。说唐予歆跑了。   唐予歆出了地铁口,半走半跑,穿过机场大厅,自动取票。排队安检的人不多。柜台面前,心口剧烈地震着,唐予歆强自镇定地掏出假护照。女警抬眼扫了唐予歆几眼,唐予歆瞟了一眼摄像头。啪啪两声,盖章放行。   沿着指示牌一路向登机口去。还有半小时登机。灯光照在地毯上。巨幅玻璃外一架架飞机整齐停靠。太阳已升到半空,浅蓝的天空下,水泥跑道空旷明亮。唐予歆攥着手,微微汗湿的指尖捻着薄薄一层机票。   远远的,一个浅灰色帽衫的身影,酷似江于流。唐予歆一愣,不由自主地快步跟过去。瘦小的影子一晃,转向走道。唐予歆追过去。   墙上挂着吸烟室的牌子。唐予歆微微皱眉,向里走。迎面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出来,狐疑地打量唐予歆。唐予歆不加理会,沿着走廊到头,隔着门上的玻璃,房间里只一个帽衫的背影。左臂不自然地垂着,右臂弓起,点着火。   唐予歆开门,樊云夹着烟微微咳嗽,回转头,惊讶的脸上渐渐露出一抹笑。   两个脱逃的人,在离开前最后一刻,斗室相逢。   樊云让了一支烟给唐予歆。   点着火,唐予歆立着烟,目光渐渐从火星移到樊云身上。套着外衫的帽子,拉链系到衬衫领口,露出衣领鲜亮的橙色。袖管略长,遮着半只手。掌心一条血痕隐现。   樊云说,“我昨晚见到她了。江于流。”   唐予歆稍稍迟疑,点头道,“她送我来机场。”   好像有江于流站在现场,印证了各自的一些猜想。但她毕竟缺席,于是无话好说。   ☆、神爱世人   易非捧着□□,目光定定地盯着,失神地靠在墙边。墙皮蹭在衬衣上,碾碎了,沾在肩上。易非浑然不觉。   潘泽望着易非,在门口听手下小声汇报,才凑近过来。小心翼翼从易非手里取出刀。易非呆滞地定着,潘泽感到自己稍稍用力,易非浑身上下赖以支持的一点力气也将全部抽散。   “二楼还有一个外设楼梯的后门。樊云应该是从那里走了。都仔细看过了,没有血。人应该没事。是不是再查查看车票机票的信息?”   易非猛地抬头,对上潘泽的目光。脸上露出惊喜,但一瞬间,大颗泪水涌出眼眶。   一支烟熄完。再次传来航班广播。唐予歆注意着樊云细微的表情,知道她要乘这一班。   樊云按灭烟头,脸上依然流露出悲伤和愧疚的表情。   到底发生什么事,唐予歆越感到无法理解。最后一次机会,不问也许会留下终生的遗憾。但此时此刻,问清楚难道不是更大的遗憾?   “如果有机会,请帮我同江于流说一声,谢谢她。”   唐予歆捏着手里的烟头,微微颤抖。樊云披着江于流的外套,宽大的衣服里身形格外孱弱。监控录像的镜头在眼前闪现,唐予歆知道自己已经先放弃了,动了恻隐之心。何况中间还夹着江于流。江于流赤诚的真心。   错身而过的一瞬,唐予歆拉住樊云,“就这么走?”   樊云马上站住。略垂着头,目光坦然。   唐予歆深深吸气,“你……易非疯了一样到处找你,到警局看监控录像,说你……总之你还活着就是了。”   樊云发怔地看着唐予歆,脸上的表情马上发生变化。唐予歆止住话。樊云先是惊讶,瞬间强烈的愧疚和担忧,脸颊泛红,渐渐露出迷茫的表情。“她……怎么办?我手机没电了。”   唐予歆受不了樊云这样的目光。送佛送到西,只好掏出手机给樊云。要找出最近易非的通话记录,樊云迅速接过去,不假思索地拨出号码。   易非伏在宾馆的床上痛哭,身体像逐渐抽出水分,别扭地拧着。铃声连续不休地响。易非把手机甩在床上。潘泽拿过来看。惊讶是唐予歆。但铃声锲而不舍,潘泽接起来。接通的一瞬,樊云的声音立刻响起。潘泽吃惊之余,马上递给易非。   “喂?喂……我……”   樊云皱着眉,无措地呼唤着,一刻沉默。   易非沙哑的声音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呜咽。“是你吗?你在哪里?!”   “易非……怎么哭了……”   “你混蛋!你到底要干什么?这就是你的重新开始吗?……你以为能瞒我多久?”   樊云无言以对。   “到底在哪里?不要不说话……”走调的哭声。   “我没有……我在机场。”   几乎可以感受到易非,隔着电话要被一把揪住。没有办法解释。血液滚滚地冲进大脑。   这些感触,易非的感情,像静夜里任何细节都清晰可辨的质感。喉咙呜咽的声音瞬间盖过多少空虚逸遁的偈语。气流在耳边涌动,潮水一样浮起自己,已不知要往哪里去。   “我很想你。”樊云忽然说,“是我错了。不管怎么样,我会带着你的爱好好生活。”   易非屏住声。   爱可以让人死而复生么?   她已经打定主意全盘放弃,整个世界无可留恋。这份感情又算什么?她还怕什么?怕易非拦她吗?易非从来拦不住她。   听筒里,樊云却一刻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奶猫一样咪咪的温柔呼叫。是安慰吗?也是依恋吗?   人和人之间必然应该有所界限。但她们之间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   这份感情像纠缠不清十余年的藤萝,肆意蔓生,夹杂那么多不可开解的情绪。猜疑,依赖,试图交出去自己,又深恐没有保留。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怎么认为易非可以独自在枯萎的废墟里生活?   易非说,“不许走。”   “好。”   樊云像没有思考,回答得干脆利落。   易非完全不相信。   “樊云。我已经做过笔录,要跟他们决裂了。从前做的那些,行贿,洗钱……我逃不了坐牢。”   易非颤抖的声音像虚浮的梦。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说出这样的话的易非的表情。   “我不要管以后怎样,你怎么样,我怎么样。你答应我留下来。我们过一天是一天。”   头脑里轰然炸开。再多的情感。代价,不可厘清的报偿,太多太过复杂的东西。反而全都沉寂下来。   原来易非也藏着这样致命的秘密。   以为有无限可能的未来顿时苍白轻薄。所有曾经往后,一切一切,全都再无分量。   就算开刀做手术也有可能失败。活着即是在向死的路上。为了这份爱情,为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杀死别人或者自己,穿行在地狱里。可是一旦决定要继续走下去,总有缓刑,总有减刑,总不至于抛去眼下这分钟不过。   “答应你。”樊云语声坚定,于是易非也受到感染,呼吸渐渐平稳。   短暂的沉默后,樊云说,“来机场接我?我们回家。”   “真的么?你不要走,哪里都不许去!”   陡然明亮的语声。听得到开门声,因疾走而略微抖动的呼吸声。   樊云旁若无人地讲着。稍倚靠在贴墙的桌角,低着头,浸在一方世界里。   唐予歆不知道易非说了什么,瞪大眼睛看着樊云。樊云脸上没有笑容,但也不再悲戚。唐予歆隐约感到她们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再劲爆的秘密,到了此刻,都变得理所应当。   无论怎样下定决心离开。有多少理由,就有多少理由留下来。   樊云把手机挂断,递还给唐予歆。表面被樊云握得温热。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仅仅一个通话,一切都改变了。   更无从说起。唐予歆转身将走,手机又响。樊云接过来,听着,看向唐予歆。这一次很短。樊云即刻挂断。注视着唐予歆,“他们追你的人已经查到你用的护照,知道你过了安检。假护照,恐怕不好走。”   原以为最艰险的关卡已经度过,几十分钟之后,她将新生。唐予歆一时游移不定。凭她的力量,离开机场,警局未必是好去处。不用说再重新做下一次的打算,难如登天。   明明只一步之遥。   齐磊托机场公安的朋友调机场的监控录像。手下从监控室拍回的照片,唐予歆依靠一本假护照轻松通过安检口。   近来不断有传闻说上级单位派人来S市调查。齐家与郁家过从甚密,又有姻亲关系,早已绑定在一起。齐垚鼓动郁茵茵游说她母亲,郁安成的案子很难找出切实证据,何况毒驾与豪车太过敏感,为了郁市长仕途考虑,怎么掩人耳目都还来不及。替他报仇,只有买凶一条途径。齐家替郁市长办了这件事,两边齐心,才好商议如何面对上边的调查。   但买凶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从前都有易非从中斡旋。直接同这班人打交道,对齐磊来说是破天荒头一回。   齐磊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心里盘算着如果失了手,该怎么和大哥交代。   隔了很久一段时间,又有照片发来。   进去吸烟室,十几分钟后出来。长发披散开来,掖在耳后,丝带在腰畔打了结。   打扮斯文的助手,眉目中透着一股狡黠,“就要登机了,是不是马上动手?”   齐磊扫一眼照片,忽然愣住。放大的彩色监控截图有些模糊,要确认是哪一个人并不容易。但齐磊不相信自己认错,更难以相信樊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   跟齐磊的时间也不短了。斯文男先齐磊看到这些照片,马上发现问题。调视频确认唐予歆此时已在飞机上,航班等待塔台调度,随时起飞。此时此刻再要做什么,太晚了。   “再不下手今天就很难收场了。没人能查到咱们身上。”   再往前,程峰和顾犀之间交涉,他也有参与,那时候就明白齐磊早欲除樊云而后快。   “在机场里……不会有问题吧?”齐磊畏缩道。   “一切都安排好了,找人的那些只知道是因为唐继伟的官司拦住他女儿。谁想得到?况且……也不是正主。”   齐磊皱着眉,最终点头。   “起飞了,我要走了”。   手机发出短促的低鸣。江于流左手手腕似乎骨折了,剧痛中无法使力,右手捏着手机,掌心把着方向,手机就贴在方向盘盘面上,翘起食指逐个按下按键。   “咦?提前?”   在临近地铁口的岔道放下唐予歆,唐予歆似乎一路都很顺利。安慰之余,心里莫名涌现一股失落。江于流紧跟着打字,“一路平安”。   沿着河滨路,到地下车库。   对方是打字中的提示。随时都有可能中断消息吧。   “ohh”。唐予歆回复。是说哦么?   而后是,“保重”。   车在靠近专用电梯的位子停好。   樊云从前常常借用这个位子。这样之后把钥匙寄还易非就可以了。   江于流从驾驶位下来,绕车看了一周,后窗布满裂纹,车尾有明显凹陷,尾灯碎了。比起之前激烈的碰撞,看起来完全说不上多么醒目。   唐予歆没有继续回复了。大约已经在头顶上空。也或者是她照样打的“保重”两字太没分量。   寥寥几字。做最后的告别。江于流把仅剩包装的麦当劳纸袋压小,最后望了一眼,锁车离开。   就算有很多话飘在眼前,其实又能表达什么呢?   就连她是否继续使用这个账号都不可知。逃亡一样换成虚假的身份,像转世投胎。她将彻底割断过往的渊源。   唐予歆是不可解的迷。并不在于她的心意有多么难解。从最开始,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性命。江于流从未有资格。   她还会回答么?   想要照顾的人都已离开。既然还站着,江于流也是时候考虑离开。对于这座城市,她没有太多眷恋。然而眷恋又渗入一草一木,熟悉的交通街道。   现在再考虑去哪里。想起林秋爽的弟弟来接她骨灰时,似无意地提起,在镇上看到过刘叔,头发全白了,没有人照管他,他穿着破破烂烂的在街上乱晃。这么多年,江于流自称没有亲人。如果以为她有太多爱,好像天生具备应对任何困境的能力,说到底只是因为有更多恨意存放在遥远过往。   她该往哪里?   出走很难。归程更难吧。   回忆是不可去处。   十五分钟前,樊云和唐予歆在吸烟室里。   一筹莫展的时候,又传来广播声。最后呼叫登机,樊云的航班即将起飞。樊云略略出神,忽地摘下眼镜,解开外套拉链。   “机票给你。上这架飞机。到了马上转机。”   “什么?怎么可能?”   “这是最保险的办法。试一下。有托运行李么?”   樊云语气坚决。   手里被樊云塞进框架眼镜。唐予歆定了定神,登机口是最后一次身份确认,工作人员未必对照安检时拍摄的相片,未必认得出。   脱去风衣的瞬间,颈间链子吊着的对戒跳出领口。樊云看到了。唐予歆也看到樊云狼狈的衬衣。前尘往事不及再提。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互换外衣,唐予歆套上袖子,捏着樊云的机票。   没有办法道谢。迟疑里,樊云说,“别怕。”   唐予歆再不回头,步履迅疾。   樊云缓缓理好风衣,出来时望到唐予歆已在登机口。阳光透过玻璃披散在唐予歆肩头,唐予歆放下长发,淡然地递出机票。   半年前她同晏君一道穿过廊桥,各怀着隐秘的打算,都自认光明磊落。半年后,唐予歆替她离开。   何为因,何为果?天意是既晦涩又昭然。   连着两夜无眠。樊云几乎用尽了力气。没有办法再思考,也没有什么好思考。从机场走出去,也即是重新回到S市。重新开始。   比预想更容易,地勤甚至没有看一眼屏幕。唐予歆混过登机口,逐渐远离中央空调,廊桥里弥漫着混着湿热的空气。唐予歆深深呼吸。   就要离开这里。远离S市的一切。   那天夜里江于流问她,想去哪里。唯一一次踏出国门,东京四天的短暂旅行,和晏君一起。   江于流小心地抱着她,浴衣像柔软的洞穴,庇护着她们袒露的身体。从落地玻璃窗向下望。灯火和黑色的楼顶像狂风扫过的火场,黑的灰,红的烬,蔓延到视线尽头。江于流说,你看到过上寨的晚上吗?和林秋爽第一次进去的时候,她说和照片里东京街头一样,灯红酒绿。   “真的像么?”江于流映在玻璃上的笑脸半是温情,半是怅惘。   歌舞伎町的夜晚布满浮夸灯箱,行人和皮条客在狭窄街道擦肩而过。到了白天,乌鸦落在琴谱一样的电线上哀哀地啼叫。拭去灯光的小楼和停车场露出真面目,恢复不起眼的素色。   和上寨巷道里被灯管和交错的电线分割的狭窄天空。   说是相像也没什么问题。   飞机已经关舱,空姐提醒关闭电源。唐予歆再次打开微信。点开江于流呆猫的头像。忍不住去信。   “起飞了,我要走了”。   “咦?提前?”   江于流像守在屏幕后一样迅速回复。如同从前每一次,快得令人吃惊。   唐予歆感到喉咙干干的,堵得发疼。裹紧江于流的外套。拥有唯一一件江于流的物品,这样曲折的原因,梦境一样离奇。想要告诉她,还有樊云托她讲的道谢。又感到无从说起。   至少说明她已经顺利摆脱纠缠吧。在S市生存也是需要天赋的。江于流具有这种天赋。   心念一动,不记得哪里看到的,“ohh”。下意识地打出去。   江于流没有回复。大约不明所以吧。如果长按点翻译会看到完全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的意思。“留在我身边”。   太过莫名其妙的话。害怕她不懂,更怕她懂。   不应该这样。她们之间最好的地方,是完全不需要这些无聊又复杂的揣摩。   唐予歆立刻再发送,“保重”。   关机。   深知身在情长在。不论是对晏君,还是对江于流。不是说感情多么了不起,可以跨越时间空间,跨越生死。   这只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回应也好,结果也罢,都只不过是锦上添花。   飞机缓缓启动,装着反光镜的水泥路面从机翼底下向后钻去。纵然泪水渐渐模糊,唐予歆嘴角仍翘着一抹微笑。   隔着玻璃幕墙,樊云望着飞机沿着跑道笨拙地滑行,速度越来越快,而后在遮挡后消失不见。阳光投下,照在樊云脸上,身上。鹅黄色的风衣在和煦光照下,如身披十里春风,日长飞絮轻。   易非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她们见面以后要去哪里呢?直接回去家里么?如果直接去面对母亲和易然,还是有点曲折吧。两个人都很疲倦了,是不是应该找个地方吃个早点呢?起码要各来一份甜点,才能弥补长久阴霾的心情。   樊云望着停机坪,停机坪上空浮现出她浅蓝色的微弱笑脸。   易非身体略微前倾,手臂搭在车门扶手上,拖着腮。   上班高峰期车流如潮,这一天才刚刚开始,却好像已经经历很多,多到可以不必再渴望什么,闭上眼,仿佛可以就此白头到老。   如果说还有什么愿望,希望有一天能在阳光下,在车来车往的街上,在这座城市里,光明正大地牵着樊云的手。   这样单纯的心愿,也许这一天就可以实现。 作者有话要说:  END 参考: 闫君哥哥闪婚一段,林秋爽和富二代一段,故事完整出自知乎,改述。。 中枪后医院一段参考《斑马线》 冉英云处吸□□一段参考《京城十案》《毒斗天南》 录像窃听等参考《毒战》(杜琪峰电影) 邱赫死追车自杀一段参考《余罪》 樊云吐血一段参考《遥远的救世主》 大过变夬解卦“兑为泽、为悦,巽为木、为顺。泽水淹舟,遂成大错。阴阳爻相反,阳大阴小,行动非常,有过度形象。变爻是阴柔在底,变在初六,事情刚刚开始。柔以待人,谨慎行事,或许有贵人指点,可以化解。”摘自百度 “和其光同其尘。”——《老子》 “墨子见练丝而泣之,为其可以黄可以黑。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淮南子》 “像你这种出身不硬的,做人不可八面玲珑,要六面玲珑,还有两面是刺。”——阿城《遍地风流》 “杀人是一朵荷花|杀了|就拿在手上|手是不能换的”——顾城《新街口》 “人生为了回家,终究离开家”——《到阜阳六百里》 “归梦湖边,还迷镜中路。”——吴文英《祝英台近·除夜立春》 “知足知不足,有为有弗为”出处不知。 “白鹭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蒋捷《梅花引·荆溪阻雪》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汤显祖《牡丹亭》 “一入江湖岁月催”,“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徐克《笑傲江湖》 “安非他命,如是我闻”无情对。出处不知。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lyler】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